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没有奇迹

高众

某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在门诊值班，来了一位女病人，26岁，四川人，名叫金菊花，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家服装厂打工。她持续高烧不退，身体虚弱到无法再坚持的时候，才由爱人搀扶着来到医院。与其说是爱人搀扶着她走，不如说是被爱人拖进来，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这女人病得很重。

简单检查后发现，她的病真的很重——缺氧很严重，口唇呈紫黑色，说话时气若游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胸腔和腹腔也满是积液。

因为是晚上，人员和设备紧张，只能做急诊处理，即退烧和改善缺氧。可用了所有的方法都没起任何作用，直到第二天早晨，她依旧高烧。对这样的情况，只能住院详细系统地检查，于是我找她爱人谈话，交代病情。

她的爱人是一位非常老实的小伙子，比我大一岁，但却是一位3岁孩子的父亲。他的眼神无光，显得非常疲惫无助，问我是否必须住院。我说当然，你爱人的病情很重，也许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他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怯怯地问我需要多少钱，我说先检查看看，暂且交1000块吧。

小伙子咬着牙说行，很快将钱交了，交钱的时候还自言自语说这本是准备回家看父母和儿子的路费。

住院当天，我给病人做急诊胸腔穿刺。第三天检查结果便反馈回来，果然验证了我的不祥预感，是肺癌。

我在办公室待了很久，考虑怎样将病情如实告诉她的爱人。最终，选择在午后这个时间，我想应该让他先安稳地吃顿饭。在办公室，我如实向他说明了他爱人的病情。

小伙子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我陈述病情期间，他没说一句话。等我说完，他问我他老婆还能活多久。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诉他什么时候都有奇迹发生。我这样说，当然只是想安慰他。他说：“请别告诉我老婆，开点儿药吧，我们今晚回家，让她看看儿子。”

我开好了药，详细叮嘱他在路上的注意事项，他一边听一边点头，默默地走出门，下楼办出院手续。办好后，他又推开门说：“医生，能让她住到晚上吗？我现在去买票。”我说没问题。晚上这位小伙子来接他爱人，我不忍相送，在楼上透过窗户默默注视着这对不幸的夫妻在两位护士的陪护下，上了停在楼下的面包车。很快，面包车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中。

我一直记得这位病人，就是到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她倚靠在丈夫身上的样子，和走时同样倚靠着的身影。这一来一去的场景在之后一年的时间里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

时光渐渐逝去。

一年后的某天午后，趁着没有病人，我在门诊处写病历，突然感觉门口有轻微声响，我低着头随便问了声：“谁呀？”一个声音说：“我叫金菊花。”我心里霎时咯噔一下，急忙抬起头，正好和她四目相对。真是她，那个在我心中早已死去却又时常想起并时常感到惋惜的金菊花。

她笑意盈盈地说：“没吓到您吧？医生。”

外面虽然阳光灿烂，但那时正是午休时间，一片死寂。

我定定神，说没吓到，但是明显有些尴尬。

她也许看出我的尴尬，主动说起出院回到老家的事。回去后，她预料到自己是大病，以绝食的方式逼她爱人说出病情。一听说是肺癌，她立刻想到了死，她不想连累家人。但是看到孩子活泼的模样，又觉得多活一天孩子便和妈妈多在一起一天，于是又重新燃起生的希望。

她爱人陪她四处求医，家乡的医院和我诊断的一模一样，并且拒绝她入院治疗，于是只能回家养着。她说：“哎呀，等死的滋味真不好受呀！”她说这句话时，带着浓重的四川方言，特别好听，这是为自己的重生而发自内心的骄傲。

她说：“我老公真好，在那样的情况下，没有嫌弃我，一直对我特别照顾，我就想，我要是真的死了，放不下他和孩子。”此时，我眼睛湿了。

我问：“最后呢？”她说：“实在是没办法了，村子里有位老人常年上山采药，对中草药很在行，他给我配药，就这样一直在家熬草药喝，上个月才停药呢。”我问：“你怎么又来北京了？”她说：“感觉身体没事了，还得挣钱养家，于是和老公又一起来到北京，还在原先工作过的那家服装厂打工，才来一周时间。”

我吃惊极了。征得她的同意，我免费为她复查了一次，果然，肺部的肿块神奇地消失了，没有了胸腔积液，没有了腹水。再仔细端详她，我发现她面色很红润，很漂亮，与常人无异，和生病时的她判若两人。

我问她这次看病有什么不舒服，她说不是很适应北京的气候，感冒了。我很快给她开好药，并认真地对她说，你回去告訴你爱人，我要请他喝酒。她歪着头看着我说：“真的吗？能带上我吗？”很可爱，完全是小姑娘的模样。我很严肃地说：“当然。”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揉揉自己的眼睛，使劲儿地看。

谁说这个世界没有奇迹发生？

（摘自《散文·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