刘庆涛
广西大学艺术学院 南宁 530005
陶器制作的历史,在中国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时代。早在上古时期,先民就烧制出了原始陶器,这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生活状况,之后陶器在中国代有发展,虽然瓷器的出现在功用上对陶器有所取代,但陶器其在质地和审美上的独特性,让陶器的发展在中国工艺史上不绝若缕,一直丰富着人类的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
文人,在中国历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他们不仅在政治活动中出现,更是中国文化艺术活动中的主角。在中国文艺的各个领域几乎都能看到文人的参与,从中体现出文人趣味对该行业的影响,更有一些行业,由于文人的参与,到发展的巅峰期时,展现的几乎全是文人的面貌和趣味,如绘画、音乐和书法等,也有一些行业,文人至晚近方才对其显露出兴趣,陶器制作便属于这一类。
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即在农业社会中生发孕育的文人,作为一个种群已经式微,但是,在今天有与之相对应的知识分子群体,如高校教师、陶艺研究所人员,或者是有着高等教育背景的从业人员,他们虽然与传统文人在知识体系、教育背景甚至是价值观念上存在着差异,但两者都在生活情趣、精神追求保持着一脉相承的联系,所以他们是传统文人的现代转型,其在品性特质上与传统文人保持着一致性。
图一 《高鼓花樽》│李人帡
图二 《桂林象山水月茶具》│帅立功
正如陈衡恪在论述文人画的特征时,强调文人画中体现的文人的精神价值,他的《文人画之价值》一文,在文中提到:“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盖艺术之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应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人而能自感也。所谓感情移入,近世美学家所推论视为重要者,盖此之谓也欤。”文人画与工匠画的区分,如果转移至陶艺领域,则体现为文人趣味与陶工审美的差异。
文人在文化修养、生活方式和精神观念上与普通陶艺工匠都存在着不同,当文人克服职业中来自精神层面的壁垒,参与到坭兴陶的制作中时,其趣味对坭兴陶的发展产生着难以忽略的影响,这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首先,文人参与坭兴陶制作时,他们把自己所熟悉的器物造型、设计转化为坭兴陶的器型,或者是把为大众所熟悉但并不太具备审美性格的器物,转化为坭兴陶器型;其次,文人趣味使得坭兴陶的窑变特色由先前为使用者视为缺点转变为具有审美价值的神奇之笔,极大地拓展了普通大众对坭兴陶的审美重识;再次,文人直接参与坭兴陶制作时,在坯体上进行刻字刻画,这使得坭兴陶脱离原来过分的世俗性,多了文雅的气息;又次,文人崇尚自然,有着简朴雅致的趣味,与普通大众追求繁复奇巧的器型的爱好也是大相径庭的,文人参与坭兴陶制作时,对坭兴陶器型的造型风格趋向简单雅致起到关键作用。
“智者创物,能者述焉”,中国传统的匠人大多以传承性作为工艺的目标,而不以超越和创新为追求。一项工艺技术经过师徒相传,所出产品在器型、质量和品格上几乎完全一致,这种特点保证了手工艺在技术上的精益求精,也有利于传统工艺的流传和继承,但这种思维的弊端也很明显,就是禁锢匠人的头脑,更难于开发出新的产品。文人在眼界上的开阔性,有着高于普通匠人的视野,加之思维的变通和灵活,对匠人的思维是种很好的补充,所以当文人也加入到手工艺创造活动中时,有利于开发出新型的手工艺产品。
图三 《时来运转茶具》│曾日荣
图四 窑变
图五 窑变
文人趣味体现在坭兴陶器型的创新拓展中,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种形式,首先是把最具当地特色的人文与自然景物与坭兴陶艺相结合,开发出新的器型,如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杰出手工艺品”徽章认证的“高鼓花樽” (见图一),就是采取广西古代的铜鼓造型,并把广西宁明花山岩画用作其文饰,具有浓厚的地域色彩;又如“象山水月”茶具(见图二),把桂林最具象征意义的象鼻山经过抽象概括,设计成简洁的茶具造型,无论是审美意象上,还是地理辨识上,都极具价值;其次,捕捉日常生活中朴素的事物,从中发掘出为常人所忽视的美,转换成坭兴陶造型艺术。命名为“时来运转”的茶具(见图三),就是从传统的磨盘造型转化而来,形成具有吉祥寓意的坭兴陶造型;还有一种类型是文人把自己熟悉的事物与坭兴陶的造型相结合,创造出新的坭兴陶器型,如传统文人所喜爱的梅兰竹菊等,早就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和绘画作品的常见题材。它们自然而然地被转移到坭兴陶陶艺中来,做成有雅趣的坭兴陶器具,如 “竹节壶”把壶柄与壶嘴巧妙地做成竹节的造型,两片竹叶附着在壶身,形成装饰;又如“梅花壶”,用虬结的梅树枝干设计成手柄与壶嘴,甚为古雅可玩。
此外,受文人趣味影响的坭兴陶造型还有很多,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陶瓷专业的高校毕业生和业余文化人参与坭兴陶的设计和创作,可以预见,文人趣味的坭兴陶作品会成为坭兴陶产品的主流。
陶瓷在入窑烧制达到一定的窑温时,个别胎体表层的色彩产生变化,形成色彩丰富的外观效果,这就是所说的窑变。由于真正产生窑变的作品数量极少,故把产生窑变的作品称为“窑宝”。然而,传统审美认为窑变的产品是“次品”和“废品”,如《清波杂志》说:“饶州景德镇,陶器所自出,于大观间窑变,色红如朱砂,谓荧惑躔度临照而然。物反常为妖,窑户亟碎之。”
图六 刻字作品│帅立志
图七 《百寿挂碟》│刘明洲
对任何事物的审美都有一个培养和引导的过程,美国艺术批评家阿瑟·丹托说:“夕阳对于水手的意义可能仅仅是预知天气变化,农夫对踩在脚下的花无动于衷。”其用意也是在表明对事物的审美是一种能力,一个敏感的心灵在于来自自身的提升或他人的引导。文人对世间万物有着独特的视角,引领着大众审美的风尚,如对太湖石的欣赏,即是欣赏的太湖石的“秀”、“瘦”、“透”、“皱”特点;又如对残荷和病梅的欣赏,还有日本的“枯山水”艺术,都从中体现出文人不同于普通人的审美倾向。
受紫砂陶审美特征的影响,早期坭兴陶也是以通体紫红的产品为上等,而产生窑变的为残次品,后来才有了对坭兴陶丰富多彩的窑变的欣赏,在这个过程中,文人的独特审美趣味起到了关键作用。帅民风在《钦州坭兴陶烧制技艺》一书,用专门章节来论述坭兴陶的窑变,从审美的角度把坭兴陶窑变分为单色、多色、渐色和两色四大类,每一类又有详尽进一步的区分,此外,还从色泽品相和雕饰异彩两方面对坭兴陶窑变进行了审美发掘。类似的工作都有助于我们对坭兴陶窑变的审美变得精细和敏感。(见图四、图五)
清代时候,就有文人与陶匠合作设计刻陶,后渐成风气,在胎体上进行刻字刻画非常盛行。钦州坭兴陶是以钦河两岸的泥土为原料,制成的胎体很适宜字画创作。职业雕刻工的作品多匠气,作品易见刻板和造作,特别是新近兴起的直接从电脑上下载绘画和书法的图片,拷贝到坭兴陶胎体上后进行刻画,全不顾器型与构图的关系,又对文字绘画的内容缺少真正的体悟与领会,所以会显得造作生硬扞格不入。
书画艺术家有着比较高的书画修养,他们在坭兴陶上刻字刻画创作时,大多以刀为笔,追求“逸笔草草”,对布局安排能够自出机抒,强调个人的面貌和风格,这方面的代表有帅立志、刘明洲、邓敦伟、帅民风、黄明海等人。如帅立志先生为中国书法篆刻大师,其作品用刀老辣、笔势飞动(见图六);刘明洲先生自幼练习书法,又兼有长期的从事刻版的经历,其厚重的书法功底施之于坭兴陶,甚为得宜(见图七);
传统坭兴陶多为陶缸、陶瓦和火炉等日用器,这些器具多粗陋,因而又被称为粗陶,没有太多的观赏价值,后有陶制的烟具出现,烧制略为精巧,但因烟具的性质不堪多提,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作为实用器已经失去存在的价值和依据。文人趣味对坭兴陶的造型产生影响的主要是两方面,一是让传统器型的整体风格由甜俗趋向清雅,由繁复趋向纯朴;二是创造出纯粹观念的、非实用性的坭兴陶艺术。
一些高校老师利用坭兴陶作为一种材料,创作出表达纯粹观念的作品,不再强调坭兴陶的实用性,而是尽力地去拓展坭兴陶新的可能性,这种做法俨然已形成一股力量,在艺术类高校的学生和老师中变得习以为常。黄亚南的“苗乡情”(见图八)、林繁东的“苗家姐妹”、帅民风的“网络”系列,都属于这一类的优秀作品。
文人参与坭兴陶创作,利用自身的优势和特长为坭兴陶创作提供了新的可能,文人趣味对大众的审美起到了引领作用,拓宽了坭兴陶的美学接受的域度。然而,这不是说要完成对陶艺工人的取代,正如中国绘画发展至明清时期,由于过度的文人化,不仅让中国画看起来千篇一律,还让整个中国画坛呈现出柔弱萎靡的面相,而为康有为、陈独秀们所愤恨,直言要革中国画的命,真堪为坭兴陶的前车之鉴。把握好文人趣味与坭兴陶技术性本质这两者的关系,始终要在其间找平衡点,才能更好地培植坭兴陶艺术的生命力。
图八 《苗乡情》│黄亚南
[1] 陈师曾 “文人画之价值”[G]//顾森,李树声.百年美术经典文库·第1卷,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
[2] 帅民风 毛文青:《钦州坭兴陶烧制技艺》[M],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版。
[3][宋]周煇 《杂志校注》刘永翔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
[4][美]阿瑟·丹托 《寻常物的嬗变——一种关于艺术的哲学》[M],陈岸瑛 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5] 王世襄:“文人趣味与工艺美术” [G]//《故宫博物院院刊》1995年第S1期,北京,故宫博物院院刊杂志编辑部。
[6] 黄鸿春 “从坭兴陶刻字看书法与陶瓷结合之路” [J]//《广西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