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成年人了,这让我感到巨大的悲哀和凄凉。
很小的时候,背诵李白的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天姥连天向天横。黄河之水天上来。还从徐霞客的文字中知道了许多奇妙的地名。当时的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李白和徐霞客是怎样将这些毫不搭界的名字串联起来的。后来,知道了沈从文的湘西,肖洛霍夫的顿河,福克纳邮票般大小的故土约克纳帕塔法。隐隐约约之中,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故乡对于一个多愁善感,不安现状,想要倾诉的人多么重要。
童年决定一个人的性格。在我微弱的记忆中,没有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的憧憬,没有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歌谣。有的只是卖火柴小女孩的经历。童年时光与父亲右派帽子的摘取紧密相连,贫穷、歧视和居无定所,影子一般紧追不放。飘零的雪花毫无遮拦的从石板房顶上,直接落到沉睡的鼻尖上。雪花的尖利和沉重直击内心,这种痛,导致了我的自卑和对那片土地的厌恶。尽管在后来的岁月中深深理解,个体生命无法改变强大的环境和时代背景,苦难依然刻骨铭心。
所以,我对童年生活过的两个地方,也就是父亲的籍贯和他工作过的地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和排斥。离开那里,走向远方,成为我很长时间的中心思想。
十八岁的一个傍晚,我在西安一条名叫大学南路的街头,随意的一回头,就那么一回头,毫无征兆的一回头,就看见了一轮橘红色的太阳,巨大而温煦,慢慢的,慢慢的,一丝一缕的,从天际消失在地平线上,随即,彩霞满天,如花似锦。
我在那一刻停止了呼吸,变得异常快乐和幸福。这是我长到十八岁第一次看见地平线上的太阳,第一次看清楚地平线。
现实,没有让我在广阔天地看潮涨潮落,冬雪夏花。我被打回原地,打回到大山的褶皱中,日复一日的太阳永远挂在山尖。月亮,永远从茫茫大山的一侧升起,完成半圈旋转,回落到层峦叠嶂的另一端。地平线,成为我幻觉中的盛景。我被大山挤压,常常听见心被撕裂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一颗煎熬不安的心,竟然在一张办公桌前跳动了十余年。
我的办公室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有一株苍老的雪松,雪松的顶端新绿而柔和,鸟巢终年发出叽叽喳喳的欢叫,画眉、麻雀、鸽子常常在雪松与阳台之间萦绕徘徊。细雨靡靡的清晨,一只麻雀飞到我桌前,我赶紧打开前后玻璃窗,希望鸟儿快快飞走,光亮和透明的空间里,生灵难以找到回家的路。小鸟果然在玻璃窗与玻璃门之间来回飞翔,眼看鸟儿在垂死挣扎,拼命碰撞,却一筹莫展,无能为力。
我把毛茸茸的尸体捧在手心,很久,很久。这鸟儿其实就是我自己。
伤感之余,想起了一件往事。初中老师用我们刚刚学会的英语单词提问,你长大了干什么?有人回答说当医生,有人说当教师。当齐耳短发的女教师将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低下头,躲避她锐利的眼神。我觉得这是一件私密而重大的事,不能随便示人,更不能信口开河。况且,我连自己什么时候长大都不清楚,怎么知道长大以后干什么呢。
老师偏着头,从同学的脑袋后面,示意我回答问题。我感到了强势的力量,怯生生的抬起头,毫无底气的站起来,做了错事一般,诺诺的回答,I'm sorry,I don’t know.
老师像没有听懂一样,将那句英语提问,高声重复,并且字正腔圆。我只好再次回答,I'm sorry,I don’t know.教室里一片哗然,只有我站在原地,孤独得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你长大了干什么?这句话像惊雷一样,再次响起,击打得我无处躲藏。这个时候,我不仅长大,而且长成了一位熟得不能再熟的女人。
无数个焦虑不安的白天,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长夜之后,我把目光投向远方。只有在远方,才能回望,回望以前的生活,从前的思考。才能对原来的地方,或者叫故乡,产生新鲜的思想。距离产生美,大概就是这样。
我开始在各个地方行走和发呆,大江大海,平原森林,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并且逐渐理出头绪,简单的阅历,单调的生活不利于写作。哦,这个时候,我生发了文学梦。试图用行走丰富知识,开阔视野。业余写作,成为安抚内心的手段,同时也满足作为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二〇〇四年九月初的一天,在陕南一条山花烂漫的小溪边,陈忠实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睁着巨大的双眼,因为用力,面部肌肉更加千沟万壑,语调和神情异常严肃,甚至可以用肃穆来形容。他说:陕西目前在全国真正叫得响的四十岁上下作家,只有红柯一个,只有红柯一个,希望你们写出在中国文坛有影响的作品。
这句话重锤一样,敲打着我的灵魂,我的自娱自乐难道与陕西文学有关,与中国文坛有关,我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圣神的使命,如此沉重的担子怎么会与我有关。我至今记得面对这位长者的惊愕、震撼、惶恐、惴惴不安。
我该何去何从,不是谁都适合写作,终其一生,通达者寥寥无几。一位作家曾经说过,五年可以培养出一位成功的商人,十年可以培养出一位优秀的官员,作家需要十五年以上的磨砺,还不一定写出大作品。还有人说,作家不是培养出来的,是自个儿冒出来的。
陕西有一个过时的笑话,一位高中毕业面临高考的青年,知道柳青放弃西安城里的生活,举家迁到农村,写出了著名的《创业史》。便想,柳青从城市到农村写作,自己为什么还要进城读书,不如干脆待在农村。他便自作主张,放弃了进城读书工作的机会。尔后的几十年里,写作成为他最重要的工作。自然,他永远都写不出传世之作,更超越不了柳青。因为他没有理解此回乡与彼回乡的迥然不同。这位盲从的资深文青,与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还没有寻找到自己的心灵故乡。
朋友曾经在作协大院见到一位战战兢兢的古稀老人,抱着他发黄的书稿寻找出书的地方。有人告诉我,很多人一生热爱文学,将全部精力投身文学,文学却一点都不爱他。诸多故事告诉我一个不争的现实,文学虽然圣神,文学也会使人生活混乱,贫病交加,神志疯癫。
寻找自己的句子,发觉自己的矿脉,挖掘自己的创作之井,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等等这些,都是文学评论家或功成名就的作家对我们的教诲。
我常常听到这样的感慨,大树底下不打粮。在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三面大旗下,我们这些陕西后辈们,连省略号都算不上。辽阔的三秦大地,写作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数千人。陕北题材无人写过路遥。关中人文无人写过陈忠实。陕南秀水,无人能比贾平凹。或许真有人写出了与其比肩的作品,在影响力上,也只是大树下面的盈盈小草,难用苍松翠柏比拟。
我注意到了他们的故乡,或者叫精神家园。路遥如果不走出陕北窑洞,陈忠实如果不离开白鹿原上那张用麻绳绑扎着的三条腿写字桌,贾平凹还守着棣花村的鸡犬丑石。中国文坛大概就没有这三位巨人。心灵的故乡,给予他们深厚的创作基点和创作源泉。正如沈从文的湘西,肖洛霍夫的顿河,福克纳邮票般大小的故土。
有时候,我特别不喜欢一些人的托辞,譬如学会放下,难得糊涂,淡泊名利。其实,这些词不适合大众,是极其珍贵的奢侈词。一个一无所有,从来就没有拥有过,没有清醒过的无名之辈。有什么资格去放下、去糊涂、去淡泊名利。我就是这么一位没有能力放下的人。
介于对家乡,而不是故乡的纠结,我依然走向远方。
这一次,走得确实有点远,一下子就攀爬到了地球第三极,上到青藏高原最高的地方,一个名叫阿里的地方。这个地方高寒缺氧,长冬无夏,四季盛开着雪莲花。至于为什么在生命禁区还工作和生活着数万子民,是因为守边固土的需要。在这里,我前所未有的了解和熟悉了另一些人的生活状态、精神风貌、风土民情、宗教流派、理想信念……
让更多的人了解阿里、理解阿里、支持阿里,是我写作的最初目的。当我反复斟酌,想要把所见所闻变成文字的时候,怀疑和忧虑再次袭击我。无法用小说和散文的形式表达对阿里人的敬意,只能用纪实体裁驾驭众多人物和众多场景,这就有了长篇纪实文学《阿里 阿里》。
在此以前,我写过长篇小说和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在《阿里 阿里》的写作手法上,有意将散文语言、小说构架、诗歌情怀应用其中。有人对此提出质疑,问我此书到底是非虚构、长篇散文、报告文学,还是纪实文学。还有人干脆冠名为“四不像”。我喜欢这种坦诚,因为此书本来就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报告文学。
《阿里 阿里》出版以后,被百余家媒体宣传推介,并即将被翻译成英文版在中国以外的地方发行,虚荣心再次作怪,我把短信发给陈忠实先生,不会编发短信的他,立即打来电话,向我表示祝贺。回想起从采访到出版的两年多时间里,几次崩溃的场景,慰藉之情藏香一样弥漫。
你长大了干什么?多年以后的现在,似乎才有了答案。
我长大了寻找故乡,寻找心灵的故乡,并且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