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蕾
祖母说她和格拉斯很有“眼缘”。格拉斯出现的第一天便捅了娄子,它步履轻盈地跃上饭桌,当时祖母正在准备晚餐,筷子还没放齐,就听表妹一声尖叫:“奶奶,那猫用爪子捞鱼!”等祖母出来的时候,盘子里的糖醋鱼已经跑到桌上断成两截,格拉斯心满意足地舔着爪子,一边怯生生地望向祖母,它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却还是抵不住美食的诱惑。祖母和它对视了一会儿,居然缓缓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抹下桌子,鱼就当见面礼了。”一向不爱养猫狗的祖母破天荒冲表妹摆摆手,上前抱起格拉斯,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这是谁家的猫?好像没见过。”
“流浪猫吧,很脏的……”表妹在一旁嘟囔。不想格拉斯闻言,居然抬起爪子使劲舔起来,不时发出喵喵的叫声,好像在告诉表妹它很爱干净一样。就是这么一个举动让祖母决定收留它。
格拉斯最大的毛病是挑食,不吃老鼠,不吃鱼刺,最爱祖母做的红烧鱼和醋熘白菜。吃白菜的猫,说出去都没人信,但格拉斯不仅爱吃,而且会“偷嘴”,祖母将菜放在哪里它一清二楚,碗橱第几排从左往右或者从右往左第几个盘子,它比祖母都了如指掌。如果当天的菜有它爱吃的這两道,往往是祖母前脚迈出厨房,馋嘴的格拉斯后脚便跃上碗橱。祖母知晓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除此之外,它爱干净、懂事、不耍脾气……绝对是猫中的乖乖猫。祖母一生风轻云淡,祖父去世后,便鲜少见到她的笑颜,她一直拒绝儿女养猫狗的提议,嫌太过吵闹麻烦,唯有格拉斯受到她的青睐。她说“老斯”这名字好,喊久了,听起来就跟“老头子”一样亲切。
于是,我再去祖母家,看到的往往是容光焕发的祖母和她怀里“带来幸运的猫”——祖母如是说。她告诉我,一天晚上她突发高血压,脑袋发涨,偏偏身边没带药,家里又没人,多亏了老斯翻箱倒柜拖出了药瓶,它甚至为她叼过来一纸杯水!祖母始终想不通一只猫是如何做到将水倒进杯里的,也许是先前桌上就有?不管怎么说,格拉斯救了祖母一命,祖母越发喜爱它了。
表妹中考那年,是格拉斯过得最“憋屈”的一年。舅妈带表妹去寺庙求签,听说家里有猫后,庙里的老和尚大惊失色,称表妹体虚,猫为极阴之物,万不可与表妹接触。就是他这么一句话,格拉斯被迫送到我家寄养,祖母很舍不得,但为了小孙女的仕途她还是忍痛割爱,倒是到了我家的格拉斯十万分不老实,成天不是磨牙就是打喷嚏,郁郁寡欢,以绝食示威,终于在一个黑夜溜了出去,我们没敢告诉祖母。
格拉斯东躲西藏,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挨过来的,总之等表妹中考结束,我们准备向祖母“坦白”时,它耷拉着尾巴从一个拐角钻了出来,已经饿成一把骨头,心疼得祖母直掉眼泪,连喂了好几天的红烧鱼和醋熘白菜。
时光荏苒,舅舅、舅妈在城中买了房子,带表妹搬了出去,老屋只剩下祖母和格拉斯,我每周还是会挑日子回去,但表妹不在,我待的时间也越发少。祖母和我聊天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祖父和格拉斯,她从祖父年轻时上山下乡的故事说起,再说两人怎么在城北定居奋斗,然后还要说说格拉斯这周又做了哪些糗事,往往在和我说着说着便走神开去,最后她的结语都是:“饿了吧?你等会儿,我去做饭。”她总不让我插手帮忙,蹒跚着步伐走向厨房,格拉斯便在后面颠着脚步跟着。祖母的脚步渐渐缓慢,格拉斯的步调也日益沉重。
终于有一天,祖母再也走不动路,她躺在了床上,儿女、孙子都来了,那是祖母家除了过年外人聚得最全的一天,格拉斯绕着每个人的脚边走了一圈,每走过一个人,它都要“喵”地叫一声。祖母微咳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众人只能听见她喉咙里咕哝的声音。但见格拉斯一跃而起,跳到床头,娴熟地用前爪拽开抽屉,叼出里面的一张相片。它把相片放到祖母胸口时,我们都看清了,那是一张黑白的、祖母和祖父的结婚照。祖母缓缓抬起手,将手压在了照片上。
祖母去世后不久,格拉斯就失去了踪迹,大人们怀疑它被人偷走了,在提到它时总会不自禁地咂嘴:“可惜了,那么好一只猫。”
我还记得有一次和祖母聊天时,祖母偷偷跟我说:“我觉得老斯挺像你祖父的,都贪嘴,还都爱吃醋熘白菜……”
停了停,她自嘲地笑笑:“老糊涂了……怎么可能?”
过了一会儿,祖母又喃喃自言自语道:“但也许真是你祖父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没有人知道那只叫格拉斯——或者老斯的猫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