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2013-08-07 08:58刘更城
翠苑 2013年4期
关键词:白娘子小赵阿婆

■刘更城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题记

何长友好长时间没有来卖鱼了。

他往常摆的摊位,是在斜桥镇集市的最南头,卖鱼虾的都集中在这一块。说是摊位,其实就是一大一小两个脚盆,大盆是木头的,装鲢鱼、草鱼、青鱼一类的大鱼,小盆是塑料的,装鳊鱼、鲫鱼、昂次一类的小鱼。卖鱼的地面上或多或少地积着水,何长友脚上套一双胶鞋,站在两个盆的中间,招揽生意。只要循着鱼腥味和水气找过去,就能看到他了。

何长友卖的鱼,都是自家承包的河塘里养的,他那一片水域通过内河连着长江,水质极好,因此养出来的鱼也是肉质鲜美,老客户都很认可他。虽然别的卖鱼人会从江城县城进一些稀奇的货色来,比如冷冻的黄鱼、带鱼等,数量和花样都比何长友要强出一截,但生意还属何长友的好。当然他也不是不搞副业,自家河塘里夏天有菱角,冬天有茨菰,他就顺带着在集市上卖。一水多用,何长友是有他的经济头脑的。

何长友的家离他承包的河塘,多少有一段路程,天不算太冷的日子,他更习惯于一个人在河边的茅草屋里住。反正在家里也是他一个人,不如离河水近些,每天晚上听着潺潺的水声和呼呼的风声入眠,睡得更加踏实。卖鱼的人是要赶早市的,所以多年来他养成了早睡的习惯。当河对岸村子里的人家还是灯火通明的时候,他已经关掉了小屋里唯一的一只白炽灯泡,倒在简易的木板床上,准备合眼了。早上卖鱼,下午打鱼,一白天都不得休整,人很容易困倦,何况妻子去世后,连个洗衣做饭的人也没有,家里的样样事情都要过他的手,不仅是身子累,也是心累。人年纪大了就是有一点不好,不能一觉睡到天亮,半夜总要起个一两次身。何长友不开灯,摸索着把外衣披起来,扶着低矮的泥墙走出门去,到茅屋后面小解。月半那几夜,月亮圆圆的正当头,把他面前的这片河塘映照得波光粼粼,这时他的心情会变得很好,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来,对着月亮抽一根,青灰色的烟气慢慢往上升,好像一路要跑到月亮上去似的。

冬天的夜晚就没有那么好过了,河边的瀴气极重,寒冬腊月是住不得人的,即便是回到了自家的房子里,空荡荡的屋子一个人睡,总是冷清得很。北风透过窗户的缝隙挤进来,把被褥都冻得硬梆梆的。人躺定了之后便不敢转身,一转身凉气就顺着脖子往里灌。等何长友四五点钟被尿憋醒的时候,外面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呢。

白天的生活要热闹许多,早上在集市上待着,来来往往的人多,嘴基本上是闲不下来。他想,要是手上也忙得停不下来,他就要发财了,可是天下的生意,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做了。生意的好坏,何长友并不十分挂心,事实上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斜桥人家的饭桌上,隔三岔五离不开鱼。家常的鲢鱼、草鱼、鳊鱼,远远比不上肉贵,买回家去既经济又实惠。何长友每天捕捞的量并不多,他喜欢早早卖光了回去,偶尔有剩下的,能养的就在脚盆里养起来,第二天接着卖,不能养的分给镇上的熟人,或者自己拿回家煮了,又是几顿的下酒菜。

午后的光阴是在河塘上打发的。何长友有一条小船,船上养着三只鸬鹚,他和他的鸬鹚一起下河捕鱼,临近黄昏了才上岸。船有的时候漂出去很远,已经望不见他那座矮小的茅草房子。鸬鹚的本性恐怕是好吃懒做的,何长友要用竹竿子把它们一一赶下水,隔了半晌从水底冒出来了,“蹭”的一下跳到船头,嘴里的鱼儿却舍不得吐出来,非要他伸手去掰。当然有些长不大的猫儿鱼,他也就让这些水鸟吃了,鸟跟人一样,尝不着荤腥,干起活来也不卖力气。何长友看着自己的三只鸬鹚,闲庭信步地立在船上,眼里竟透着几分无欲无求的神色,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几个老畜牲,难道是老成精了么。他想着来年就把三个老家伙清理掉,重去物色几个有些朝气的鸬鹚来,可念叨了几年都没有舍得。每天他一篙一篙地把船儿撑回来的时候,他觉得这几个鸬鹚是和他相依为命的,它们也没有嫌他老,自己又怎么能嫌弃人家呢。落日的余晖斜照在何长友的脸上,愈发显得红亮,船辗过的河水又是金灿灿的,衬托满载而归的何长友高高瘦瘦地伫立着,真是精神极了。

也有不想去卖鱼的日子,比如下雨天,去集市买菜的人少,生意不好便不值得一去了。在这样的上午,何长友可以睡一个难得的懒觉,八九点钟的光景起来,在屋檐下把煤球炉子生好。先把一天要喝的茶水烧开了,然后就开始煨鲫鱼汤。大的鲫鱼要留着卖,何长友一般舍不得吃,他喜欢用二两左右的小鲫鱼,几条一起在锅里炖汤,虽然鱼肉吃不到什么名堂,汤却是极好的,像奶一样白。村里有蹬着脚踏车沿门卖豆腐百页的,何长友把他叫住,要了两张百页。如果是春天下着小雨,他就顶着凉帽去自家地里,割些韭菜回来。他坐在屋檐下,一边择韭菜,一边听着煤球炉子上鱼汤“嘟嘟”翻滚着的声音。汤要煨烂一些才好,最后鱼肉仿佛都要化到汤里去了。何长友炒一个韭菜百页,算是下酒菜。二两酒喝完了,再把热气腾腾的鱼汤端上来,慢悠悠地小口嘬着。他感觉自己的脸上都是氤氲的,等汤尽了,露出碗底的几条小鱼来,他小心翼翼地吮着吃。吃刺多的小鱼是一件极考验水平和耐性的事情,他是打鱼人,对鱼的骨骼和肌理自然是了然于胸,何况他有的是时间,吃得清清爽爽不在话下。饭后的时光也容易消遣,长友拧开他的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电台有时放京戏,有时放越剧、锡剧或是黄梅戏,不管是哪样戏,不管里面的唱词和故事懂不懂,他都爱听。一折戏听完,个把小时就过去了,这时他走出家去,到村里打麻将的人家看一圈牌。他从来是只看不打的,其实看了这么多年,长友也没全明白麻将到底有多少种成法。那里面的学问太深,变数太多了,远不如打鱼这般简单。而钱的来去又快得很,像风一样无常,更不如卖鱼来得实在。

何长友卖鱼要赶早市,来不及在家里做早饭,所以他习惯散市了以后到王阿婆家的油条店里吃早饭,一般是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或白粥。王阿婆不是江城本地人,而是上海人。她的女婿小张是江城斜桥人,女儿和女婿是师范学院的同学,毕业之后一起来到女婿的家乡,在斜桥高中教语文。王阿婆因为思念女儿,就跟着来到这里,开个油条店,也好照顾女儿。后来她有了个外孙女,按照上海人的习惯,外祖母是要被喊做“阿婆”的,小女孩一天天大了,就“阿婆”、“阿婆”地叫着。本地人觉得新鲜,也没有谁知道老太太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王,所以“王阿婆”这个名号就传出去了。

王阿婆到底是上海来的,做事情就是要考究一些。且不说她家的油条炸得老嫩适中,因为面发得蓬松,看起来个头也大,就说她家店面里的桌子板凳,没有一张不是抹得亮堂堂的,让人走进来一看都觉得舒服。王阿婆卖油条没有帮手,一个人掌锅,钱全凭食客自己往门口的盆子里丢,要找零也是自己拿。起初她还看两眼,后来在斜桥地面上混熟了,来的多是老客,知道没有人会诳她,于是看也不必看了,只需专心炸她的油条。

何长友当然是王阿婆店里的常客,而且往往是来得最晚的一批。他收摊子一般是在9点,过了9点吃早点的人就不多了。这时王阿婆把最后一锅炸出来的油条给长友端上来,她也把锅上的火熄了,开始做些打扫卫生的活计。长友喜欢边吃早饭边跟王阿婆聊天,他没有去过上海,又对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很好奇,总有问不完的问题。王阿婆却老说,上海有什么好的,人挤人,都要挤死了,说起来是十里洋场,黄浦江边上是繁华着呢,可是跟我们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长友听说在上海,像江城这一带的江北人是被看不起的,他觉得脸上无光,便要问王阿婆讨个说法。王阿婆说,不存在的事情,有些江北过去的人日子过得是不体面,但是上海本地不体面的也大有人在啊,这样五十步笑百步的,有什么意思呢。何长友认为王阿婆的确是个爽快人,有上海人的精明干练,却没有传言中上海人的小肚鸡肠。这样的朋友值得交往。

王阿婆的女儿、女婿有时下班得早,也会出现在油条店里,与何长友碰着面。长友看到他们小夫妻两个,就有说不出的羡慕与欢喜,他自己认得几个字,但不算是有文化的人。不过他引以为豪的是,自己的儿子何国庆是地地道道的文化人,在北京的政法大学里读书呢。当年高考,斜桥镇就国庆一个人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即便是放眼整个江城县,也没有几个人有国庆的成绩。长友对两个做教师的说,等我儿子回来了,介绍你们认识认识,都是读书人,你们能聊得起来。

才刚刚过了冬至,何长友就开始算日子盼望着国庆回来。本来说暑假要回家的,可是国庆去了东北搞社会实践,便没有回成。有一年没见了,做父亲的想儿子想得心疼。远在北京的何国庆也惦记着自己的父亲,一个人在家起早贪黑的,辛苦是一码事,最主要的还是寂寞。他1985年从斜桥高中考上大学,离开了之前18年寸步未离的家乡,一走就那么远,最初的几年里父亲很担心他的生活,他也常常想念家里。如今快4年过去了,转眼就要大学毕业,来来回回的路程走了多少趟,他渐渐习惯了北京的生活,出门和返乡都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他始终觉得,北京最吸引他的地方不是校园,也不是故宫、天安门,而是人头攒动、华灯初上的火车站,因为那里才是离家最近的地方。

节前的火车异常拥挤,何国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要熬过20几个小时的艰难旅程。他记得大一过年回家的时候,压抑的空间、躁动的空气让他有近乎绝望的感觉。他讨厌并恐惧一切封闭的事物,例如这管状的火车厢体。不敢吃东西,怕吐出来,不敢多喝水,怕翻山越岭地上厕所,然而饥渴又时时提醒着自己,他左右为难,脑子里一团浆糊。好在经过了几次的锻炼,现在的他已经适应了不少,只是脚不得动弹,屁股也坐得发麻。他努力让心平静下来,不去管车厢里难闻的气味,专心望着窗外依依变换的风景。乡村和田野,城市和工厂,次第在他的眼前滑过,他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有当火车慢慢驶过或稳稳停在一个站台的时候,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一种生活被一个名字轻而易举地概括和代表了,这种感觉极不真实。

从北方到南方,有一段明显的颜色的分野。北国的冬天是灰黄的色调,灰不溜秋的土坯房,小城市里旧得泛黄的红砖建筑,光秃秃的灰土地,堆放着玉米或高粱秸秆的草垛。这就是北方的冬天,冰冻的,肃杀的,那表情如此坚忍而残酷,让人看不到半点苏生的希望。也许这就是北方春天来得晚却走得快的原因吧,就像是缺奶的孩子,先天是不足的。而到了南方,他熟悉的江淮大地,田里的麦子矮矮地蛰伏着,虽不起眼,但连起来一看也是整片的绿色,霜化成的水浇灌着麦地,多多少少还有些湿润的意思。青砖房开始多起来了,有的依偎着河流,有的背靠着丘陵——远处的山也是青绿色的。

在几乎一天一夜的旅行中,何国庆最激动的时刻,要属火车通过南京长江大桥的那两分钟。他在空中,而滔滔江水在他脚下。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过了南京,离家就真的很近很近了。他在南京与上海之间的一座江南城市下火车,然后乘坐渡轮,回到一江之隔的故乡江城县。长江到了江城地界,名义上还是东西流向,实则更近于自北向南流过,所以江水是在江城县以西。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扑面而来的江风很大,夏天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凉爽,冬天则是逼人的寒意。下游的江面很宽阔了,船驶到江中心的时候,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一眼都望不到岸边。江上的雾气封锁着人们的视线,这种迷雾笼罩的气氛是不分阴晴的,这就是长江的模样,叫你看不真切。此时何国庆会想起在自家河塘上泛舟捕鱼的父亲,他的那片水域要温和得多,虽然从血脉上来讲,它和浩浩荡荡的长江是一体相连的。

何长友好几年没有和儿子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了。儿子大了,就不像小时候那样粘人,好像为了体现出男子汉的气概,刻意地与父亲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倒是何长友自己不争气,还不满半百,头上就长出了白头发,看到儿子在家,心里又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到了晚上,长友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国庆说,儿子,晚上跟爸一起睡吧。国庆一怔,装作什么都没想,说,好。父子俩并排躺在床上,一开始无话,只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北风重重地拍打着窗棂。沉默了良久,谁也睡不着,长友先开了口。你妈过世快10年了吧。嗯,她走的那年,我才刚上初中,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妈的样子我都有点记不大清楚了。是啊,她在的时候你还小,小孩能记得住多少事情呢?大人就不一样,记住了的事情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爸,别想了,明天一早我跟你一起去卖鱼吧。国庆转过身来对长友说。长友在黑暗中看不清儿子的脸,他伸手摸摸国庆,问,那么大的早你能爬得起来?国庆笑了,你起得来我就起得来。长友说,好,好,咱们早点睡吧。年轻人瞌睡大,国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长友听着儿子的鼾声,想起了当年枕着他胳膊入眠的婴儿,如今个头比老子都高了。这一晚天寒地冻,何长友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暖和。

父子俩把前一天下午捕上来的鱼装好,用自行车推着往集市走,冬天昼短夜长,这时天刚蒙蒙亮,还带着些披星戴月的感觉。卖鱼的人都是这样赶早,因为买鱼的人喜欢趁早买个新鲜。何国庆从父亲手中抢过车龙头,说你歇着,今天我来推吧。长友说,不用,我都弄惯了,你难得回家一趟,我还用你做苦力,你以后不敢回来了怎么办?国庆被逗乐了,只是不依不饶地还在推着车走,长友拗不过他,就把手上的皮手套脱下来,让国庆戴上,自己一边搓着手,一边跟在儿子后面小步走着。20多岁的小伙子,手脚就是有劲儿,往常要走20分钟的路程,今天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

菜市场上已经有零零星星的买家了,临近年关,家家户户置办年货都思量得很早。去年一年的抢货风潮把江城人吓怕了,油盐酱醋之类囤积了不少,虽然事后证明是杞人忧天,但老百姓的胆子是经不起吓的。鱼在江城算不得紧俏物资,但到了年前,三四斤的大鲢鱼、一斤以上的大鳊鱼还是很抢手的,要来得早才能买到,晚了就没得挑了。

何长友刚停下车,把鱼往两个脚盆里倒,用水养起来,就有买主凑过来看。那人挑了两条大白鲢让何长友去称,又端详起站在长友身后的何国庆,因为之前不曾见过,便问长友:“这个小伙子是?”长友笑着说:“我儿子,在北京上大学的。”买家用赞许的目光瞧着国庆,问道:“放假回家了还帮老子卖鱼啊?”国庆应道:“反正在家也没什么事情。”说着把零钱找给了他。那人走的时候还不忘夸一句:“今天这个鱼买得好嘞,是大学生家的鱼,我们家小孩吃了也能上大学!”等他走远了,何长友拍拍儿子的肩膀,儿啊,你给我们何家长了脸面!

集市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摁个不停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独特的市井交响乐。何国庆望着忙得不亦乐乎的父亲,想到父亲的生活简单到只有两样事情,一是下河打鱼,二是来市场卖鱼,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这两样,父亲都占全了。在生意的间隙,何长友会掏出烟来烧一根,吞云吐雾之中,更显得他定息凝神的沉稳。国庆暗自思忖,这种沉稳,他自己是做不到的。书读多了,世面见得多了,其实也未必是一桩好事。

今天的销路格外好,才8点半就卖空了,父子俩收了摊子,长友领着国庆到王阿婆店里吃早饭。刚好学校里也放了假,王阿婆的女儿、女婿都在店里坐着。何长友给小张夫妻俩介绍:“这是我儿子国庆,在北京的政法大学念书,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小张跟何国庆握了手,客气地说:“你是高材生啊,是斜桥镇的骄傲,我们做乡镇教师的,要多跟你学习。”国庆道:“说哪里话,论年纪你是我的兄长,再说了,你是我母校的老师,我应该叫你先生才对啊。”王阿婆端着两碗热豆浆走了过来,“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漂亮话太多,整天互相吹捧。小何难得回家来,今朝的早饭我请客了!”长友赶紧道谢,笑着说:“你们看看,还是王阿婆最实在!”

吃完饭,又聊了一会儿天,转眼就快到中午了,国庆突然问起:“张老师,学校这两年有什么变化么?”小张淡淡地说:“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一届届的学生不一样罢了。现在学生都放假了,校园里空空的,没什么人。”国庆道:“我想去看看。爸,你先回去,我呆一会儿就回家吃中饭。”小张提出要陪他一道去,国庆谢绝了,说又不是不认得路,自己一个人随便转转就好。

是啊,一个不起眼的乡镇中学,短短几年的光阴,能变到哪里去呢?还是那两排平房做教室,白漆的墙上写着邓小平的题词“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还是那片小小的操场,孤零零地摆放着几个单杠、双杠;还是那一根旗杆突兀地立在那里,算是校园里最高的建筑了。景色也很单调,除了叶子落光的银杏树,就是其貌不扬的水杉树,没有城市里那种观赏性的花木,与何国庆的大学校园简直无法相提并论。他歪着脖子看看那大红的标语,走在路上,却找不到现代化是什么,世界在哪里,未来又在哪里。其实不仅是在老家的母校找不到答案,在首都的大学里,他也一直在求索,并且终于一无所获。

何国庆在空荡的主干道上低头缓步,忽然听到耳边一阵人声喧哗,抬眼一看,原来是校办厂那边的工人中午下班了,三五成群地向路上涌过来。于众人之中,他冷不防看到了自己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周洁。他们曾经互相喜欢过一阵,直到后来他去了北京念大学,而她落榜在家,辗转了几次工作,原来现在在校办厂上班了。国庆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这时周洁却看见他了,挥手朝他走来。国庆的脸顿时一阵绯红。

寒暄了几句,何国庆问周洁,怎么会到校办厂工作的。周洁说,还是喜欢在学校的日子,虽然不能再念书了,可离校园近一点心里也舒服。国庆听得心头一软,又不好意思接茬。周洁看出来了,又笑着问,北京一定很好玩吧,大学生活也一定很有意思吧?国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你可能没太关注,这两年国家发生了不少事情,北京的高校尤其是首当其冲。我下半年就要毕业了,可现在也没有想好以后的出路。有点想出国深造,又舍不得这个国家。但我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呢,心里更是没有数。”

“你还像以前一样忧国忧民啊!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的,不过,作为老同学,我更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在外面平平安安的。不多说了,我还要赶回家去给孩子做饭呢。你也出校门么?”

“嗯,我也该回去了,一道走吧。”

两个人并肩走出了校园,这情景就像四五年前的每一个普通的放学场面。国庆说,还是你福气好,孩子都两三岁了,我还在外面漂着。周洁说,谁让你当初考那么好,这就是所谓的知识改变命运吧。两人都笑了。

年过得平淡无奇,送走了国庆,何长友的心里一下子又空了下来。每天做茶饭的量都没了分寸,容易烧得很多,自己一个人吃不完。还是儿子在家好,连缸里的米都折得快一些。开春了之后,天气渐渐地不那么冷了,何长友又搬到河边的小屋里去住,看着一天天涨起来的河水,盼着自己下的鱼苗长成了能卖个好价钱。

正月底二月初的生意是不大灵光的,因为家家户户过年都吃了荤腥,要么还有些存货,要么也囊中羞涩了,所以这一段时间的鱼肉消费在一年之中处于最低水平。何长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把下河捕鱼的频率降到两三天一次,保证不滞销,同时可以让鱼儿多休养生息。

这是一年当中宝贵的农闲时节,不仅是何长友,普通的种田人家也没有多少事可做。每逢这样的光景,外地的小戏班子就会适时地来到江城一带,走村串镇地给当地老百姓唱小戏。每年来的戏班都不一样,有南面来的滩簧戏,有北面来的淮剧,更多的是从安徽远道而来的黄梅戏团。这些戏班子大多不是科班出身,但凡是县一级以上的剧团、文工团,有皇粮吃着,都不会来乡下做这种小本的买卖,只有同样是身为老百姓的、由票友自发组成的小团体,才会赶唱小戏的场子,每年这个时候混点屈指可数的演出费。他们走到哪里便唱到哪里,随便一片开阔的场地就可以搭个戏台子,一般都在各村的大队部,老百姓经常集中的地方。他们的人手不多,四五个角儿,四五个吹拉弹唱的,外加个把管事儿的,仅此而已。所以能演的剧目也极其有限,阳春白雪的大部戏演不起来,只能搞些诙谐的、生活化的短节目,不时地掺杂着点荤段子——没办法,说到底,老百姓爱听这些。什么老公公扒灰啦,嫂子勾引小叔子啦,女的要够妖艳,男的要够轻佻,台下人“呵呵”一乐,台上人的收成就有了保证。当然也不全是这些,传统的才子佳人戏,十年寒窗终于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奉旨迎娶心上人,这样苦尽甘来的本子也很能赚取老太太们的眼泪。

今年来的是个安徽的黄梅戏班,之前不曾来过的。何长友听惯了电台里的名家名段,素来对乡下的小戏提不起兴趣,可邻居告诉他,这回的戏班子不简单呢,尤其是有个当家的花旦,姓白,戏班内部叫她“白娘子”的,站到台上一开口,声音绝不亚于县剧团的任何一个女演员。长友听得半信半疑,但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也就从家里搬了个板凳去了。走到大队部的院门口,里面已经很难进得去了,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人。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旦角还没有上场,何长友就把凳子往门口的银杏树下一放,远远地坐着看。

这时台下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叫好声,只见一位白衣女子款步上了台前,不用说,她就是那位“白娘子”了。长友站了起来,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唱腔响起来了,悠悠地飘过台下的人群,飘到院子外边了。何长友听得分分清清、真真切切,每一个字都吐得清脆,每一个音都压得准确,没有一处唱词是含混过去的,连起来听又是那么婉转自如,到了腔调或是情感的转折处,顺顺溜溜地就下来了,不像寻常的小戏演员,免不了要唱破。跟收音机里面的戏一比,着实差不到哪里去,何况一个声音是从黑匣子里出来的,另一个是从眼前真人口中传出来的,后者的味道还要更好一点。何长友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却冷不防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定是树上坐着哪家的调皮小鬼,把吃剩的果壳往下扔呢。他顾不上恼怒,也不抬头看看是谁,还是一边远远地张望,一边出神地听着。

戏散场了,何长友垂着脑袋回到家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失魂落魄。他拉住邻居问,明天还演么。邻居说,你早干嘛去了,在我们村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他们就到邻村唱了。长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邻居见他脸色奇怪,便开玩笑道,怎么,被白娘子迷住心窍了?长友急了,别胡说八道,今天我坐在大队部门口,基本上连她人都看不到,还迷个屁啊。邻居说,这好办,明天你早点去,坐第一排,让你看个够。

第二天何长友起得和他卖鱼时一样早,草草地吃完早饭,蹬上脚踏车就出发了。到了邻村的大队部,戏台已经搭好了,幕后伴奏的还没有全到位,观众呢,也一个都没有。长友把车锁在院里,车上带的矮凳往台前正中央一摆,安安心心地坐下来等开场。太阳还没有完全爬过远处的树梢,地上的青草都带着露水呢。早春的天气一点也算不上暖和,呆坐了一会儿,两只脚冻得发麻。他烧着了一根烟,火星子扑扑的,让他觉得多少没那么冷。环顾四周,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聚拢过来了。

这一出演的是《夫妻观灯》,说的是小夫妻两个逛元宵节的场面。年味刚刚过去,这种节目还是挺应景的。何长友看得仔细,白娘子今天没有一身白,而是大红大绿的装扮,脸颊化得白里透红,像初熟的水蜜桃,眉毛勾画得细长如柳叶,整个人恰似一个俏丽的新媳妇儿。只听她和一个小生你来我往地唱道:

“急忙走,急忙行。”

“不觉来到汴梁城。夫妻二个城门进,抬起头来看花灯。东也是灯,西也是灯,南也是灯来北也是灯,”

“四面八方闹哄哄。”

“长子来看灯,”

“他挤得头一伸。”

“矮子来看灯,”

“他挤在人网里行。”

白娘子一边唱,一边做着俏皮的动作,模仿在人群中穿行,东瞅一眼西瞧一眼的情状,实在是惟妙惟肖。更难得的是,她脸上一直挂着开心好奇的笑,笑里透着些少妇贪玩的性子,演得太入戏了。一个小戏演员,在如此清冷的上午,如此简陋的戏台,却有百分之百职业的投入,不由得令端坐的何长友肃然起敬。

中午长友回家做了中饭吃了,仍旧是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他还是来得太早了,戏班子里有的人还围在台侧吃饭,白娘子一个人在另外一侧洗头。也不知道问哪个人家借的梳洗架子,一个脸盆,一桶热水。她一手舀起热水顺着垂下的长发浇下去,一手轻轻地斜靠在架子上,像一株扶风的垂柳。没穿戏袍的白娘子矮瘦矮瘦的,没有台上看去那般高大。洗完了,她用毛巾一点点拧干了头发,直起腰来向前方望。她的面前没有别人,只有何长友木头一样立在那里。

白娘子笑着说:“下午又是你来得最早。”长友没料到她会和素不相识的人开口说话,一下子局促起来,只好从脑子里胡乱扯了一句话来应付道:“原来上午你也看到了。”白娘子点点头,把头发披到脑后扎起来,又问长友:“你很喜欢听戏啊,我在台上看得出来,你挺在行的。”长友不好意思地说:“谈不上,没事儿的时候听听收音机。不过,你唱得确实好,是用心思唱的。”白娘子说:“我从小喜欢唱戏,不用心唱怎么能唱得好呢?我要去准备了,回头咱们再聊啊。”

到了傍晚的时候,天渐渐阴沉了下来,不一会儿,竟然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花。江城难得一见春雪,它不似冬雪那样结实,有雪的外表,但芯子里仿佛还是雨,落到地上不容易积得起来。不过看天色,这雪一时半刻还停不了,也许飘飘摇摇的,就下到夜里,下到第二天去了。戏才刚刚演完,不少人已经提前走了,何长友不着急,去推车的时候走得很慢。果然,白娘子下了戏台,朝他走过来了。长友说:“天公不作美,恐怕明天一早的戏也演不成了。”白娘子有些惋惜,说:“估计是了。明天是我们在斜桥镇的最后一天,明天一过,戏班子就要回安徽了,没想到这个尾没结好。”长友听了,一时五味杂陈,白娘子的戏,他还没有听够呢。他突然望着白娘子的眼睛,没来由地说:“明天上午没有什么事的话,来我家坐坐,吃个中饭。忘了说了,我姓何,叫何长友,住在隔壁村里,不远。”白娘子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长友不禁释然,说:“那明天一早,我来这儿接你。”

何长友到菜市场去买肉买菜,熟人见了觉得奇怪,怎么几天没来卖鱼,买起东西来反而这么积极,难道儿子回北京了,家里还能有什么贵客不成?长友只是笑,也不答话。把一股脑儿东西拎回家,他就蹬上车去邻村找白娘子。她今天穿得一身素净,和这雪天很是般配,原来唱戏的穿上日常的衣服,看起来和寻常的妇女也没有什么两样。她没有化妆,于是显得脸色并不多么白,额上也有浅浅的几道皱纹了。何长友骑车带着她,地上略微有些湿滑,一路蹬得飞快。

白娘子进了何长友家的门,简单地四处一扫,便问他:“家里只有你一个人?”长友道:“儿子在北京念大学,前些日子刚走。”白娘子心里有数了,说:“我儿子在家里读初中,也指望着以后考大学呢,要不然我也不会正月底就跑出来唱小戏挣钱。你一个人供孩子读书,不容易啊。”长友叹了口气,“我承包了村里的鱼塘,打了鱼拿到镇上去卖,日子倒还算过得去。今天是请你来吃饭的,你先歇着,我这就来张罗。”“不不,你歇着,我来做。我在家里也是做惯了的,你倒是难得吃一次现成饭。”“这可怎么好意思呢?”何长友羞愧得脸色发红。“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出力,你出钱,还是算你请的客嘛。”

白娘子快人快语,手脚也很麻利,不一会儿,一桌子菜就忙好了。她给何长友斟满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也不知道是酒麻,还是安徽人做菜的口味辣,何长友吃得满头大汗,心口滚烫滚烫的。两人都有点微醺之后,长友问白娘子:“明年还来我们这儿唱戏么?”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说:“明年……明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长友默然。细碎的雪花飘了一上午,在不远处的田里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得就像秋天的霜一样。

何长发的剃头摊子就在斜桥镇唯一的大马路边上,没有门面,只有一把椅子,一条长凳,一根绳子上晾着几条毛巾,如此而已。他的理发设备还没有实现电气化,靠着几把规格不同的剪刀打天下。镇上已经有从外地回来的小年轻,开起了新潮的理发店,能做烫染,剪出来的发型也是何长发所不曾见过的。因此,虽然他占据了地利之便,生意却是每况愈下,久而久之,到他这儿剪头发的便大多是老头、老太了。

然而说起他脚下的这块地方,却是极不简单的。早在清代,马路所处的位置就是江城通往邻县的官道,沿途有驿站、茶肆,也少不了剃头摊,细究起来,与何长发如今的所在大差不离。更为传奇的事情发生在民国,日据期间,有一日从县城南下的鬼子小队长闲溜到斜桥镇上,来到这剃头的摊点理发。当时的剃头匠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不知哪儿来的胆量,趁其不备,用快刀一把抹了小鬼子的脖子。鬼子小队长当场毙命,血一直淌到马路中央,目击的人们是既痛快又恐慌。果不其然,小剃头匠的一时之快,让斜桥的老百姓跟着遭了殃。第二天一早,鬼子从县城下来一个小队,给街边的人家来了一次扫荡,死了不少人,剃头匠自己也未能幸免。这个故事一直传到解放以后,提起那个英雄气概的剃头匠,讲故事的人都要竖起大拇指的。

时至今日,理发摊上的英雄豪情仍然延续着,坐在椅子上或长凳上的先生们,不乏各村的老支书、中小学的退休教师,还有关心国家大事的工人和农民。他们在享受理发或等待理发的闲暇时光里,总喜欢指点江山。像茶馆这样安静的地方,不宜高谈阔论,尤其莫谈国事。理发摊临着大路,几米远处便是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多说两句,甚至说破、说错点什么,都不会被好事者听了去,省了隔墙有耳的余悸。所以人们都爱来这里说说话,有些老头不为剃头,专为来扪虱而谈。何长发话不多,他总是笑呵呵地听客人们讲,偶尔也随声附和两句,让人家觉得他还是用心在听的。

一个盛夏的傍晚,街上一丝风也没有,何长发正准备收了摊子回家,却看见大哥何长友推着自行车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手上捏着一封信。“刚从邮局取了封信,国庆寄的。他说他已经从北京去了美国,可能三五年内回不来了。”长发大惊:“不是还没到毕业的时候吗?怎么突然就出国了?”长友挥挥手,示意长发赶紧收拾好一同回去,“这个事儿咱们回家说。”

兄弟俩到了长发的家里,长友低声说:“国庆在学校闹了事,他是挑头的,信里说国内肯定是呆不住了,只好提前去了美国,避避风头。”

长发叹了口气,“我在摊子上也听人说起过北京的事儿,还在想国庆有没有掺和进去,没想到……唉!不过他能脱得了身,还算是好的。哥,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了。”

“我担心又有什么用呢?过年的时候看他读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书,就觉得不太对劲,可是我又不懂,能说他什么好?辛辛苦苦把他养这么大,谁指望他出去兴风作浪呢?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上大学,跟着我在家打鱼好了!”

长友说着说着就来气了,国庆一直是他的骄傲,他的希望所在。这么多年来,长发还是第一次从大哥的口中听到说国庆的不是。何家老兄弟两个,长发自己有两个女儿,小一辈中只有国庆一个男孩,现在一走了之了,不仅长友心疼,长发也心疼,但他还是要劝劝哥哥:“国庆也是年轻,一时糊涂,而且又不是什么大罪过,说不定过两年世道没这么紧了,他也就能回来了。正月里我听他说,在国外读书也有钱拿,至少吃穿不用愁。我们就安安心心等他回来吧。”

话是不错,可是这样干等着,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呢?何长友的心里空落落的,一点底都没有。以前一年固定回来两次,他就半年盼一次,好歹是有个盼头,现在呢?没有谁能告诉他一个准日子。在长发家里吃了晚饭,往自己河边的小屋走去的时候,何长友觉得心口一阵闷气,吐也吐不出来。天太热了,太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去,西边的火烧云红着了小半边天。各种树上的知了此起彼伏地叫着,远处稻田里的青蛙听到了,也遥相呼应起来,原本脆生生的声响被河水蒸发上来的湿气弄潮了,恹恹地有些发闷。离可以入睡的时间还很早,何长友不知道做点什么,就坐在屋外的河边上发呆。

国庆出去上大学之前,父子俩常一起在河边乘凉。国庆小时候喜欢在岸上的野草丛里捉萤火虫玩,他曾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那个模样摇晃在何长友的眼前,恍如昨日。大些了以后,大概就是上了高中吧,国庆就不怎么好动了,时常盯着横在河边上的小船或是倒映在河中心的月亮,许久也不说话。何长友从来不懂儿子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读书人的事情,他不多过问。正是因为他信任儿子,儿子一直以来也很顺从他,父子俩几乎从来没起过矛盾。国庆是个可怜的孩子,那么小就没了母亲,打那以后他就超乎年龄地成熟稳重,像个小大人一样,没有多少软腻的话说。他事事做得周正,待人温和懂礼,没有染上半点坏习气,不抽烟,不喝酒。他还想着,儿子这么大了,也可以和他一起喝顿酒了,等明年过年一定要劝国庆喝两杯。可是这个愿望也只能落空了。想到这里,长友已经泪湿了眼眶。

鱼还是要打的,集市还是要去的,但何长友没有了那股子精气神,渐渐的,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菜市场上的人不明就里,觉得老何怎么不喜欢吆喝了呢,做起生意来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去吃了他的鱼,都觉得味道比不上从前的鲜美——当然,这恐怕是人的心理作用了。

旁边卖鱼的人都说何长友最近瘦了,事实上他自己也感觉得到,入秋以后,也不知是饮食不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三天两头的腹泻。何长友素来不喜欢去看医生,但这一次他不免有些惶惑,就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去了。到了卫生所一看,坐在那里的却不是干了十几年的那个老医生,而是一个小伙子,模样上看也就和国庆一般大小。长友问他:“医生你是新来的?”小伙子把白大褂理理齐整,微笑着站了起来:“嗯,我大学毕业刚刚分配来的。我姓赵,您叫我小赵就好了。”

长友把自己腹泻的病状给小赵说了,村里没有什么检查的仪器,小赵也拿不准病因是什么,只好给他开了几副止泻的药,让他回去先吃着,如果见效了便好,不见效就再到他这里来。长友谢了他,觉得小赵第一印象不错,待人热情,做事妥当,可是好好的大学毕业生怎么分到村里头来了?何长友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卫生所的门,但想想还是回头问了小赵一下:“为什么做起了赤脚医生?”小赵一听“呵呵”乐了:“我也不能算赤脚医生啊,我的关系是在镇卫生院的,只是院里暂时不缺人手,倒是村上的老医生年纪都大了,所以就下到村里先干一阵。所以我不是光脚的,我是穿鞋的。”长友明白了两三分,可还是有点为小赵打抱不平:“镇卫生院也委屈你了啊!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学生,起码也应该分到县人民医院这样的大单位。我儿子也是大学生,这个行情我是知道一些的。”说到自己的儿子,长友的心事又起来了,再看看眼前斯斯文文的小赵,越发觉得屈才和不公。小赵这时也笑不起来了:“大叔,既然您儿子也上大学,这个话就可以跟你说了。我们这一届临毕业前,学校出了一些事情,大部分同学分配的去向都不太好。”何长友这下完全明白了,小赵和国庆犯的是同一桩事情,不由得神情暗淡。小赵见状,又问:“您儿子在哪里上学?他……还好吧?”长友苦笑一声:“在北京上,还能好到哪里去?他夏天就转到美国去了,三五年内恐怕也回不来。”小赵想安慰何长友两句,一时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长友过去拍拍小赵的肩膀,说:“都是苦命的人……小赵,你没事的时候就到我那里坐坐,反正在村里你也是一个人。”

小赵孤身一人呆在村里,晚上就睡在村卫生所,这样四邻的乡亲夜里有什么紧急的病症,他才能及时处理。他的心里还想着一个人。他的女朋友在江城县人民医院工作。本来两人约好毕业后一起到人民医院上班的,不料飞来横祸,现在只能城乡两隔了。虽然离得并不算远,但工作都忙,尤其是小赵这里,通常是离不得人的,他们俩见面的机会也是极少。女朋友是城里长大的,来不惯乡下,只有等小赵每次进城采购药品时,才能抽空见她一面。

小赵不得不佩服,女朋友是个聪明机灵的人。一场风波几乎席卷了整个校园,但她仍然保持着平静,并竭力劝阻着他。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她的话。然而来到乡村之后,他习惯并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平静而没有喧嚣,连生老病死都是安详、淡然的,一切按照千百年来的定式,喜悦和悲伤都在一定的框架之中,没有城市里那种歇斯底里的成分。大学几年的时光让他捉摸不透了,感到害怕了。如果说一次不幸的遭遇能让他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何尝不算是因祸得福呢?晚上闲暇的时候,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就在台灯下给她写长长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她的回信总是那么简短,渐渐的,连回信的次数也少了。

何长友有段日子没去菜市场卖鱼了。

小赵给他开的药,吃了两周,腹泻也未见好,人已经明显地消瘦下来。冬天穿的衣服本来就厚重,上秤一称,比夏天的时候还掉了十几斤,不得不令何长友大吃一惊。尽管身上别处并没有什么不适,但何长友隐约觉得,自己这回的毛病恐怕不是小事。遵照小赵的嘱托,他又来了卫生所,把情况跟小赵如实反映了。小赵的脸上也露出了愁容,让何长友平躺下来,伸手在他的胸腹部各处按压了几下,表情愈发凝重。小赵说:“是个什么毛病我现在还说不好,但我想得尽快去县人民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我女朋友在那儿上班,她能找到熟人。明天早上别吃早饭,我陪你进城做检查。”长友说,这也太麻烦你了。小赵叫他别见外,治病是大事。

县人民医院这个地方,何长友是第一次来,一直没病没痛的,无事怎会登此三宝殿。院里新到了一台超声检测设备,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小赵托女朋友找人先把设备开起来,给何长友查得仔细些。不一会儿,检验结果就出来了,小赵一看,虽然没有太出乎自己的意料,脸色还是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何长友低声问他:“赵医生,怎么回事?”小赵紧捏着那张检验单,手上的汗都快把纸浸湿了,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长友也不催问,目光垂下去,不远不近地盯着检验单看,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却是看不清的。

缄默了片刻,小赵先开口了:“何叔,现在你家里没有其他的人在,所以你的病情,我不告诉你实话也是不行了。”长友抬头望着他,混浊得有些泛黄的眼睛里竟透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你说吧,我听着。”“你的肝上长了肿瘤,还不止一个,目前看来,刀也是没有办法开的了。”小赵不敢正视那双眼睛,便往走廊的尽头心不在焉地看去。长友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也猜到不是好毛病,没想到这么不好。不开刀也好,省得受那皮肉之苦。”小赵听到这里,回头望了一眼何长友,即便形容枯瘦,脸色已微微蜡黄,仍然如苍松一般笔直地立在那儿,心里一阵酸楚。“何叔,我回去重开几副药给你,你先调养起来,我估计到明年正月,还不至于出太大的问题。”

又是一年天气转凉,何长友锁好他河边小屋的门,他知道,这次等开春以后,他恐怕也不会再回到这小屋里来了,因此,门窗要关得更严实些。他的小船靠在岸边,已经好久没下过水了,他突然想再撑上船走一次。想到便做。何长友握着篙的双手明显不如从前有力,一篙下去,船行的距离比不上当初那么远。没关系,多来几下就是了。他一篙一篙地把船撑到了河中央,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让船往下游多行几步。这时他扶着竹篙站定在船头,河面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真是一个难得的冬日的下午。要是换了往常,他一定会多打几条鱼上来,现在倒不必多此一举了。就这么站着,远远地眺望着,吹吹风,就好了。

这些日子何长友虽然觉得腹中坠胀,可毕竟还吃得下饭,自己也有本事照料自己的起居。小赵说至少能撑到明年正月,所以这两个月何长友还是有底的,等真的到了病情沉重的那一天,只好劳烦兄弟何长发和两个侄女照顾了。国庆是指望不上了,而且现在最好不要告诉他。这些事情一一在何长友的脑子里盘算着。

腊月里的一天中午,何长友一期药吃完了,到卫生所来取下一期,却看到小赵坐在那里一个人喝着闷酒。眼圈红红的,估计是刚哭过。长友在他对面坐下,见桌上还有一只空杯子,便拿起酒瓶倒满了一杯,摆在自己面前。“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跟我说说,我陪你喝两杯。”小赵一把把酒杯夺过来,说:“叔,你肝不好,不能再碰酒了。”长友“哈哈”笑了,示意他把酒杯放下:“不好的已经不好了,该喝的还是得喝。”小赵犹豫了一会儿,把酒又端回给长友,长友接过来一饮而尽。

“说吧,什么事儿让你不开心了?”确实好一阵子没喝酒,酒顺着舌头由喉入肚的时候,何长友觉得从上到下一路发麻。

“我女朋友过了年要去深圳,说工作门路都已经找好了。她让我跟她一起去,我没答应。她……跟我分手了。”

“小赵啊,你应该去的,深圳好赚钱,年轻人就应该出去闯一闯啊。”

“可我就喜欢呆在乡下,给大伙儿看病,我觉得挺好的。尤其是你现在这样,我更得留下来好好照顾。”

“小赵,我已经是没有用的人了,你不值得为了我,误了自己的前程!”长友说得很着急。

“何叔,前程是什么?前程就是钱么?你说,钱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小赵已经有点多了,举着酒杯的手开始晃晃悠悠的。

长友心想,对自己到了今天这一步而言,钱是不算什么东西了。何况,他这一辈子,除了攒钱供国庆上学以外,也未曾把钱看得过分重。他如愿以偿地让国庆上了大学,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我只是舍不得她……她为什么这么狠心,一定要走,难道她和我的感情,都是不作数的么!”

“人各有志啊,她既然决心要走,你又决心不走,你们就不是一路的人,这也是不能勉强的事情。感情这种东西,你要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现在觉得不好受,我知道,但是你试试,心肠硬起来,没了它也是一样过。”长友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和小赵干了,擦擦嘴角接着说:“我老婆走了十几年了,她是个特别好的女人,在世的时候把我们父子俩照顾得好好的。她刚走的那段日子里,我觉得天都要塌了,每次吃饭不自觉地还是拿三双筷子,想到她不在了,饭都堵在喉咙口,反复在嘴里团着,怎么咽也咽不下去……这种日子我过了大半年,后来也就好了,真的,不怎么再想了。”说着说着,何长友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何叔,我不该让你想起这些事情……后来,你就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再找一个?”

“再找一个的念头从来没有过。一是为了国庆,二是自己也不想。但你说合适的人,我还当真遇到过。”

这天中午,何长友不知道自己和小赵一起喝掉了多少酒,只知道最后小赵哭到哭不动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自己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回家,头很痛,但胸口却像是重见天日一般畅快。

正月头上,何长发来给哥哥拜年,他知道长友忙不动了,便从家带了许多吃的东西来,虽则长友已经吃不了多少了。长发说,过了年,他就不去摆理发摊了,就呆在家里,专门照料哥哥,他的两个女儿也会隔三差五地来。长友说,国庆不在身边,只好麻烦你们了。长发望着坐在床上瘦骨嶙峋的哥哥,不禁有些哽咽:“都是亲兄弟,说这些干什么……哥,你今年还没有放炮仗吧,我带了一串小鞭来,去门口放了啊,你听着。”说着便背身走了出去。长友支着身子往床边上挪了挪,只听得清脆的小鞭“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那声音飘进屋里来,仿佛让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许多,空气里也弥漫着喜庆的火药香味。长发再进屋来的时候,看到哥哥瘦得凹陷的脸庞挂起了笑容。

这天何长发陪何长友一直坐到了天黑。服侍哥哥吃了晚饭,长发让长友躺下来歇着了,自己也要准备回去。长友叫他等等,说:“本来正月里讲这些话也不合适,但是我想趁现在身体还能做主,把有些事情跟你交待交待。”长发站在床边,“哥,有话你就说吧。”

“我死之后,不要棺材,火化之后装进骨灰盒,不下葬,等国庆回来。”何长友的声音越过被子的边沿,费力地传了出来。

长发一听,急了:“哥,这样怎么能行?入土为安是老规矩,你这样的办法,叫做兄弟的怎么能安心啊?”

“长发,我有我的考虑……而且棺材什么的,我一向也不在乎……”

“我知道,你要等国庆,但是你不入土,国庆知道了,心里也不会好受。国庆现在还在国外,以后的路还很长远,你不按老规矩办事,恐怕对国庆的运程也不见得好啊!”长发说得言辞恳切。

长友沉默了良久,吐出一句话来:“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长发鼻子一酸:“哥,其实我这两天已经想好了,要做棺材,就到村里的老木匠胡金贵那里去,他的手艺好。你放心,你身后的事情,做兄弟的一定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的。这样,国庆几年之后回来,心里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好。”

何长发见哥哥翻了个身,侧过去睡了,才强忍着自己眼里的泪水,走出门去。

每年到了正月半前后,江城的人家喜欢放孔明灯。火光通亮的孔明灯一个接一个地飞上天去,耀眼程度盖过了夜空中的星星。风势正好的夜晚,间隔均匀的孔明灯会在天上排成一字长蛇,不断地往高处升去,直到在人眼中消失不见。可遇上风向不稳的天气,偶尔会有早夭的孔明灯飞到半空就掉落下来,那拖曳着红光摇摇欲坠的样子,就像天外不经意陨落的流星。正月十八的晚上,也就是斜桥镇习俗里“落灯”的那一天,一只落下来的孔明灯点着了何长友在河边的草房子,连同旁边的那条船和圈养的几只老鸬鹚,都在这一场火中化成了灰烬。据说,这也是何长友当晚做的一个梦。

何长友听邻居说,白娘子所在的那个黄梅戏团,今年又来了,就在附近的镇上搭台唱戏。他便跑到卫生所里,央小赵用自行车带他过去看。小赵二话没说,把何长友扶上了车,奋力地蹬上就走。20里的路程,小赵足足骑了一个钟头才到。戏已经在演了,远远的听不清唱腔,何长友也不敢挤到前排去,只好像去年第一次看时那样站在很后的位子。他看不见台上人的脸,只辨认得清那花旦一身的白袍子,但他隐隐觉得,白袍子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白娘子。

小赵陪着何长友在后面听完了一出戏,散场之后,何长友还是不敢到前面去。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见的为好。他请小赵找戏团里的人打听打听,那台上的旦角,是不是去年的白娘子。小赵一脸沮丧地回来了。戏班子里的人说,白娘子去年春天回去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在呼吸道上,后来病是好了,嗓子却因此废了,从此也不能再登台唱戏。

何长友对小赵说:“我知道她最喜欢唱戏,天生的一副好嗓子。”

小赵点点头:“何叔,我们回去吧。”

这次他蹬得很慢,也许是顶风的缘故吧。何长友坐在车后,迎着风止不住地流泪。小赵似乎听见他在后面说了一句:“她说得对,明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然而还没来得及听个真切,那声音便被北风吹走,刮得远远的了。

小赵把何长友径直带回了家,临别时长友从枕边掏出来一封信,递给小赵。长友说:“这是我儿子国庆寄给我的信,信封上有他的地址,英文你认识,你帮我回一封信给他。就说我要走了,叫他知道以后不要难过,安安心心地在美国过日子。等国内形势好了,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不用回来啦。我在这儿有了一方棺材地,一切都好。”

等到了早春二月,天暖得比常年都要早,村里的几株桃树上已经零零星星地挂上了白里透红的桃花。一天傍晚,何长发特地跑过来对何长友说,老木匠那里把棺材做好了,趁现在还能动,要不要过去看看。长友说,好啊,那么好的棺材,不看一眼就睡进去,不是太可惜了吗。便要长发带他去胡木匠的家里。

胡金贵今年已经65了,做木匠从民国时算起,将近50年。他头发有些花白,但人看起来还是那么有精神。看到何长友兄弟两个来,就带他们到后院里看。月亮当头照着,把院子里的地上映得洁白如练。只见一侧停放着两口又高又长的棺材,通体的红漆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何长发有些不解,问胡金贵为什么做了一模一样的两口棺材。老木匠说:“你哥的这口棺材,是我这辈子接的最后一个木匠活。趁这次还干得动,我拿出看家的手艺来,把自己的棺材也做好了。”

何长友站在一旁拍手称好。他想,自己打鱼的手艺也荒废好久了,都说西边江上的鱼口味极鲜,什么时候能到江里打上一条鱼来,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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