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爱情在老年
我总记得那个秋日的黄昏时分,下班回家急急将饭煮上后,戴着助听器的爸爸走到厨房来,问晚餐吃什么菜,要不要帮忙。我疑惑地看着吞吞吐吐的他,问:“有什么事吗?”
“嗯,我有点儿事要跟你说。”爸爸到小房间的椅子上坐下。渐渐暗下去的光線,还是让我很清晰地看到他越来越多的白发和越来越靠后的发际线,他的手背上皱纹遍布。
妈妈去世一年多了,爸爸依然住在离我们只有50米的隔壁小区,每天只是在我这儿吃个晚餐,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起身离去。我想他需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喜欢也无法忍受我们晚上看碟追美剧深夜不睡,周末晨昏颠倒三餐不定。
他开始字斟句酌地讲述,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自得:“12楼的一个阿姨,就是我们公园合唱队的那个,说我看上去不像70岁的人,很精神,想帮我介绍一个老伴。”
“好呀!”教养让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内心却分明有一个念头开始升起:爸爸已经开始忘记妈妈了?
就在前几天的晚上,我陪爸爸看天气预报,说湖南还是下雨。他马上回应:“嗯,湖南就是梅雨季节叫人受不了,天天下雨,人都要长霉了。我和你妈妈就只好把暖气打开来烤衣服……”看着爸爸出神的样子,我知道他是在为过去和妈妈一起的生活找个心驰的借口。
可是只过了几天,爸爸便坐在我面前谈起了另一个女人。他说:“今天跟那个阿姨见面了。她自己单独住一套房,两个女儿都大了,也没有小孩儿要带,想找个伴,但我对她没感觉。”
爸爸的情人节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我们从此就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
妈妈离开后不久的一个夜里,我被电话铃声惊醒。一看那熟悉的号码,我几乎要站立不稳。电话里爸爸说有点儿不舒服,问我能不能过去一下。
甩下电话套上衣服,我慌张得连钥匙都忘记拿就冲了出去。狂奔到他门前使劲按门铃,还好,爸爸来开门了,情况没有想象中糟糕。
带他去医院做了全套身体检查,医生让我们放心。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建议他搬到我家住,或者我留下来再陪他几夜,都被他拒绝了。很长时间来,我都想当然地觉得,他更愿意独自一人将失去妈妈后的余生走完。
但这个黄昏的当头一棒,让我反思当初的想法:谁不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呢?为什么老人不可以再去寻找一段感情呢?对于爱情来说,年龄并不具有真实的意义。我开始从心里接受了爸爸要找老伴这样的事实,也会请假开车带他去相亲。
终于有一天,爸爸开始恋爱了。
他们常常在公园见面聊天,有时也在我家或者她家,身边是儿女或是孙辈。他们的开始,从来不是简单的“我和你”。也会有矛盾和不理解,他们的艰难远远大于初中生早恋。
情人节的前夜,我犹豫再三还是问了爸爸一句:“明天你要不要小小地表示一下?”
“哦,那我买束花去?”这可能是他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表达吧。
想象一下,一个老人手捧一束玫瑰去搭乘公交车,怎么都觉得有点儿突兀。
我翻出朋友从国外带回的一条包装精美的纱巾:“就把这个送给阿姨吧,好像更合适些。”
我是有私心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所有的好能换来她对爸爸的好。
爱情,什么时候来都不晚
只是,并非所有心意都能收获应得的回报,爸爸失恋了。那些天,他的纠结、焦虑、脆弱、等待我全看在眼里。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按部就班地做着该做的事。恋爱,对他们来说是生疏了的功课,他需要学习摸索,我们最好的姿态是静候。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一天早上,我看见爸爸的凳子上多了一个橘红色的棉垫,他用旧了的毛巾换了新的。慢慢地,爸爸有了新皮鞋、新外套。他的脸上,久违的宁静与祥和再次回来。我清楚那是为什么——跟这位阿姨接触几次后发现,每次吃饭时,她都会小声地把一句叮嘱在爸爸耳边说上多遍,那种耐心让我自愧弗如;她陪爸爸去调校助听器,以前这一直是我的活;她在我出差前买来我爱吃的水果送行,叮嘱一定要带在路上吃;她领爸爸去看牙补牙,帮他染发;拿错了药她会提醒他,看见爸爸过敏,她催他去看医生……
有一天,已经拿去户口本几天的爸爸在餐桌上说了声:“我们今天去领证了。”那一刻,我的心终于放下了。
有人问我,考虑过将来吗?我总是微笑着回答:“将来自然会来,不必多想。只要爸爸高兴,今天高兴,就好。”
如果生命没有极限,那爱情也没有,不管什么时候发生,就算黄昏时分才降临,也是美好的。所以,我们能做的,唯有祝福。
(摘自《女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