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熹
适应当今方志文献载体综合记述各地发展变化的需要,不断改善方志的纂修理念和方法,将口述历史的理论方法及其资料运用到方志纂修中,是一件具有现实意义的事情。中国方志纂修从宋代成为一个专门学问以来,纂修者就特别注重各种地方文献资料的网罗、整理、考辨和利用,其主要用意就是体现方志作为资料性著述和作为资料载体的特征。为实现这种目标,历代方志纂修者不仅在方志记述的综合性和客观性方面颇下功夫,而且在方志资料的全面性和系统性方面极尽所能,不断改进纂修方法,形成了较为完备可行的搜集、整理和储备资料的理论方法,为方志文化传统的继承弘扬与持续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当下,在史学和社会研究领域,传统的口述历史及文字记录的方法伴随科技发展已被赋予新的内涵,不再是“口述”与“被记录”的模式,而是使用现代科技实现了保存口述者声音、影像以及表情的完整记录。并且,人们从事历史研究的视角已经不再是盯着王侯将相、世家贤达,而是转向下层民众和普通人,这无疑增强了历史内涵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历史不再大而无当,空洞干瘪,而是有血有肉,趋向于大众平民化。过往许多为文献所忽略的细微曲折过程和被淹没的真实故事,正在填补枯燥乏味的概念和说教。应当说,由于社会各阶层的人可以大胆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历史不再将他们拒之门外,他们由被述写的对象变成述写历史的担当者。这种大的社会氛围,在一定程度上又激发了民众参与历史述写的热情。历史与现实社会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这是口述历史方法和资料给史学研究带来的新气象。
顺应史学发展的客观要求,采用现代的声像以及多媒体技术,挖掘和梳理口述资料,不仅有助于传统史学研究方法的完善,而且会使历史著述的内涵更加丰富。若将这些方法运用于方志纂修,必将促使传统的方志纂修在观念和方法方面发生三大转变。首先是方志纂修从注重“官本位”和为官行为记述到注重“大众历史”;第二是从注重案牍文献和碑刻史料到传统文献与民众口述“活史料”并重;第三是从方志专家的方志转变为民众参与的“大众方志”。这些转变和趋势,意味着未来的方志将不再是方志专家的专利,而是民众的社会读本,方志纂修的路子更加宽广。总之,借鉴口述历史的方法,在新编方志纂修中使用口述史资料,以弥补各种文献档案的不足,为复原真实的历史提供帮助,不仅可以拓展方志的研究视野和领域,而且具有迫切性和可行性。
澳门历史上,由于特殊的政治体制和社会经济形态,未曾开展方志的纂修。新编方志工作正处于开展和起始阶段。受复杂的政治体制和社会发展模式制约,澳门的方志纂修没有先例可循,而且有先天不足,如专业资料积累和储备不够系统充分,纂修队伍专业素质培训不足,对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和现实问题的研究缺乏共识,等等。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澳门作为中国与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窗口,从明朝中后期开始,在中国历史、岭南文化以及西学东渐和中学西传等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在长达450多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多种文字记载的“澳门历史”景观,这使澳门的方志内容具有不同于一般方志的特殊意义。因此如何从“中国眼光”、“澳门视角”和“世界认识”来纂修澳门的方志,就成了一个需要认真研究的课题,也是澳门方志的特色和亮点。与此同时,因为澳门的方志要从基础做起,具有开启创始的意义,所以其纂修工作也有诸多有利条件。如可以借鉴传统和现代史学方法,纂修所需资料的搜集整理可以做得更加全面充分,可以将最新研究成果入志等等。基于这些有利条件,澳门方志的纂修从开始筹划就处在一个新的起点高度。基于此,本文从方志资料收集整理以及纂修层面,对澳门方志纂修为何要重视口述历史资料、口述历史资料如何与澳门方志纂修相结合等问题,结合自己近20年的修志实践,做初步探讨,提出一些不成熟的意见,请方家指正。
从海内外各公私专门和学术研究机构所存有关澳门历史文献的档册目录、整理出版的各种文字和载体的资料文献以及研究著述的刊布情况看,凭借这些资料文献,很难对澳门历史发展的全貌作出概括和全景式的描述。各种文献资料的不系统和缺项遗漏很多,很多历史细节无从窥知,历史发展过程记载也残缺不全。即使有些相对集中的资料,也是断断续续,很难形成系统和完整的认识,有的内容偏重于某个时期官方政务活动的某个方面,有的偏重于某个领域的重大事件或机构演变,有的偏重于某个特定事件、人物,有的甚至支离破碎或者道听途说掺杂其间,难辨是非。这些问题不仅阻碍澳门历史研究的深入,也增加了澳门方志纂修的难度。在这种情况下,将口述历史的方法引入澳门方志纂修,有特殊的积极作用。
首先,重视并做好口述历史资料的搜集积累工作,是开展澳门方志纂修的先决条件之一。方志就是按照一定的体例结构纂修的地方综合史,没有系统全面、扎实可靠的资料作储备,澳门地方历史的研究就无从谈起。方志作为资料性著述,体例要求横排门类不缺主项,纵述历史不断主线;内容要求事物缘起、经过、结果完整,自成体系,不能出现源流不清、过程不明,因果混乱或语焉不详的记述。要避免出现这些问题,文献资料的系统记录和完整保存就是关键和基础。往昔由于各种复杂原因和特殊条件,澳门历史文献的记录和保存不佳,已经无法挽回,从现在开始应汲取历史教训,改进工作方式,在文献资料积累和保存方面,引入口述历史采集资料的方法,运用现代科技手段,将各种资料,通过录音、声像等方法加以系统搜集整理和妥善保管,就不会重蹈以往的覆辙。
其次,口述历史资料的重要意义在于,能够口述和提供这些资料的人多有一定的声望,是历史的见证者、参与者或主导者。由他们回忆自己亲历亲为亲闻的历史,讲述自己的故事,传述先辈或他人的事迹,以“我眼中的历史”视角来描绘“历史大舞台”的场景,展示出来的就是一幅幅多彩的、活的历史画面。普通民众不再被排除在历史发展的主流之外,不再是配角和旁观者,而是历史中的一份子,可以强化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弥补“官历史”过于刻板,缺少历史细节和生动活泼内容的不足,使历史更具有过程感和趣味性,且贴近民生。
再次,口述历史是一项具有很强时效性和抢救性的工作,若不及时予以采录,随着很多历史见证人、参与者和创造者及其主导者的过世,许多不见诸官方档案记录的宝贵口述资料都将不复存在,许多历史未解之谜都将成为哑谜,所以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引起足够的重视。澳门方志积极推动口述资料的搜集整理,还由于澳门历史文献资料现状堪忧,缺项和遗漏很多,使用口述历史资料不仅可以弥补文献不足,又能提供很多历史细节。口述资料中,有的内容经过文字加工处理,可以直接入志,填补文献记载的空缺和不足;有的内容虽然不能入志,但经过系统整理和保存,可以为后人从事历史和方志发展史研究提供根据。
口述资料具有自身的特点和不容替代的优势,但它终究只是众多文献载体中的一种,因此在澳门方志纂修引入口述历史资料时,就要做具体分析和专门研究,因人因事因需,具有针对性和目的性,才能让口述历史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首先,要确定口述历史资料搜集的范围和能够提供重要和关键口述资料内容的被采访人。搜集资料的范围,可以按照澳门方志纂修所确定的框架结构和具体内容的要求,因应资料的多寡情况,设定多个问题和专门的讲述范围;被采访者可以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对某一个时期在各个领域和界别有影响的人物以及重要事件的亲历者及参与者作重点采访。其采录对象要兼顾社会的各个机构和界别,既要有官员和公共机构的服务人员,又要有民间社团的领袖人物和普通民众。具体而言,不仅要包括华人社会的领袖、政府机构的官员以及社团、家族的精英分子和普通民众,而且还要包括在澳门政府机构服务的葡萄牙官员、各外国驻澳门领事机构的代表、土生葡人的代表人物、各教堂的主教等神职人员,以及其他族裔的代表人物等等。这样做,计划性强,工作目标明确,可以避免盲目性和随意性,并且由于采访者具有代表性,所述的资料自然具有较高的使用价值,能够兼顾时下研究、纂修与长远储备两方面的要求。从长远来说,可以为将来的方志纂修及地域研究积累资料打基础;从目前需要讲,可将不见诸文献记载而具填补空白价值的资料,作为入志的参考资料。
其次,要做好口述历史资料的整理、鉴别和考辨工作。正如文献记载的弊端一样,对口述资料,既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凭借记忆叙述的内容,难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偏差,并不是所有的口述历史资料都具有期望的文献价值,其中不乏虚夸和不实成份,难免有造史和虚假的不实描述。判断和衡量口述历史资料是否具有使用价值、是否可以作为入志的资料储备、是否具有长久保存的文献价值等问题的标准只有一个,即真实与可靠。我们要使用历史研究鉴别资料的方法,首要的是鉴别其真伪,然后是评估其价值。有的口述内容从文献记载中得到印证,可以作为参考资料;有的口述内容披露了鲜为人知的重要史实,勾勒了文献资料所没有的细节和过程,使其内容更加丰富;有的口述内容不见诸文献资料记载,但从其翔实内容,经过反复考辨和其他途径审核,能够断定其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可以作为文献记载的参考;有的口述内容与文献记载不相吻合,甚至相反,很难做出判断,可以作为一说;有的内容是孤证,无法作出判断,留待后人考证和研究;有的同样一件事情,多人的回忆差异分歧和出入很大,莫辩是非;有的出于某种考虑,故意造假,或严重歪曲,或混淆事实,使史实模糊不清。由此可见,口述历史是一项专门学问,有自身的特点和规律。澳门方志纂修要使用口述历史资料,必须慎而又慎,只有在做好口述历史资料的鉴别真伪与考辨虚实的工作之后,才能将其列入参考资料之中,否则就会因为使用资料不当而影响志书的质量。
再次,要做好口述资料文本与方志文本之间的对接和文字叙述的转换工作。口述资料与澳门方志纂修相结合,不是为了点缀,而是为了弥补文献资料不足,纂修高质量的方志。口述历史研究和方志纂修是两个专门学问,作为两种历史研究的方法和资料载体,职能有别,各成体系。其中,方志编纂有1000多年的纂修传统,在长期的实践中,形成了一套固有的规范和模式。口述历史则类似于过往的口碑资料,口碑的方法没有形成专门的学问,而口述历史则成了当前史学研究的热点,备受当代史研究者推崇。口述历史以第一人称记录和撰写,内容中多少会有议论、褒贬或个人的观感体会,且行文中口语的成份较重,每个人的表述也各有特色,有的甚至参杂方言及葡萄牙语、拉丁语、西班牙语、英语、日语等语言内容,这增加了文本对接的难度。方志作为特殊体例及专门的资料性著述,则要求以第三人称纂修,采用规范的现代汉语(书面语)记叙体,遵循直陈其事、述而不论、寓观点于记述之中的纂修原则。其行文力求准确、严谨、朴实、简洁、流畅,杜绝空话、套话、浮夸或渲染,还要注意与总结报告、教材、新闻报导和文学作品等相区别。按照这些规范要求,口述历史资料没有经过专业人员的裁剪和文字加工编辑处理,就不能直接在方志中引用。同时,口述历史和方志纂修各为专门的学问,如果纂修者不熟悉口述历史的专业知识,对口述历史的方法和资料特点缺乏基本的认识,在资料裁剪以及入志文字方面就都会遇到一定困难。所以,澳门方志纂修要使用有价值的口述历史资料,将口语和文风差异的记述资料转化为志体行文,还要进行许多编辑加工以及文字的处理工作。
在澳门多家口述历史研究团体和专业人员的积极推动下,因应澳门非物质文化申遗项目的开展和澳门历史研究以及澳门方志纂修积累文献资料的需要,澳门陆续出版了一批具有相当学术水平和文献价值的口述史专题著述和资料专辑。其中包括澳门理工学院成人教育及特别计划中心主任林发钦博士主编的《澳门口述历史丛书》系列先后出版的《澳门街道的故事》、《澳门历史建筑的故事》、《情系新桥坊》和《澳门乡土茶事》等。此外还有由澳门东亚大学公开学院同学会以蔡佩玲女士为代表的团队出版的口述历史系列:《抗日战争时期的澳门》、《宋皇朝赵氏家族与澳门》、《昔日中秋节在澳门》、《从头细说澳门的水上人家》、《神功戏与澳门社区》、《神木十字架儿童合唱团(澳门鲍思高儿童合唱团)》、《澳门的水源和水井》等。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学术部主任、高级研究员郑炜明先生编著的《凼仔、路环口述史•村落卷》等,也包含了系统的口述记录,提供了非常珍贵的文献资料。通过这些图文并茂、声像兼举,且配有采访经过的珍贵音像资料,映入人们视野的不再是过往单一的或图文的资料,而是立体多维的内容。这些成绩标志着澳门的口述史研究不仅有专业队伍、掌握了相关的理论方法、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色,而且立足于本土非物质文化遗产保育以及本土历史文化教育的服务要求,并努力将口述历史研究与传承弘扬文化传统和纂修澳门方志相结合,彰显出开展综合研究的优势。
澳门方志纂修使用口述历史资料,以其弥补官方文献不足的部份,更多地展示出历史的发展过程和细节内容,丰富了中国的修志理论与方法,拓展了方志纂修者的历史视野,使方志文化传统被赋予了新的内涵。澳门所积累的经验将为其他临近区域方志纂修使用口述历史资料提供借鉴。
口述历史资料与澳门方志纂修结合,昭示着多媒体方志与纸质甚至网络版方志共同发展的时代即将到来。助推和加速这一进程的正是史料的多元化、视角的多维化、科技发展的日新月异、方志纂修观念的改变,以及社会发展的客观需求。过往方志人恪守的纸质、单调和平面形式的方志载体,已经与现在网络发展技术与人们普遍的阅读习惯不相适应,不能满足社会各方面的要求。纂修电子版、网络版以及多媒体方志已经被提上议事日程。而这些工作的开展,也将成为澳门文化产业发展的一项主要内容。
口述历史研究和澳门方志纂修都是“澳门学”的基础性工作。澳门方志纂修对资料的严格要求,为口述历史资料的整理收集保管以及提供使用提出了具体而明确的标准,使口述历史研究有了更为广阔的发展前景,促使其职能延伸。因此,澳门开展口述历史研究,确实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在肯定口述历史对澳门方志纂修的意义的同时,也要指出由此引发的问题。如,中国方志纂修从隋唐开始就是政府的职责,纂修出版的是“官书”,体现官方的意识形态,代表的是政府立场。而口述历史的视角、展示形式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比“官方版本的方志”更有趣味性,为坊间认同和接受。这样就出现了“官方版”与“民间版”两种方志。如何看待它们,确实是今后口述历史研究和澳门方志纂修需要面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