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爸爸

2013-07-05 22:04朱砂
37°女人 2013年7期
关键词:做手术肿瘤医院兄妹

朱砂

1

当哥哥决定带他去肿瘤医院看病时,他瞬间便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他不敢面对。

我亦然。

拿着市医院开出的“贲门癌晚期”诊断证明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两个月前他还与我一起爬山、划船。看上去依旧生龙活虎的父亲,生命竟然已经走到了风雨飘摇的边缘!

我不死心。

连夜拿着他的病历找到在省医院工作的同学,同学看了看片子,摇了摇头:做手术的意义不大,别再折腾老人了。

回到家,我强作笑颜,骗他说是胃溃疡,担心家里的医院医术不行,想带他去肿瘤医院看看,毕竟,那里是肿瘤专科医院。怕他疑心,我故意跟他开玩笑道:“别一听肿瘤医院就以为自己身上长了一个加强连的肿瘤似的,全国最著名的眼科同仁医院还做剖宫产呢。”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良久,点了点头。此刻的他,已不复当年那种气吞万里的勇气与霸气,他老了,如所有步入晚年、一听到自己有病便六神无主的老人一样,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助。

与我一样,哥哥姐姐们亦不死心。

那一日,兄妹几个坐在一起,商议是否要进行手术,二哥和四哥探讨手术与回家,哪个更能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些。大哥和三哥不说话,两个姐姐也没有了主意,只一味地抹眼泪。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为父亲做主,虽然生病的是自己的父亲,可是,毕竟还有其他兄弟姐妹,没有人敢做主,因为大家都怕担一个“万一”的罪名。

左想想,右看看,最后,还是我拿了主意。在我看来,回家,父亲只能等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拼。做手术,然后化疗,哪怕能把父亲的生命多延续那么短短的一两个月,也不枉父亲生养我们一场。

我定了调,哥哥姐姐们便不再说话。

2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得这样的病,24年前,母亲因肺癌过世,现在父亲又得了贲门癌,我想知道,是否癌症也遗传。

医生否定了我的观点,说:“你父亲的病完全是因为吃引起的,他平時是否经常吃腐烂变质的东西?”听了医生的话,我的心底瞬间漫过一阵酸楚。

我的父亲,他不是天生就爱吃剩的、变质的东西,而是从他年轻时起,身上便担了太多的责任,那个时候,他要养活7个孩子、年迈的岳母和生病的妻子。剩菜剩饭,他不忍让岳母和妻子吃,又怕孩子们吃了会对正在发育的身体不好,而扔掉,他又舍不得,于是,村上分的发了霉的红薯干、棒子面,二伯从县城的食堂捎回来的人家不要了的剩菜剩饭,最后都进了他的嘴里。哪怕是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我随手扔掉的冰箱里放得太久的食品,他都会悄悄地从垃圾箱里翻出来,趁我中午不回家的空,自己偷偷煮煮吃了。为这我没少嚷嚷他,他不服,说自己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该扔的东西,身体不照样没事?那个时候,谁都不会料到,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栽在这上面。

那些天,一想到这些,我便忍不住流泪,甚至,一直标榜自己是个无神论者的我,还偷偷跑到寺院里,在佛前上了一炷香。

再一次地,我强作欢颜,跟他讨论:“你肚子里有一段肠子坏了,医生说可以吃药,也可以做手术,吃药简单,但好得慢些,做手术好得快,但需要住院。我们兄妹几个商量了一下,反正手术不大,而且,也花不了多少钱,所以想趁现在春暖花开好恢复,给您把手术做了,省得隔三岔五地往医院跑了,您的意思呢?”

我故意强调花不了多少钱,是怕他因为心疼钱而拒绝。3个月前,四哥便说他吃饭时,总是吃吃停停,饭量越来越小,跟他商量带他去医院看看,他不肯,说医院总是喜欢小病大治,赚病人的钱。说来说去,他其实还是心疼钱,总认为儿女们挣钱不容易,教导我们不要乱花。

但这次,他想了想,说:“既然你们商量好了,那就做吧,早好了早回家。”

3

他的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只一周,便出了院。

最初,术后吃饭突然“痛快”了的他真的相信了我所说的“切除了那块坏肠子便没事了”的话,然而及至哥哥一次次带他去做放疗、化疗,他才渐渐悟出我在骗他。

每一次化疗,他都恶心得像是要把五脏都吐出来似的,他的头发一把把地脱落,身体迅速枯萎下去。

我们兄妹几个,各处打听偏方,不管是什么药,只要听说有人吃了管用,便买回来,让他吃下,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延续他的生命,自欺欺人地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然而,事实表明,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尽管他一直在化疗的同时输着昂贵的白蛋白,却终是没能挽留住他离去的脚步。

那个周末,再也坐不住的他把我们兄妹召集到一起,开始事无巨细地交代自己的身后事。他一再嘱咐我们,没有了他的日子,要经常来往,遇事要互相体谅。甚至,连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寿衣,要哪家班子在灵堂前唱戏都一一做了交代。哥哥姐姐们听不下去了,或是接二连三地往外跑,或是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抹泪。

我依旧嬉皮笑脸地跟他开玩笑,说:“这个时候把存款都交出来,不怕中了赵本山那句‘人活着,钱没了的话啊?”他笑,说:“没钱了我再管你们要,看你们哪个小兔崽子敢不给我?”

他依旧强势,只是这强势里的无奈却让我们无比心酸。

4

2006年5月18日晚,父亲的心跳越来越弱。四哥问大家,是否叫医生来给父亲打一针强心针,我摇了摇头,走到父亲身边,拔掉他身上所有的管子,然后,轻声对他说:“爸,咱不输液了,咱试试新衣服合适不?”

如果注定无法挽留住亲人离去的脚步,与其做徒劳的挣扎,倒不如放手,让亲人走得安静体面些。

我和大姐给父亲擦干净了身子,换上了寿衣。然后我们一左一右,握着父亲的手,跟父亲唠嗑,说我们童年的事,说那些与父亲共度的快乐时光。

父亲还有意识,只是说不出话来,他安静地听着,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小时后,当确认父亲已经走远,我示意大姐放下父亲的手。

为父亲整理好衣服,盖好被子,我趴到父亲耳边,轻声地说:“再见,爸爸!”

(摘自《家庭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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