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鹰
西藏不单是人类地理史上的巨大存在,同样是人类精神世界里的巨大存在,人们向往西藏、行走西藏,也许潜意识中是要超越西藏——超越其高度、难度与冷酷,不过,正因为如此,西藏给人带来的诱惑和渴望也是多方面的,在超越之外或许也有投入、放纵或燃烧?我不知道,但我从陕西作家杜文娟的新书《阿里 阿里》中,分明看到了升腾的火焰、飞扬的激情,看到纸页间一个个普普通通灵魂昂首而立的身影与表情。
在“鲁十四”的课堂上见过有个叫杜文娟的学生,但现已完全忘记了她提过什么问题,她的快人快语、辞情毕现、让人不好拒绝,前些日子在为她开研讨会期间,我得到了领教的机会。陕西是个人文荟萃、文脉久远之地,人们热爱文学、崇尚文化,以为文为至高追求,流风久矣。同时,西北人的刚烈、决绝、执拗,得到大家高度认同。应该说,我固然没有想到杜文娟会八年间先后五次进藏,三次抵达阿里,但通过与她的接触,我理解了——这个陕西的倔女子、犟女子委实能够挑战自己、挑战极限。
阿里作为人类生存的高地,更是生命创造奇迹的世界之巅,在这个生长伟大故事的地方,人们酝酿着无数的传奇,这时,杜文娟来了——以虔诚和决绝,以带着微笑的自信,她勘测、试探、汲取,她摸索、丈量、发现,于是,她不单用时间的长度,而且也用脚步的坚实,更用一本让人看重的《阿里 阿里》,“记录下阿里人独特的生存全景,他们的生死、命运、爱情、信仰、暗伤、悔恨与灾难。”
我们从她的书里看到的,除了传奇还是传奇,比方说,“许多人把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要知道,这些孩子有的还不到二十岁……”比方说,“那位叫王惠生的老西藏,为了改良阿里羊的品种,用什么办法把五只活蹦乱跳的鲁西南小尾寒羊,从北京运到万里之外的狮泉河镇的”,比方说,“那封在邮路上走了一年零七天的书信,是否跟人一样,翻过雪山,爬过冰达坂?”再比方说,“拥有满满一柜子裙装,在阿里的八年时间里,一次都没有穿过裙子的女兵,是否又在镜前试穿那条紫色连衣裙?”还比方说,“十九岁的那位战士复员了吗?他曾对我说,感谢你阿姨,你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二个陌生人,是我当兵两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凡此种种,该为我们构建着空间的、物理的阿里,同时也为我们构建起精神的阿里吧。在杜文娟的书里,我高兴地、意外地领略到有力道的文字带来的愉悦,我们没有去过阿里,不知道这个遥远的名字意味着什么,我们把它作为一个地区的名字铭记,但杜文娟文采飞扬地说:“阿里,是一般人需要仰望和叩拜的地方,只有身临其境,将身体和心灵同时融入正午的骄阳,午夜的寒光,七月的飞雪,荒漠的辽远,死亡的威胁。才真正理解,什么叫生命禁区,生的艰难,死的容易。什么叫快乐酣畅,情若霞光,笑声浩荡。”“戈壁中的小城,以她不可思议的真实存在,连同整个阿里高原上的生灵,生生不息,共同演绎着世间百态,人间冷暖,才真正理解藏族人为什么重生轻死。置身于阿里大地,总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中曾经出现的画面。青天白日之下,思忖良久,竟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今夕是何年。”
作家第一次去阿里是在2009年,她在拉萨搭乘一辆普通越野车,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整整走了6天时间,方才抵达狮泉河镇。即使过去两年,从拉萨到阿里柏油路全线贯通,搭乘高档越野车,日夜兼程地赶路,也要走上两天时间。路途之难、抵达之难在杜文娟来看根本不算什么,来到这片土地上,她发现,自己对其历史的好奇——这本来不是一个女人的爱好吧。“当我爬上日土县高高的山岗,欣赏古阿里人关于牦牛、岩羊、棕熊岩画和图腾的时候,当我气喘吁吁,穿越时空隧道,沐浴着古格夕阳的时候,当我在班公湖的碧波中荡漾的时候,一眼望去,斑头雁扇动翅膀的地方,就有邻国军队的哨所。诧异和惊艳,令我常常思考。阿里,究竟有怎样的历史?阿里,正面临着怎样的机遇和挑战?阿里的未来,是否像歌中唱的那样,明天会更好?”
她追寻、记录和探究,于是,我们看到李狄三的身影渐渐清晰,“1950年8月1日,由李狄三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独立团一个骑兵连,从塔里木盆地的南缘于田县普鲁村出发,翻越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挺进阿里,正式揭开了解放阿里的序幕。这支队伍,也成为抵达阿里高原的第一批汉族人。1951年8月23日,解放军进驻阿里首府噶大克,完成了解放阿里全境的任务。”“李狄三率领的这支队伍,是分别从新疆、青海、西康、云南进军西藏的部队中,最早踏上西藏土地的人民解放军,阿里却是西藏最后一个和平解放的地区。尽管如此,这支由136名勇士组成的进藏先遣连,63人长眠在了阿里高原,用他们的青春和生命,换来了阿里人民的解放。”阿里的近现代史,从此拉开了大幕。
她给我们点出了在阿里高原千年文明史中浩若繁星的各类贤哲达人——苯教祖师辛绕米沃且,佛教宣传家米拉日巴,古格王子益西沃,佛界宗师阿底峡,大译经师仁钦桑布,以及李狄三、毕淑敏、孔繁森。其实,她笔下更多的是那些无名的人们,是他们在昨天编织和造就着今天的历史,在今天则开创着明天的历史。
随着杜文娟的笔触,我们增进对阿里的认知,我们同时也和她一样逐渐地开始喜欢了解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事。她说:“每一次去阿里,都有新的发现,新的震撼,更加觉得守边固土的重要和祖国领土的神圣。逐渐理解了偏踞西亚与南亚之间的这方荒凉之地,为什么顽强地生活着9万子民。这些土生土长的阿里人和外来者,是怎样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与外来侵扰抗衡,与心灵的孤独和身体的寂寞斗争,简单而快乐地生活在这里。”
我们生活在一个可以极为便捷地随时去发现世界上任何角落、任何事情的时代,也生活在一个疏于发现、懒得发现的时代——我指的是迈开自己的双腿、用自己的心灵去做一次远游与跋涉的发现,是指把自己的感情投进去,吮吸、流泪的发现,或者更是指,我们要追求这样的目标,能够让自己忘形地奔跑、嘶哑地欢呼——为自己的发现与感动,为心灵的净化与飞升,从这一点上讲,我们特别该读读杜文娟的《阿里 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