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盛[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作 者:孟 盛,上海大学文学院2010级在读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创意写作。
《诗艺》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本关于写作技巧艺术的书,评论界却从西方美学角度将其过度放大阐释为古典主义美学的代表;或者从文艺学、文学批评史整体大框架下,来分析《诗艺》的艺术特点、修辞格式等。诚然,结合历史语境,贺拉斯作为罗马帝国诗人他有个承前启下的作用,它的叙述有其内在美学和教育教学上的启示。但不能因为局部特征而忽略整体上的风貌。这里,也有一个悖论,即使说还原历史,但我们身处启蒙文化之后的语境,又有多少还原的可能?只能依照文本解读书中的思想,分析调理的逻辑。我们的局限在于无法摆脱固定思维去开辟对经典新的研究理论,哪怕是一点思路。而《诗艺》最大的研究理论应该从写作学角度探索,即作家如何写作?
“如何写作”这个问题在当下已经被美国高校MFA(Master of Fine Arts)和创意写作工坊制(美国战后文学系统Creative Industry)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解答。写作可教?作家该如何实现自身的写作训练?这些在《诗艺》中都有体现,而当代文论研究很少有这方面的成果,还是从传统古典主义美学肯定态度(批评态度显有)来强调《诗艺》的重要性吧。
本文立足写作学原理,从作家本体论入手,尝试探索《诗艺》中作家该如何面对读者、文本、世界、思想等诸多写作技术元素。
贺拉斯提出一个观点:“你应当日日夜夜研究希腊的范例。”①这个论点的提出更深一层是“模仿”。模仿自然(德谟克利特),模仿理念(柏拉图),模仿的四因基础(亚里士多德),到贺拉斯这里是模仿希腊。如果写作有公式,那么贺拉斯的“模仿希腊”是总的前提基调。王晓燕认为:“贺拉斯在鼓励年轻作家进行创作的时候,没有很好地鼓励他们充分利用自己年轻人的激情与创造力去开拓新的文学写作的疆域,而是给他们指出了一条貌似更稳妥、实际上却非常没有前途的创作之路。”②笔者认为这个论断缺少客观论断,只是从单一文字来进行批评,贺拉斯的写作原理有其保守性,但不至于到“完全没有前途”的地步,若是没有前途,从一个原理学说自身的发展演变,他会被到来的时代所湮没,而《诗艺》并没有遭到遗忘,它还在成为学者们的研读对象,它未来的发展在笔者看来充满生机。贺拉斯在《上奥古斯都书》中书说:“我愤恨人们指摘一首诗不问精粗,不问风格之美丑,而只说它不够古,对古人毕恭毕敬,不是取宽容态度。”③选择希腊是贺拉斯的文化选择,罗马征服希腊,罗马没有自我的艺术观念。那个时期崇尚的是武力,那么在艺术创作上必须要有模仿对象。贺拉斯也说,罗马文化过于理性,缺少希腊那种“天赋的智慧”和“表达能力”。作为一个文艺评论家和作家,贺拉斯具有极高的文化修养,他把文化学习对象放在古希腊上。即使现在,这也是最明智的选择。模仿,不是模仿希腊的全部,而是有计划地进行筛选,他批评古代英雄诗系诗人不善于把握题材,不分巨细。他还从作品入手,否定作家自我“尊敬的荷马打瞌睡的时候,我也不能忍受”④。有学者曾经做过一个统计,写作的主题大都不超过二十多种分类如欲望、爱、恨、情、失落、节奏等等,而写作的基础便是要模仿。
我们的诗人对各种类型都做过尝试,他们敢于撇开希腊人的道路,歌颂本国的事迹,用罗马的背景写成悲剧和戏剧。⑤贺拉斯注重的是融合当下生活,模仿的结果是创造。它就像一面镜子,你可以知道自己的容貌,并且对不足之处进行修饰化妆。
写作的内涵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贺拉斯在《诗艺》中曾提出“诗人的目标是给人益处和乐趣,或者是给人快感和对生活有用的准则”⑥,这一点极具现代意识,教育学理论把它归结为“寓教于乐”。
我们可以构建写作模型图。从模型图构造来看,贺拉斯的这套诗学写作理论内核是相对比较完善的。他自身已经把“写作的模仿”“题材上的归类”“叙述视角的把握”,甚至把写作性质主题已经陈列出来。如果单看上述“模型结构”,这完全是“心灵写作”的内核。⑦
贺拉斯曾说:“为什么因为一种虚伪的自尊心,我宁可保持无知而不去学习这些技巧?”贺拉斯的技术类型写作,首先有一个前提即写作是可以学会的,有一种专门的格律,类似“挽歌对句”是通过训练可以学会的。对于这个前提条件,贺拉斯没有进行过多的论证,只是文末提出“天分”和“学习训练”两者融会贯通,但他没有系统地进行理论阐述。因为一个被称为“系统”的链条,它需要有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质料、形式、动力、目的),而《诗艺》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把写作技术进行纯粹批评论⑧(Essay on criticism)方面研讨。
贺拉斯在《诗艺》的开头部分论述,人的头不能长在马上;四肢不同的动物,不能集中在一个生物身上,继而递进,英雄的诺言偶尔用几句华丽的辞藻是不相配的。这里,贺拉斯强调的是和谐,是整体认知的美感。不少学者、专家称之为“合式”。笔者认为用“合式”定义《诗艺》有一些牵强,毕竟贺拉斯当初只把它当做一封书信给贵族皮索父子而不是理论专著。
写作技术的第二个特点在于“关键”,贺拉斯的意思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关键点上,进入主题意识要快,“诗人都能说出他的诗在那一刻要求他说的话”。如果把这一点引申,就是对文体节奏的把握,贺拉斯引用狄墨得斯回家,说故事要“马上进入关键环节,把听众带到故事之中,好像他们对故事已经很熟悉”⑨。写你熟悉的事,把自己的经历融入进去。笔者曾经和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王鸿生有过对话,笔者说,写作可以寻找到一个虚幻的自己。王教授连忙补充,写作也是从更高层次寻找到真实的自己。只有把自己感动,才能推己及人。
技术类型的特点之三在于语言的规则。贺拉斯在《诗艺》中提出“文字也会变老死亡。新诞生的词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像是人类,青年人朝气蓬勃”。他讲究的是语言上的创造力,这要求作家个人语言的素养,仔细斟酌用词,赋予普通词语新的含义,但这些创造力要有前后逻辑的一致性。他的逻辑也就是古希腊的逻辑。比如写“美狄亚要写得热烈不屈,写伊诺要写她的眼泪,写伊克西翁要写他的不忠诚,写艾奥要写她的流浪”⑩,这种写作风格类型化可能不大适合多种类型文学的开启。像传统中国文学的“八股文”,即使是有限制,但唐宋派依然可以戴着镣铐跳舞。反观贺拉斯的“风格固定”只有打开一种范式(规格)才能进行突破性的尝试写作。犹如古典主义的“三一律”不近人情的限制,却能有拉辛这样的崇高诗剧。
贺拉斯《诗艺》很强调“作家意识”这个概念。在文学作品中把作家当做文学本位,甚至让作家当作“寓教于乐”的先导,引导人们思想的发展。他很注重对作家的训练,他要求作家要有自己的判断力,拒绝生活的平庸,对自己的作品要有全面的认知,甚至到了“要把稿子压上九个年头”⑪的极端。再比如文末提出“诗人应该有自我毁灭的意识”,诗人可以不需要和世俗人有同样的观点看法,因为他不是正常人。他借用恩培多克勒的话是渴望把诗人看做不朽的天神。贺拉斯把诗人(作家)的地位上升到神话谱系,作家的主体意识成为作品的主导思想,而现代学者维姆萨特认为:“衡量一部文学作品的成功与否来说,作者的构想既不是一个适用的标准,也不是一个理想的标准。”⑫作家主体意识看出古代与现代文学的差异,应该注意到贺拉斯《诗艺》中不光有作家本位,作家的本位服务于观众的认知,期待的是观众的掌声,他还提到了“歌队”的重要性。因此,贺拉斯对作品论方面是作家主体意识为主,但检验的标准来自观众。或许发现诗人地位提高,带来的是严格苛求,贺拉斯说,人类天生避免不了的就是犯错,对于一些错误需要原谅。
不能忽视的一点是,贺拉斯《诗艺》的叙述对象是贵族皮索父子,不少学者对《诗艺》的批评来自他的保守思维,但若是给贵族的书信,是不是能另有一番推论?Rafael Ferber所著的《哲人的无知》⑬在研究柏拉图“未成文学说”努力发掘柏拉图的两套语言,一套是对普通人民,一套是对知识分子、精英。Rafael Ferber的依据是:柏拉图及后人著作“对话集”而不是传统叙事说理的册子(诗集),说明在语言上有隐性因素。那么《诗艺》作者贺拉斯在给皮罗父子的信时,故意提高作家的地位也无从可知。文学依附于某种意识形态,这个在当时向来以军事强国的古罗马来说,文化艺术家降低自身作品的审美艺术性来适应现时需要也无可厚非。因此,笔者认为,不必从哪种类型方法适合写作进行学理上的争鸣。
当然出于时代局限(文体局限),他无法把写作技巧化为系统性理论研究,只能通过举例类比进行探讨,在叙述中中没有引入批评学。这是《诗艺》的不足之处。
但更多的是积极因素:柏拉图赋予诗人只是一个交流的载体(神与人的沟通),亚里士多德解放诗人的创造力(模仿论),而贺拉斯的《诗艺》强调了诗人地位的提高。他把作家创作思维、写作的叙事技巧融入《诗艺》当中,写作内核直露给创作者。这是首创;同时,对当下写作、创意写作有一定借鉴意义。
①④⑤⑥⑨⑩⑪ 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郝久新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7页,第101页,第98页,第100页,第92页,第91页,第103页。
② 王晓燕:《从诗艺看贺拉斯文艺观的保守性》,《沧州师范学报》2011年6月第二期。
③ 缪灵珠:《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69页。
⑦ “心灵写作”是有美国作家Natalie Goldberg提出的口号,用写作来修行,帮助自己洞察生活,使自己心神清澄。学习写作不像顺着一条直线走下去,并没有从A至B至C。其著有《心灵写作》一书,由台湾心灵工坊出版社,2002年出版。
⑧ 关于“批评论”,启蒙时期英国古典主义诗人Alcxander Pope著有《批评论》被称为亚里士多德《诗学》、贺拉斯《诗艺》、布瓦洛《诗的艺术》之后又一本古典文艺理论诗学名著。
⑫ 赵毅衡编:《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09页。
⑬ 费勒:《哲人的无知》,王师译,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