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弛
划分中国古代的哲人,不大好用左派右派,而是更适用出世和入世。而王博在《庄子哲学》说庄子的微妙就在于他是个不出世也不入世的哲人,他对他所处的世界没有像儒家、墨家那样投身其间去奋斗、去改变的热情,但也没有像许由、夷齐那样弃绝社会的冰冷,他谨慎地把握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尺度,世界折腾不了他,他也不去折腾世界,他是千百年来第一个系统阐释在临界点逍遥任游的哲人,为世人奉献了一套臻于妙极的零度哲学。
哲人对待世界的态度,首先取决于世界的境况,其次是哲人对人性的看法。
庄子所处的世界,是一个充斥暴君的世界,孔子的时候就已经感叹礼崩乐坏了,一百年之后的庄子的时代,不仅贵族内部的等级秩序崩溃,就连普通人的生活秩序也在不停的国际战争中崩溃了。照楚狂接舆的描述是: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祸重乎地。可见世道之惨烈。
对于这一点,诸子是有共识的。但采取的应对方式却不同。儒、墨都是刚猛的入世者,到孟子时就已经露骨地表彰“舍生取义”的殉道精神了,而墨家本来就被认为是“不爱其躯”的义士组成的军团。正如王博所说,“无论是儒家还是墨家,从没有把生命看做是一个重要的关怀,更不要说终极的关怀了。对于儒家而言,仁义和礼乐,道德和秩序始终是他们思考的核心。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都在宣示着道德相对于生命而言的优先价值”。
但庄子对人性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在庄子看来,人的本质不是道德性的,不像孟子说的,人如果没有仁义礼智这四端,就是禽兽畜生了。人的本质首先是生命,其次是,这生命是觉醒的、自由的。如果能保证自由地生活,就算是做一头泥坑里打滚的猪也不在乎。
因为这个根本差异,庄子选择了不即不离,不出不入的生活态度。
首先是不做大官,但可以做个小吏。
来请庄子做官的人不少,甚至像楚国这样的超级大国来聘他为相,这样的offer是纵横家、儒法墨家梦寐以求的,但都被庄子拒了(且很粗暴,绝不委婉)。庄子明白,越是大国,也就越贪婪,越下流。丞相所要做的就是帮助国君压榨国内之民,同时去侵夺外邦之民。在庄子看来,这种工作是以戕害他人生命作为业绩的。
同时,做官最大的害处是戕害自己的生命。庄子举太子太傅为例,天天教育一个暴虐的太子让太傅时刻感到焦虑恐惧。王博说:“为了存身的考虑,你应该做到随顺而不是顶撞,可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你要放弃太傅的良心和责任。一边是所谓的道德和正义,另一边是生命,你该选择哪一个呢?庄子当然是不会让自己陷入到这样尴尬的处境中去的。”体制内的人,地位越高就越处于权力游戏的危险中,心灵永远也不能宁静,而是总处于一种“内热”中。
不过,庄子也没有像陶渊明那样撂挑子走人了,而是多少还做了一个“漆园吏”,不过这个职位比弼马温还省心,因为管的不是人,是漆树。
生活在体制的边缘,远离暴君和权臣,可免人祸,但依然还有别的诱惑扰动你的平静。那就是对知识的追求。好奇是人类的天性,庄子的时代,百家蜂起,每一家都在探索知识,兼济天下的学问庄子是嬉笑怒骂的,但像公孙龙和惠施那种与世无争的“纯知识”也是庄子所不屑的。王博揭示出对于庄子而言,生命的有限和知识的无限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站在浩瀚大海的边际,大海的深邃随时都可能吞没自己的生命,或者大海的无限不停地在消磨着自己的生命,而自己却永远也不能了解大海。穷毕生之力去求知的人是危险的,因为这会把人带进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知道这种危险又不停止的人,当然更是无药可救。在庄子眼里,名家和惠施这样的辩者就是沉溺于知识不可救药的人。
庄子是思想史上最露骨地推崇“无知”的人,但凡是看了《庄子》的人无不感叹他的学问汪洋恣肆,这不是很矛盾吗?庄子反对的知识是那种分别的知识。因为常人的知识始于分析,努力寻找事物之间的差异,并且沿着这条道路一去不返。要知道世间万物无穷无尽,而分析的知识也就无穷无尽,如同汪洋大海,知识就呈现出无止境的破碎化趋势。也就是先秦诸子经常说的“道术裂”。庄子所谓的“无知”就是要忘掉这些俗人的知识,去追寻重新对道的完整的体验,这种知识才是庄子所谓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真知。
但具体真知是什么?很难向常人说清楚,庄子比方过,就像只能活一夏的虫子是无法想象冰雪的,在追求这种真知的过程中,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庄子是用更奢侈的笔墨诠释了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
《庄子哲学》这本常读常新的书,就像熟练的向导,总能在奇峰迭出的庄子言辞中,找到进入庄子思想的门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