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波
小巷的尽头,一个少年和一位中年汉子在水果摊儿前与老板讨价还价,老板边自卖自夸边把苹果往袋子里装。中年汉子说:“这苹果蔫了,我不买了。”老板脸上顿时晴转多云,鄙夷地说:“我看你这人才蔫了!”少年握紧拳头,对那老板怒目而视,却被中年汉子拖走了。
那少年是我,中年汉子是父亲。中考我以两分之差落榜,为了争取高价生的名额,父亲不得不托关系送礼。那天我们最终买了一箱又红又大的苹果,父亲挑出一个给我,然后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了箱底,那是用一头牛、两头猪换来的。
我不敢问信封里到底放了多少钱,只小声地问父亲要不要咬一口苹果。他摇着头说不喜欢,但我分明看见他有吞咽口水的动作。我暗暗发誓:等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定要买一箱又红又大的苹果给父亲。
在省城读高中的日子里,我渐渐淡忘了父母在家过的是怎样一种艰苦日子。一次和同学野炊,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在一户农家避雨时,看到远处有个披着蓑衣、赶牛犁地的农民,我沉默了——他赶牛的姿势让我想到了父亲。家里的耕牛已经卖掉,父亲该怎么犁地抢种呢?
同学们都沉浸在野炊的快乐中,我的脑海里却翻来覆去都是那个冒雨犁田的身影。天刚黑,我就打电话到邻居家,邻居叫了母亲来接电话,我问:“爸呢?”她说:“睡了。”我又问:“家里没有耕牛怎么犁的地?”母亲说:“跟别人换呗!你爸帮人犁一亩田,再用他家的耕牛犁一亩咱家的田。今天你爸刚犁完别人家的,就下雨了,他又冒雨犁了咱家的田,回来就感冒了……”挂上电话,我的眼泪喷涌而出。父亲身体不好,每年犁田都免不了大病一场,今年却要做双倍于往年的活,我不敢想象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为了对得起父亲的辛苦,我拼命学习,3年后如愿以偿拿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家的路上,想起3年前立下的关于苹果的誓言,我不禁为难起来——口袋里的钱根本买不了一箱苹果。但转念一想,现在就算买一箱苹果回家,用的也是父亲的辛苦钱,倒不如等上了大学,用自己打工挣的钱实现这个誓言更有意义。
可是,当在大学里第一次拿到自己挣的300元钱时,我又犹豫起来,因为我迫切需要一个随身听来学英语。再说买一箱苹果寄回2000公里外的家里,邮费可能比买苹果的钱还要多。这样想着,我便买了个随身听。
大学四年,我自己挣了不少钱,可每次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阻止”我兑现誓言。后来我干脆想,来日方长,不如等工作后拿第一个月挣的工资买吧。这么想时,我已上大四,当时为了找工作,我给自己配了部手机。
“五一”长假期间,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宿舍电话突然在凌晨3点响起。是母亲打来的,我接起電话就听到一阵恸哭的声音,母亲说父亲突发脑溢血,已经永远离开了。我足足有3分钟没反应过来,直到电话落在地上砸了脚,我才意识到: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那天是农历四月初二,父亲的生日,现在也是他的祭日。由于正是“非典”高峰期,学校不准请假,就算回去也要被隔离两个星期,我最终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等我回到家,父亲的坟上已经长满青草,我把满满3箱上等苹果摆在坟前,长跪不起……
晚上,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撒在墙脚的犁耙上。那是父亲用过多年的犁。我走过去摸了一下把手,很光滑也很温暖,似乎汗迹犹存。我脑中又浮现出父亲的笑容,瞬间泪流满面:“爸爸呀,我想再帮你扛一次犁,但是现在却不能了;我想亲手给你削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但是现在也不能了。你就像一只负重的骆驼,一路饥寒交迫,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绿洲时,却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走了。”
在母亲房里,我无意间看到了两张父亲的病危通知单,上面的亲属签名栏里有两个醒目的红手印,不用说那是母亲的,她不识字,更不会签名。我还在床头柜里发现了几张欠条,上面也有鲜红的手印。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她眼含泪水说:“那些都是为了给你交学费你爸找人借的,现在借条转到我名下了,我都有些怕按手印了。”我走过去,轻轻拥住母亲:“这些事以后都交给我吧,你不要操心了。”
后来,我领到第一笔薪水后直奔邮局,怀着感恩的心,在汇款单接收人一栏里虔诚地写上了母亲的名字。我知道,为了取出汇款,母亲可能要大费周折找人填写,最后还要按上红手印,但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渐渐抚平她心中的伤痛——以往按红手印带给她的是惊吓、恐惧和无助,以后我将让红手印带给她温暖、安定和力量。
没能让父亲吃上我买的红苹果,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但我会用余生让母亲深深喜欢上按红手印……
(摘自《生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