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跄的身影

2013-07-21 03:37:16付德芳
清明 2013年3期
关键词:小凤亮子

付德芳

松嫩平原于初夏时节下过雪,雪的势头很猛,密密匝匝的呈细碎的颗粒状。有人说,那不是雪,是冰雹。

下冰雹的时候,亮子正在草原上与羊群为伍。大自然又一次印证了六月天是阴阳脸,气象瞬息万变。刚刚还朗日高照,这会儿就大变脸。躲避是来不及的。冰雹裹挟着隆隆雷声,这阵势羊群极容易骚乱,好在亮子紧紧钳制住了头羊。

正是这天黄昏,亮子的命运似乎要发生什么。

像每天一样,他与悠悠的羊群牧归。天已放晴,夕阳迎接着他们。温顺的羊群亲昵地将亮子拥在它们中间,不时地发出快乐的叫声。他是它们的主人。天长日久它们跟他很亲。与每天不同的是,离老远他就看见羊圈门口站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队长老茂。

等亮子到了跟前,老茂对他说,你不是缺个人手么?拨个给你。

顺着老茂示意的眼神,亮子知道队长旁边的那个人就是他未来的帮手。

是小凤。他认识。

老茂说,可惜呀,她疯了。

亮子的脑袋“嗡”的一声,下意识地朝那人瞥一眼:那人穿件花格布衫,用手编着过肩的辫梢,一声不响,陶醉得有点呆。亮子不免心生埋怨,你拨个疯子给我干啥?可他不敢表露出来。他父亲是战俘,父亲常说,咱不能跟旁人一样,得忍。亮子跟老茂说,队长,她不是调到厂部宣传队了吗?老茂说,实际我也不爱要她,可上边非给送回来。又说,实际拨给你是叫你看着她,别出事。亮子没说话,心里怏怏的。他听见老茂说,小凤,想啥呢?我给你介绍一下。小凤仿佛没听见,自顾笑了一下。圈里哄闹起来,可队长在跟前,亮子不敢离开半步。老茂对亮子说,别站着了,忙你的去吧。

文艺宣传队来队里巡回演出的时候,亮子抽空看过一次。

演出地点设在食堂里面。说是食堂,里面除了灶房外,没设可供用餐的桌椅。知青用餐是由各班值日生把饭菜打回宿舍吃。食堂的前厅就很空旷,有时队里开大会,前厅就成了会议室。厅上有很多用长条板子钉成的矮脚条凳,平时靠墙立着,要开会了,就提前一一摆好。对面墙上挂一个黑板,会议内容就提前几分钟由文书写在黑板上面。

正是冬季,前厅特意点上个汽油桶改制的炉子。

小凤是手风琴演奏员。亮子记得,小凤在手风琴独奏之前先向大家鞠了个躬,笑微微的挺腼腆。亮子想,这大概是因为回到“娘”家演出特有的心态吧。小凤的演奏水平亮子没资格评说,他是门外汉,不懂得键盘、贝司什么的。他只顾不眨眼地看跳跃在键盘上的那只手。那手小鸟似的,一飞一飞的。台下的人使劲鼓掌,还吹口哨。

后来轮到男高音独唱,由手风琴伴奏。

“男高音”是瘦高个,戴副眼镜,显得很斯文。

独唱的时候,亮子听见后面有人说,这人就是小凤的对象。他俩一个学校的,还在一个宣传队。

演出结束后,亮子偷着问小凤,“男高音”的父亲是干啥的?小凤说他父亲是军官。小凤哪里知道正是“军官”这俩字利刃一样刺激了亮子的心。

那天夜里,亮子在羊圈房山头接出的那间偏厦子里彻夜难眠。

一句话,他恨父亲。

父亲也曾经是名军人。但父亲没有使自己成长为一名令人仰慕的军官,反倒沦为战俘。

战俘的含义是什么?是举起双手投降。

他曾经质问过父亲,你当时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枪?

父亲一言不发,一口一口抽着自卷的旱烟,呛得他自己连声咳嗽,脸涨红了,眼泪都给弹出来。

亮子穷追不舍,你说呀,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枪?

父亲还不说话,拿烟的手有些抖。

亮子声更大了,你不说话就证明你心里有鬼,就证明你贪生怕死,就证明你宁愿投降。

父亲被激怒了,你浑球!你不怕死你去试试!是我自己投降的吗?一个连都被包围了,我凭啥给自己一枪?

偏厦子分里外两间,外间用来铡草,里间靠门口垒着个炉灶。炉灶连着炕,油盐酱醋等放在窗台上。

火炕的余温已消失殆尽,室内的温度与外面的气温几乎没有差别,亮子就把自己缩进乌黑油亮的被子里。他除了对父亲几年的军旅生涯落个战俘下场表示不解外,也设身处地地问过自己,难道你不怕死吗?如果你不怕死,这些年你为什么唯唯诺诺忍气吞声?他深深地舒口气,心情像是松快多了。

“男高音”叫周一。

有一天晚上,周一把小凤叫到宿舍外面,告诉小凤一件事,这使小凤高兴得一下子蹦起来。周一立刻制止了小凤的冲动。小凤扮个怪态,挺调皮的样子。她十九岁,多才多艺,在恋人面前乖巧可人。

第二天,人们发现周一和小凤不见了。

正是麦收时节。每年这个时节,农场上上下下全力以赴参加割麦,宣传队也不例外。在这个节骨眼儿俩人一起失踪,人们认定他俩是躲避麦收逃跑回家了。

是的,面对一望无际的成熟的庄稼,除了丰收带给人们的喜悦外,还有几分畏惧。毕竟挥镰割麦的时候头顶烈日,还有成群的小咬围追堵截你。

在那辆行驶的农用胶轮车上,场部政治处高处长说,这叫临阵脱逃,要是在战场上,会挨枪子儿的。车斗上的人原本沉默着,被这句有些激愤的话搞得振作起来。有人说,麦场不是战场。在麦场脱逃咋个说法?有人说,麦场有镰刀和康拜因,干脆从身上轧过去吧。人们就笑得前仰后合。高处长不笑,严肃地说,起码扣工资。有人说,人家周一就是不缺钱,动不动买个肉罐头吃。高处长说,行政处分,装档案里,看他怕不怕。这招很灵,也有威慑力,哪个不怕档案袋里装上莫须有的东西,影响入党,影响提干,甚至影响婚姻。没有谁接话茬儿了,重又陷入沉默里,各想各的心事。

十几天后,周一和小凤回来了。

一时间人们觉得他俩犯傻,既然逃避干活,干吗不等麦收结束后再回来?

实际他俩没有回家,而是到农场总局参加某专业文工团的招生报考,直到榜上有名就赶紧回来了。

都是宣传队员,各人有各人的特长。消息一经传开,每人的心态各不相同。于是有人对周一说,你小子忒自私,怕我们跟你竞争是不是?周一说,这事搁你头上你声张吗?问到了要害处,那人不觉有些脸红。转而又说,哥们儿,你咋也得请客吧?周一慷慨地说,当然得请客,上场部最好的馆子,往醉了喝!谁不醉谁不够哥们儿。那人又说,小凤也得来一顿吧?周一笑呵呵地说,你好意思打她的主意?然后又对小凤说,干脆这月别给你哥寄钱了,叫你哥扎脖。又引起一阵笑声。

小凤是以独特的方式报答大家的,买了一些奶糖,再把大家召集在宿舍里,大家吃糖果的同时她给大家弹琴。

正是仲夏夜,天籁中有隐隐的蛙鸣,有蛐蛐的低吟,有零星的遥远的狗叫。但今夜,天籁中又融入了美妙的手风琴声。有许多曲子平时很难听到,比如《啤酒桶波尔卡》、《野蜂飞舞》、《别洛露西亚舞曲》……

小凤的父亲曾是一名手凤琴演奏家,随乐团访问过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的阿尔巴尼亚允许靡靡之音经久不衰。小凤的艺术修养便得益于这额外的滋养。只可惜,小凤的父母在一个秋雨迷蒙的晚上双双死于车祸。

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由于父母不幸离去,只剩下尚在读书的兄妹俩。小凤的长兄大她三岁,他俩同时赶上了“上山下乡”,按政策,兄妹俩有一个可以留城。

父母不在,长兄为父。长兄应当责无旁贷地挑选遥远和艰苦。但小凤的抉择可谓高风亮节,她背着兄长将自己的户口迁至地处东北的农场。

临别前,长兄为小凤饯行。微醉中的长兄道出了肺腑之言,小凤,我这个当哥的远不如你。我应该抢在你前面才对,让你留城。不过你放心,哥以后会报答你的。小凤说,啥报答不报答的,我不跟你计较是因为周一也上东北了,我是奔周一去的。

酒后吐真言,小凤的确是为了追随周一才下乡的。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借着酒劲,在那个年代,哪个中学生敢大言不惭地宣布自己的爱情?

这个晚上,小凤的演奏是她有生以来最投入的一次。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就越发想把美丽的琴声多留给大家一些。人们把她围在中间,忘记了吃糖。她的右脚情不自禁地击打着节拍,她的脑袋随着乐曲的情绪不时昂一下,这些微妙的动作在大家眼里与那饱满的张弛有致的琴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鸡叫头遍亮子就起来了。他麻利地擀了两碗面,煮熟后自己没顾上吃,先给父亲端过去一碗。

羊圈建在山上。所谓的山,实际并没有陡起的峰巅,说它是缓冲的坡地较为合适。

亮子爹住在坡地脚下。那里有八幢平房,两幢并排相邻,共四排,人们称那里为家属区。知青屯垦之前来这里就业的农工大多住在那里。

亮子爹正团在炕上挠痒,见儿子进来,说咋这么早?儿子闻若未闻,把碗放在炕桌上转身朝外走。亮子爹已经习惯了儿子对他的冷漠,冲儿子的背影说,抽空划拉两把柴火,又光了。

亮子没有急着回羊圈,他在自家菜园忙活了一会儿。菜园不大,一畦一畦的也算品种齐全。早豆角下去了;续种的秋白菜冒芽了;茄子柿子小辣椒还在矮架上挂着;受粉的倭瓜不多,却也日复一日地孕育着。亮子离开菜园时拔了几棵大葱,顺窗口给父亲扔进去两棵。

返回羊圈时,知青排那边吹响了起床哨。亮子知道,只要天不下雨,再有半小时就该吹出工哨了。

吹出工哨时,亮子朝知青排那边张望——那边有两幢平房,两幢平房之间有个井台。出工前,知青们习惯在井台前面集合,然后列着松垮的队伍出发。

亮子在松垮的队伍里寻找小凤。他希望小凤列在队伍里面,以减少他的负担,但小凤并没在队伍里面。

他想到知青宿舍去找找小凤。老茂说了,拨给你是叫你看着。他想了想,还是没去找。管她呢!她不跟我去放羊是不想叫我看着,责任不在我。他为自己找到了托词和借口。

这时圈里的羊焦躁地叫唤起来,提醒亮子领着它们奔赴辽阔的大自然。

场部粮店那个负责开票的小姑娘是政治处高处长的女儿。姑娘念到初中三年级开始厌学,动不动就装病逃学。父亲问她不念书想干啥,她说想上宣传队学跳舞。父亲说你敢,打折你的腿。她说宣传队有那么多人跳舞,你咋没打折他们的腿?父亲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她就对父亲十分不满,心想我要是知青就好了。

这个姑娘叫高艳。

自打周一和小凤报考文工团回来,高艳父亲特意把女儿从粮店叫出来,说他俩咋知道报考的事呢?高艳说,这我哪知道。父亲说,一定是你告诉的。高艳说,我没告诉。又说,你以为天底下就你知道这事呀?人家周一他爸是军官,啥事不知道!

这话把父亲噎着了。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高处长碰见了周一和小凤。周一说,高处长,我俩的事啥时候研究哇?高处长说,回去等着吧,等研究完了通知你俩。周一还想说什么,见高处长一脸严肃,就止住了,看着高处长大步流星走远。

三天过去了,此事还没有进展。

周一灵机一动,决定去粮店找高艳。

高艳从粮店出来后把周一引出去挺远,见四处没人才小声说,知道吗?我爸怀疑是我泄的密。他要是知道是我告诉你的能打折我的腿。周一说,你承认了?高艳说,没承认,反正没证人,怀疑也是白怀疑。周一说,你挺逗的。高艳说,你出卖我了吗?周一说,我要是出卖你还叫人吗?高艳松了口气,这我就踏实了。

阳光充沛,充沛的阳光晃得人们睁不开眼睛。麦收已经结束,大秋作物还有待成熟。在这难得的农闲里,上场部办事购物的人多起来。周一是农场的名人,有人从他和高艳身旁经过免不了瞅一眼。周一就有些不自在,说这样吧,我请你吃顿饭吧。高艳朝街对面那爿饭馆瞅了一眼,说算了吧,要是让我爸看见咱俩在一起吃饭不就露馅了吗?有话就在这说吧,你找我一定有事。周一就用指头刮一下高艳的鼻子,你真聪明。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本不打算找你,可是这些天我和小凤的事,你爸一直没研究,我又不敢催得太急。急得我扁桃体都发炎了。高艳咯咯笑起来,笑得周一莫名其妙,笑够了,她说,怕是够戗。你想啊,我爸要是同意你俩走,当初不就叫你俩报考去了吗?周一显出了惶惑,你能告诉我吗,你爸为啥不放我俩走?高艳迟疑着没说话,显然她有难言之隐。周一说,求求你告诉我,这辈子我忘不了你。高艳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呀。见周一连连点头,又说,好像有人说你俩没改造好。周一一下子被激怒了,胡说,凭啥说我俩没改造好?高艳变得严肃起来,你动不动就买肉罐头吃,能说明你改造好了吗?混蛋逻辑!周一说,我想吃肉罐头就买,这有什么不对?我的钱又不是偷的!高艳说,你冲我喊啥?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周一就冷静下来,细想,高艳的话有道理。于是他说,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高艳善意地剜他一眼,原来你们知青也没有涵养,也照样不讲理。周一反倒笑了,用手指把高艳头上一根草棍儿拿掉,说我们知青叫你失望了是不是?实际我知道有时候我也挺混蛋的。高艳说,不对,你不应该往自己脸上抹屎。周一翘起拇指说,你真好,说得对。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小凤哪里没改造好?高艳说,这你还不知道哇?她一到连队干活准带个热水袋。到了晚上准拿热水袋熥手。周一很是感慨,沉默许久才说,你知道小凤为啥熥手吗?高艳说,她是小姐呗。周一说,不对,你冤枉她了,实际她是孤儿。她要不是为了弹琴,能熥手吗?熥一熥筋骨就活络了。高艳说,反正我是听别人说的。别人还说她动不动就这样——她把右手放在胸脯上五个指头乱动一气。因为模仿得似像非像,竟把自己逗乐了。周一没乐,他心里涌起难言的沉重。好一会儿,他说,你看这样行吗?我抽时间去你家一趟,跟你爸谈谈。高艳勉强地说,行吧,但我不知道我爸愿不愿意跟你谈。

放牧回来,亮子看见小凤在偏厦子里溜光的炕上躺着。小凤像是刚睡醒,见亮子的身影被夕阳照在墙上移动,她就起来了。她面无表情,默默无语,站在偏厦子门前看羊儿往圈里挤。良久,她从亮子身边走过去,沿着通向知青宿舍的小路低头前行。亮子盯着她的背影看,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怜悯?同情?惋惜?总之,他觉得她不应该疯,就是自己疯了,她也不应该疯。

夕阳还有半张脸就彻底落下去了,亮子爹站在自家门前的树下。他没了一条腿,这条腿是在战场上失去的。他腋下的双拐就充当了他的腿。

他在盼儿子回来,每天这时候儿子准会在那条期待中的小路上出现。只有傍晚他才有机会跟儿子同桌吃饭,他就越发珍惜这金贵的时光。

亮子回来时怀里抱个枕头。他爹问,咋抱个枕头呢?亮子说,回家睡几天。他爹禁不住兴奋起来,跟着儿子往屋里走,说那羊呢?羊咋办?儿子不答话。他接着说,夜里咋也得过去看看。亮子嫌他爹碍脚,厌烦地说,你别跟着我行不行?他爹反倒笑了一下,歉意地说,我是想跟你说件事。今晌午后趟房那个马二没了,撇下仨孩子,他老婆挺能干的。亮子知道父亲的意思,但不接茬儿,也无动于衷,如同没听见一样。

亮子今年三十岁。可而立之年对于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事业、家庭两空。

应该说,亮子算个乡下人。虽说他出生在辽宁抚顺,但打他的父母离婚后他便来到了乡下。那年他五岁。

一个乡下人一生的理想也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无论你是车老板、牧羊人,或者庄稼把式,你劳碌一天回来,总希望饭菜是热的,炕头是热的,被窝里有乐子。一年四季的日子里有了这些,容易满足的乡下人,还奢望什么呢?

亮子自打告别城市那天,就与父亲互为支撑。二十五年过去了,这相依为命的日子一直没有改变。

原因很简单:差个成分。

吃了晚饭,亮子爹放下饭碗就拄着拐杖出去了。

亮子冲着爹的背影说,干啥去?

他爹的双拐停都没停,我过去问问。

不用问!谁用你问?问也白问!亮子一连串说出了这些话,语气很重,有些烦。

但他爹不听他的。他爹的步伐很坚定,义无返顾的样子。

亮子就说给自己听,妈个蛋,屌用不顶。

亮子爹很快就回来了,他回来时的步履少了气势。果然如儿子所料的那样,屌用不顶。他在屋中央站着,良久,他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你是比我强,我以为这把我会赢呢。她一个寡妇带仨孩子,谁愿意拉帮套?

亮子打断父亲的话,你闭嘴,以后这些事你少掺和。他正在补枕头,枕芯里的稻壳漏出来一些,他顺手抓一把稻壳用力一扬,以发泄复杂的怒气。

飘舞的稻壳落下来,平静了。父亲赔罪般说,是,以后不掺和了。他的眼眶湿润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搅得他心里很难受,很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却没说。

父亲的样子让亮子心软了,恨自己不该跟父亲发火,就软了语气说,这辈子你不也过来了吗?我有啥过不来的。

他爹又笑了,一抖一抖的,听上去似冷笑、似苦笑、似皮笑肉不笑,总之,是复杂的笑,让人感到沉重。

亮子哑然,心里似有无形的手在抓扯。他对父亲说,爹,坐吧。

夜里,不知是几点钟,亮子爹把儿子扒拉醒,谨慎地说,赶紧过那边瞅瞅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快醒醒,出去撒泡尿。

亮子一边走一边把尿水撒在道上。月牙当头照着,星斗一眨一眨的。亮子的脚步不知惊动了谁家的狗,那狗慵懒地吠了一下,许是认出了亮子,又歇了声。

羊圈安然无恙。

亮子在圈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向偏厦子——偏厦子的小窗开着,里面黑着,借着柔和的月光他看见小凤在炕上睡着。炕是光秃的,上面只有一条辨不清颜色的被子,被子的个别地方已露出了棉絮。小凤有点冷,两手抱着膀,嘴角动了两动。亮子木然站着,望着眼前这个从大城市来的知青凄凉地睡在梆硬的炕上,脑下无枕,身上无被,他鼻子一下子酸了。等涌上来的酸涩退下去,他走进了偏厦子,把那床唯一可以御寒的被子轻轻盖在小凤身上。他闻见了一股刺鼻的汗酸味,他认定这气味是从久未拆洗的被子里散发出来的,就想等哪天抽空把被子洗一洗。

午后,周一和小凤去了趟江边。

江是黑龙江。江的彼岸和此岸为两个不同的国度。如果天气晴朗,雾散,对岸的景色可尽收眼底。由于对岸的景色别具特色,你会对绿树掩映的白色木屋情有独钟。那木屋不是横成排竖成阵,而是宛若漫不经心地点缀,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如诗如画。

江的此岸是另一种风格——苍凉、雄浑、浩大,透着远古的尚未雕琢的本真。很少有人闲情逸致地在这里散步。人们在经历了战天斗地的劳作之后,只顾恢复体力,养精蓄锐。

周一和小凤席地而坐。太阳暖融融的,习习的夏风让江波轻舔着岸边。阔而凝重的江面不曾有一叶舟楫,它完好、纯洁、寂寞、从容。江鸥贴着江面恣意远翔。

但周一和小凤却心如止水。

周一揽过小凤,使小凤可人地偎在他的怀里。他消沉地说,早知道吃个肉罐头还上纲上线,我宁愿当回子。小凤忽地坐直身子,说,我没错,别管我熥没熥手,下连队干活我落后了吗?从来没落后吧?周一说,问题是人家只抓住你熥手这件事,认为这件事性质严重。小凤有些激愤,可我的工作是弹琴呢。你懂吗?是弹琴。周一说,我当然懂,可是人家不想懂。人家不想懂,我们就无可奈何。小凤腾地站起来了,我偏不信。我找他们理论去。刚要走,被周一一把拽住,他郑重地说,你这种态度只能坏事。你别去,要去也是我去。

晚上,周一果然一个人拎着两瓶酒亲自到高处长家拜访。临来前,小凤嘱咐周一千万要注意态度,别发火,事情搞僵了就前功尽弃了。周一说,放心吧,我懂。可是,到了高处长家门口时周一蓦地停下了——门虚掩着,里面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高处长说,你以为他俩让你捎来两条烟他俩就改造好了吗?他俩的表现到底好不好你比我清楚。单说小凤那双手,一天到晚不住闲儿地蹦跶,还动不动拿热水袋熥。咋那么娇贵?就她的手是手?旁人的手不是手?她下乡干啥来了?享受来了吗?

高艳说,人家好不容易考上了,你咋也得放走一个吧?我看周一比小凤改造得好。

高处长说,都一个味儿,哪个也不放。一天到晚就知道摆谱,就他知道肉罐头好吃?旁人傻呀?旁人咋知道忍着呢?

周一的眼睛湿润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拎着酒默默离开时不小心触碰了什么,发出一声钝响。这钝响叫高艳听见了。

附近有片树林,北方应有的树种在这片树林里都能够找到。一到晚秋时节,五花山特有的色彩在这片林间比比皆是,错落有致,美不胜收。

在树林深处周一站住了。他打开一瓶酒,一口气喝掉一半。歇了一会儿,正要把余下的酒干掉,酒瓶子突然被高艳一把夺下。周一跟她争抢着,她索性把瓶子狠狠地撇了,酒的醇香立刻弥散开来。周一手里还有一瓶酒,他把酒瓶朝树干猛地一敲,瓶颈立时断了。他还没来得及沾唇,酒瓶子又被高艳夺下,狠狠扔出去。周一扭住高艳的手不放,眼含切齿的仇恨。高艳并不挣扎,平静地说,你打我都可以,权当我是我爸,你发泄出来吧。高艳这么一说,周一反倒松开手,一下把高艳搂进怀里。他对这个小姑娘已经怀有深深的感激了,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背地里为他做了那么多。他由衷地说,小高艳,你真好,我不会忘记你。高艳挣脱开周一的拥揽,坚定地说,不对。周一有些愣。高艳又说,我做这么多是因为我爱你。周一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小姑娘会对他萌生这样的情愫。他愣怔的同时,发僵的躯体已被高艳紧紧地搂抱住。高艳说,娶我吧,我保证说服我爸。良久,周一拿开她的手,缓缓摇头,严肃地说,不行,我这么做小凤会受不了的。当初小凤是奔我来的,她完全可以留城,可她却选择了我。我不能……高艳说,问题是她能叫你返城吗?周一没再说话,倚着一棵树,痛苦地闭上眼睛。高艳就轻轻偎在他怀里,久久不语。

亮子把那间偏厦子彻底打扫一遍之后,小凤反倒没再来这里过夜。亮子拆洗那条被子着实费了一番工夫。为了使被子现出本来的颜色,他动用了铁锅煮,然后把被单放在小溪里用脚踩,直到满意为止。被子拆洗好了,亮子把它板板正正叠好放在炕头上,好使小凤在这过夜时派上用场。

一连数日,每到午夜,亮子都条件反射地从梦中惊醒,然后到羊圈查看一遍,再顺便关照一下小凤睡得怎样。可偏厦子里没有小凤。在与小凤一道放羊时,亮子问小凤,你晚上咋不来了呢?小凤看他一眼,没理睬,脸上毫无表情。不知是她没有听懂问话,还是听懂了不屑回答。总之,她精神失常后明显的特点就是沉默寡言,好像她的语言功能业已丧失。

小凤是自由的。她的特权是不受队里任何限制,包括队长也没有权力干预她的自由。并且每月照拿工资,赶上涨工资,也不允许把她落下,别的知青涨多少,她便涨多少。这一点没有谁敢跟她攀比。用队长的话说,你也想自由吗?你也变成疯子呀。

场部政治处曾建议小凤返城,还派专人协调此事。小凤的兄长却不同意返城,他说你们把她的病治好再叫她返城。因为我没钱给她治病,没钱养活她。

返城计划只好搁浅。

自由的小凤就随心所欲地跟着亮子放羊,想去就去,不想去连人影都见不着。

草甸子很辽阔,但蛮荒,有沼泽,遍布着塔头墩,凹凸不平。因尚未开垦,一岁一枯荣,草原就肥美,怒放了各种野花。

这天小凤跟着亮子又来到了草甸子。

亮子很想跟小凤说说话。

亮子十四岁开始放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早已熟悉了羊的习性,羊的语言,只是自己如同一个哑巴。

他感到闷,很闷。

他渴望交流。可他跟谁交流呢?

于是,亮子偶尔训练羊儿做游戏,就像有人训练小狗那样。结果羊儿远没有小狗聪明。一样的2+3等于几?小狗汪汪地叫唤5次,可羊儿的叫唤却随心所欲。亮子就模仿羊叫一声一声地训练,可羊儿直直地盯着他看,对简单的算术就是不开窍。

对于亮子,身边多个人感觉不一样。多个小凤,他就动不动瞅小凤。只是小凤从不瞅他。小凤常常瞅遥远的地平线,那里偶尔有火车驶过,拖后的白烟波浪一样。小凤还愿意采花,常常把一大簇五颜六色的野花捧在胸前,陷入沉思。

亮子偶尔也采花,编个五彩的花环给小凤戴在头上。小凤接受了花环,但依然不睬他。亮子说,你认识我吗?小凤耷拉下眼睛,闻捧在手里的野花的芳香。

亮子又把军用水壶递给小凤。小凤还是不看他,但立刻接过水壶。因为她渴了。

午后,天空下雨了,很大,很猛,很急。亮子就把胶皮雨衣给小凤穿上。小凤没有谦让,雨中站着,像一棵树。

后来,一连有三四天小凤又失踪了。

为此,老茂训斥亮子,你是怎么搞的?不是叫你看着她吗?

亮子不服气,心里嘀咕:腿是她的,我怎么管得住?可他不敢反驳,眼睛瞅自己脚上的胶鞋,一副失职的样子。

实际小凤又去场部了。

小凤在那天与周一席地而坐的江边默默坐着。当年是双双对对,这会儿是形单影只。坐累了,就躺下。今天的她已是精神错乱的患者,不知她尘封的记忆里是否还有周一的位置。总之,她坐着,躺着,也站着。

好在那两天气候宜人,天气晴朗。

第三天,她突然潜入场部政治处办公室,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高处长正在悉心阅读总局下发的文件。他发现小凤后,手心立刻开始出汗了。这是因为小凤曾在这里向他愤怒地举起过菜刀。幸亏他躲闪及时,菜刀劈在了办公桌上。

小凤这失去理智的暴力行为发生在失恋之后。

她恨周一,恨高艳,更恨高艳她爸。

因为周一接受了高艳的爱情。

对于周一来说,歌唱事业高于一切。他今生今世为之奋斗的理想是做一名出色的歌唱家。为了理想得以实现,他宁愿舍弃一切,包括爱情。

当然在抉择之前,他的良心也受到了自责,眼前多次浮现出小凤受到伤害后极端痛苦暴怒的模样。他就惭愧地闭上眼睛,心里很是难过。但过了许久,他还是把心狠起来硬起来,自己对自己说,这怨我吗?

与高艳达成“交易”那天,周一喝得有些醉。他喝成这种程度是失控,是借酒浇愁,是麻痹自己。

高艳家附近那片树林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它仿佛是巨大的屏障,为这对恋人严守着甜蜜。

高艳提前等候在约会地点,她把那里布置得很适合情侣野餐。野餐所需的一切都是她主动从家里带来的。

已经微醉的周一没有跟高艳碰杯,他说,高艳,我要是再喝就醉了。请你原谅我不能陪你喝酒。高艳说,你是跟小凤喝酒了吧?高艳笑微微的,她不敢指责周一。周一说,是我自己喝的,因为我心里不好受。沉默了一会儿,高艳说,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对不起小凤。可是叫我放弃你,我又不甘心。她有权利爱你,我也有权利爱你。只要你俩没结婚,我就有理由跟她竞争。周一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这一刮,高艳顺势偎到周一怀里。她说我都把咱俩的事跟我爸说了,说我怀了你的孩子。周一说,你爸说啥?高艳说,我爸骂我瞎胡闹,然后就狠劲抽烟。周一说,你真怀孕了吗?高艳有些不高兴,说这种丢人的事我敢瞎说吗?周一就把高艳搂紧。高艳需要的正是这种抚慰,娇嗔地说,你都着急了吧?周一笑笑,你说呢?高艳说,实际我比你着急。我打算好了,等我爸开会回来我就逼他放你走。周一真是很感激,他动情地吻高艳,以此报答高艳。高艳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了,禁不住地说,我还想给你一次。

周一的调离是在秘密之中进行的。为了万无一失,他在黎明时分悄然地走出宿舍,然后悄然地登上首班长途汽车,悄然地与这里的一切告别。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还在睡梦中,一派静寂,连勤快的小鸟都没有开始晨唱。汽车启动那一瞬,周一忍不住热泪长流。毕竟他对这里的一切怀有很深的感情,毕竟这里还有小凤——原本属于他的小凤。

高艳坐在周一身边。她计划送周一到佳木斯,直到南去的列车载着周一驶离。

高艳送别回来,亲自交给小凤一封信。她泰然自若地看着小凤把信读完。周一在信上这样写道:小凤,请原谅我不辞而别。为了神圣的歌唱事业我永远地离开了你,你有理由恨我,我对不起你……

这出人意料的打击令小凤揪住高艳的衣襟,愤怒地说,你俩到底咋回事?高艳没有挣脱,也不想解释什么,她希望小凤骂她打她,让小凤出出气。可是小凤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反倒突然跑了。她看见小凤跑进了机关食堂,出来时手里拿着把菜刀。这时候的她就心虚了,赶紧藏起来。然而小凤要杀的人不是她,是她爸。她爸不仅断送了小凤的前程,还断送了小凤的爱情。小凤只想与他同归于尽。

小凤把菜刀从办公桌上拔起来再次举向高处长时,高处长果断地握住小凤持刀的那只手腕,激愤地说,你干什么?凭啥杀我?小凤咆啸起来,你把周一还给我!你把周一还给我!高处长的火气反倒更大了,吼道,他把我姑娘肚子搞大了,我找谁算账去?小凤的手立刻软了,菜刀哐啷一声掉到地上。这时后勤处一名干事从门口经过,听见动静赶紧进来了,说高处长,出啥事了?高处长稍作犹豫,随即冷静地说,她逼我批准她返城。说着示意一下地上的菜刀。那个干事就走过来拾刀,弯腰时小凤突然用身子将他撞倒,把菜刀抓在手里再次举起,姓高的,我死给你看!话音刚落,菜刀果断地剁下——只见小凤左手的食指齐刷刷地断在了办公桌上。

……

导致小凤最终精神崩溃的正是这只断指。

是的,没了这食指,美妙的手风琴声再也不会和谐动听。那食指是用来弹击贝司的。完美无撼的手风琴曲正是依靠十个手指默契配合促成的,每个手指各司其职,不可替代,缺一不可。

这次,小凤又突然出现在高处长的办公室时,两手空空,神情索寂。虽说高处长不会像上次那样惶恐,但还是免不了紧张。他赔着小心说,你有啥事吗?小凤直视着他,良久才说,你姑娘生孩子了吧?高处长说,生是生了,可是死了。小凤说,长得像谁?高处长说,看不出像谁,才活了三天。小凤说,让周一寄张相片给我,我知道像谁。高处长顺着小凤的思路说假话,好,我听你的,一定让周一给孩子照张相,让他务必寄给你。

小凤就没再说话,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亮子又回到偏厦子住了。

偏厦子原本是属于他的,他坚守在偏厦子里就是坚守着那群羊。小凤既然行踪不定,亮子对她还信守什么呢?何况当初他并没有承诺什么。

到了夜里,亮子睡在偏厦子里格外踏实。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从十四岁起独居的家。

这个家家徒四壁,家的隔壁有百十只羊陪着。漫漫长夜,正是隔壁传出的柔弱的羊叫声伴他入梦。都十几年了,他已经习惯了,不经意间那熟悉的声音已经不可或缺地镶入了他的生命里。

这一夜亮子睡得虽然踏实,但还是醒了——是小凤用手捏他的鼻子,他憋醒了,一动不敢动。身旁,小凤侧躺着,一只手撑着腮帮子,另一只手摸他的胸脯。小凤说,你的孩子像谁?这不着边际的话使亮子骇然得闭上眼睛。小凤说,说呀,像谁?亮子故意发出了鼾声,试图阻止小凤的撩拨。可小凤却一下子骑到了他身上,双手分别捏住他的鼻子和嘴。她不能容忍他酣睡,如此酣睡是无视她的存在。亮子又一次憋醒了,他感到自己的脖筋都鼓了起来,有隐隐的胀痛感。小凤大笑起来,身子都随之颤动。这一刻,亮子什么都来不及想,一种忘乎所以的冲动让小凤被动地颠倒了位置。刚刚她还是主宰者,转瞬就由他主宰她了。

好在她没有觉出这有什么不好。

但清醒后的亮子却有一种难逃的罪恶感重压心头,久聚不散。再见到小凤时便有百种滋味乱在心头。

从此,小凤对亮子竟然反常地依恋。她常常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闯入偏厦子。每一次闯入,一种生命的原始的本能总能把偏厦子里的两个人呼唤到一起。

原来疯子也是人。

原来疯子和常人一样也抗不过诱惑。

疯子和常人不同的是,全然不在乎什么天理道德,只是独往独来我行我素。

疯子多好,多自由。亮子的确萌生过几许羡慕:我要是疯子多好,我也……

可亮子不是疯子,是常人。他除了抗不住诱惑外,还多了一份焦虑,一份自责,一份惶恐,一份不能推卸的责任。

这一日,小凤与亮子一道奔赴大草原。

蓝天白云,天高地阔,秋风送爽,日光和煦。羊儿从容地四散,隐于绿草间如白云朵朵,好一幅大自然的醉人美景。

这美景却未能使小凤沉醉。她哈欠连天,不管不顾地倒地欲睡。

亮子赶紧割了几捆草码成一张床。小凤就被亮子的双手托起来移到了床上。

亮子坐在草地上为小凤轰赶着蚊蝇。熟睡的小凤皱了一下眉头,仿佛怕晒的样子。亮子就用草帽为小凤遮挡日光。不知过了多久,很是安详的小凤突然用手捂住肚子。亮子赶紧问,小凤你怎么了?小凤没接茬儿,沉浸在倏然而至的一种奇妙的感觉里,脸上浮现出将为人母的那种幸福。亮子又问,小凤你怎么了?小凤的手忽然在凸起的腹部惊乍地一起一落,落下去后就紧紧按住,像要按住什么,眼睛闪烁着惊喜的亮色,兴奋地说,你快摸,动了,踢我呢。没等亮子去摸,她的手又移开了,被弯下的身子压住,眉头皱紧,痛苦地说,哎哟,好疼哟,哎哟……小脚丫快踢出来了。

亮子这才惊愕地感悟到他所担心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并没有不知所措,倒像个木头人——一个满怀绝望、大祸临头的失意者。

小凤又惊喜地大叫起来,快摸……这……这……她的手在肚皮上一跳一跳的,痛苦的感受已经被欢喜驱赶掉了。

亮子把视线牵过去,看见小凤已把花格衬衫撩上去了,裸露着脏污的隆起的肚皮。亮子跪下去,把小凤的手合在自己手里,恳求地说,我想娶你,嫁给我行吗?我发誓,我一辈子好好伺候你。我从不说假话,小凤,我要是说假话,老天爷会劈死我的。

小凤只管一惊一乍地叫唤,偶尔大笑几声,没把亮子的话当回事。

亮子感慨万千,把头瘫软地抵在小凤的肚皮上,久久不动。这一刻,不知他是否感受到了肚皮里那个小生命跃跃欲试的搏动。总之,他哭了,默默地泪流不止。

第二天一早,亮子在老茂家门外候了很久。老茂家的狗认识亮子,亮子坐在老茂家门口的石礅上,狗就蹲坐在亮子对面吐着长舌对他望着。

终于老茂从屋里出来了,踢自家狗一下,埋怨说,妈个蛋,咋不叫唤两下。转而对亮子说,有事吧?屋里说吧。

亮子见四下没人,说,在这说也行。老茂就等待他的下文。可是却没有下文。老茂有些来气了,说,谁也没打你骂你,有事倒是快说呀。亮子这才怯声说,我想娶小凤。这让老茂深感意外,他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亮子的心咯噔一下,犹豫一会儿,又说了一遍。老茂已经平静下来,问,就这事?亮子点点头,不敢抬眼看他。老茂说,你回吧,等研究研究。

亮子朝山坡上走去,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些年,他从未跟老茂提过什么要求,合理的不合理的都没有提过。他爹告诉他:有困难自己想办法解决,别给队上添麻烦。虽然这是头一次,可他心里很矛盾,很不安。毕竟小凤是知青,而自己是战俘的儿子。他的心越发揪紧了。

老茂把这事向高处长作了汇报。高处长说,这事得跟她的亲属取得联系,婚姻是大事,得她的亲属拿主意。咱给她拿主意算咋回事?以后出啥事谁负责任?

主意是小凤的长兄定夺的。他在电话那边说,你们还想把我妹妹继续往火坑里推呀?你们凭啥给她找个成分不好的?就算是我妹妹不在乎成分,可是我妹妹将来的孩子在乎不在乎?你们把我妹妹已经害成这样,还想继续害她的后代呀?你们是人不是人?说完,狠狠地断掉了电话。

小凤长兄的话就是金口玉言。

闻听这道“圣旨”,亮子只想死。他知道瞒过了今天瞒不过明天,迟早有一天小凤日渐隆起的肚子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时他将有口难辩无地自容。

他爹说,不叫娶就不娶嘛,何况她是个疯子。

亮子仰脸朝天躺在自家炕上,父亲的这句话使他腾地坐起,愤怒地说,你住嘴!你懂个屁!说完又把身子砰地仰躺下去。父亲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他却不管不顾地对最亲近的人歇斯底里。父亲的心被刺痛了,可他忍着,包容着儿子对他无端的失礼。他说,要骂你就骂出来吧,骂狠着点。亮子又坐起来,我骂你干啥?我不骂你!我要叫你瘫在炕上!说着,他跳到地上把立在墙上的两只拐抓在手里,拿斧子剁成四截,再把残缺的拐顺窗口扔到菜园里,然后临窗喘气,肩膀一耸一耸的。父亲没了拐,等于没了腿,剩下一条腿怎么行走?父亲就平仰在炕上,伤感地抽泣起来,怕邻居听见,撩起背心捂住了嘴,这下倒好,露出了刺在胸上的四个字:反共抗俄。父亲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赶紧放下背心,但是已经晚了,那四个醒目的字已被儿子一览无余地看见了。亮子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莫大的刺激,怒不可遏地把父亲的背心撕得稀巴烂,然后将自己的六尺身躯扣在了炕上,气息不匀,脊背一起一伏的。过了很久,父亲平静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刺这个吗?在战俘营里,美军搞甄别,问我们遣返后回大陆还是去台湾。结果,要求回大陆的战俘都遭了酷刑。他们先是在饭里下药麻醉我们,然后就……等我们醒过来时已经晚了。

进了腊月,一个没有日头的上午,下着小雪。正值农闲,知青们差不多都回家过年去了。没什么事,老茂跟儿女们在家里搓麻将。没玩多久他的右眼就一剜一剜地跳,他索性叫老伴替他玩,他出去走走。

外面,空气清新,仿佛滤过了一样。因为冷,鸡鸭都躲进了窝里,狗在背风的旮旯儿窝着。随着雪花飘落,地上的脚印都给盖上了。展眼望去,银妆素裹,皑皑一片。老茂想:快过年了,该杀几头猪宰几只羊了,挨家挨户分点儿。他这么打算着,就直奔猪圈。贪吃的猪们听见了渐近的脚步都朝圈门挤,以为饲养员送食来了。

从猪圈到羊舍有条斜插的小路,老茂行至中途,隐约听见阵阵惨叫从羊舍方向传来。当他跑到惨叫阵发的地方却呆住了,不敢进去——因为当年他老婆临产时就是这样惨叫的,半点不差。难道小凤也……想到这,老茂深为震惊。他这才醒悟:怪不得入冬以来自己再没见到过小凤,原来小凤在这猫着。一时间,他恨不得把亮子整死。

这会儿,亮子正在偏厦里急得团团转,眼见小凤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真想把婴儿从母亲的宫口一把掏出来。可他知道这种事蛮干不得,蛮干的结果是会出人命的。他就越发手足无措,焦头烂额。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咚咚撞墙,后悔当初咋就丧失了理智?后悔事发后咋就没叫小凤做流产?实际那会儿亮子想过这个问题,但一想到上妇产院做流产需要单位开证明,就不得不断了念头。打这以后,他惶惶不可终日,担心酿成大祸。今天,深渊般的灾祸终于不可遏止地降临了。面对临头大祸怎么办?自首?他心有不甘。他知道,与精神病患者通奸,无论对方是自愿还是强迫,均以强奸罪严惩。他恐惧地感到,天要塌了。

老茂很快就找来一个接生婆。接生婆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偏厦子时小凤裆间那个湿漉漉的小脑瓜已经裸露出来。

这边忙着接生的同时,老茂到羊舍转了转。圈里很平静,吃饱了草料的羊们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安然自得,偶尔颤巍巍地叫唤一声两声。

老茂走出羊舍接着钻进了饲料棚。显然是杀了一只羊——羊腿丢在地上,骨头剔出去了,羊肉切成不规则的块状摆在锅盖上。旁边还有一袋子小米。

老茂恨恨地咕哝着,这个瘪犊子,反了天了。他推门出去时接生婆也从偏厦子出来。老茂说,亮子在里面吗?接生婆说,没在,就疯子自己。老茂说,妈的,这小子能猫到哪去呢?接生婆说,能猫到哪?蹽了呗!他不蹽有他好哇?老茂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焦躁地自语,这可咋整?又多了一口!随后问接生婆,是小子还是丫头?接生婆说,丫头,比干巴猫大不了多少。

此时,一望无际的雪野上有个渐远的身影正慌不择路地奔逃着,突然跌倒了,赶紧爬起来继续踉跄前行。雪落无声,似有婴儿的啼哭尖锐地响彻旷野。

雪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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