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中国话语体系的关键维度

2013-06-28 07:52姚遥
对外传播 2013年6期
关键词:话语

姚遥

19至20世纪之交,一些日本学者在翻译西方的学术著作时,曾经大量借用中国汉字中的原有词组——今天随处可见的政治、经济、科学、民主、社会、个人、国家、世界、民族、阶级等词汇,大多源于日本学者当年的“借壳上市”。

辛亥革命前后,不少中国青年负笈东瀛,上述“知识舶来品”便逐渐“出口转内销”,以至后来在中国广为流传。据统计,在当代中国社会科学领域,有280个关键词来源于西方。鉴于西方概念在现代中国的特殊地位,历史学家杨念群曾经如是评论:

自20世纪以来,中国的任何一种历史现象都只能在别人的概念框架中获得解释,好像离开了别人的命名系统,我们就无法理解自己在干什么,我们生活的意义来自别人的定义。

当然,别人的命名系统若能解释中国,也无可厚非;一些外来词语能够落地生根,或多或少都意味着与中国的现实发展有所契合,或者至少正在融合之中。然而说到底,中国与西方,自然禀赋不同、文化背景有异、历史命运殊途,很多看似中西互通的词汇与概念,背后其实包含着各具特色的历史文化脉络。正如历史学家罗荣渠所言:

汉语所代表的历史文化传统与英语和其他欧洲语言所代表的历史文化传统,迥然不同。因此,用这一种语言来翻译另一种语言的术语时,常常词不达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要想解释清楚当代中国的问题,必须首先厘清中西之间迥异的历史文化背景,特别是在话语体系上摆脱对于西方理论的依赖与膜拜。那么,从历史文化背景出发,中国的话语体系应该从何处着力建构?笔者不揣浅陋,试从以下五个方面抛砖引玉。

中国的农业社会

1945年春,在会见美国外交官谢伟思时,毛泽东道出了当时中国最重要的现实——那何尝不也是今日中国最重要的现实:

中国人民实际上是农村居民,农民。在中国的4亿5千万人中,他们至少占3亿6千万。知识分子、文职官员、商人、资本家仅仅是上层的少数。农民就是中国。像中国这样大而落后的国家、不可能很快就改造好。在未来的长时间里,中国必然是农业占优势。因此中国农民的问题是中国未来的基本问题。

乡土社会是中国的基本特征,这个问题非但毛泽东看得清楚,就连美国领导人也看得清楚。1946年,杜鲁门总统将马歇尔将军派往中国调停内战。据《杜鲁门回忆录》所载,杜鲁门和马歇尔很快就发现,固守城市而放弃农村的国民党军队必败无疑:

蒋介石的司令官是很不中用的。他们有一种想依靠筑有城墙的城市的变态心理。他们认为空旷的地区是危险的。空旷地区本是他们应该驻扎的地方。但是他们认为一个有城墙的城市妥当;因为他们能够看见人们进来。自然,没有人来,他们就住在城里。共产党切断了他们的交通线,破坏了他们唯一的铁路线……

毛泽东、杜鲁门和马歇尔都读懂了中国的现实——在乡土社会的中国,不论是战时还是战后,城市与农村永远都是无法割裂的整体。今日中国的很多问题,特别是一些广为西方舆论所诟病的所谓中国人的“素质问题”,都与乡土社会的现代化转型尚未彻底完成直接相关。

如何将中国在现代化转型中的乡土特征表述清楚,为中国发展赢得更多的同情和理解,这是建构中国话语体系的一大挑战。

中国的政治传统

一些西方学者惯于在“集权”的框架下分析中国的政治传统,认为中国只是靠着集权的强制性力量才将地域广阔的领土拢在一起。

然而,中国“大一统”的政治格局并非历史偶然,而是孕育于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经济传统。早在先秦中国,农耕文明即面临着来自于天灾人祸的威胁——天灾主要是江河水患,人祸主要是诸侯战争。因此,当梁襄王请教孟子“天下如何才能安定”时,孟子的答案言简意赅:

定于一。

对于“小国寡民”的欧洲传统而言,中国的“大一统”格局的确是令人费解的。然而,“大一统”格局能够在中国存续千年,绝不可能是单凭强力所能维持得了的。即便在当代,中国依然存在着复杂而广泛的地方分权与内部竞争,绝非“集权”二字所能概括。

对外阐释中国在“大一统”格局之下的竞争、多元与开放,必须结合中国的历史文化背景,这是建构中国话语体系的深层使命之一。

中国的民族格局

近年来,中国的涉藏和涉疆问题,时而会引发西方媒体的渲染与误读。

西方学者将当代中国看作是“伪装成现代统一国家的帝国”,究其根源,是因为中国“多元一体”的民族格局与西方的民族传统并不相容。文化学者汪晖曾说:

在当代世界,中国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仍然保持着前20世纪帝国或王朝的幅员和人口构成的社会,但它早已不是清王朝,而是一个主权国家。对于许多西方人而言,如何叙述中国这样一个不但多民族、多宗教而且多文明的跨体系社会〔trans-systemic society〕始终是一个问题。

在民族问题方面,中国若要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就必须突破西方理论的成规。因为倘若按照西方“民族-国家的标准模型”,中国的多民族现状就成为一个根本无法解释的“异类”——中国似乎根本不成其为一个“正常的民族国家”或“现代国家”。

事实上,中国历经数千年而形成的多民族格局绝不可能是“异类”,费孝通先生早已论证过“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过程。至晚在清代,通过和亲、通婚、朝贡贸易、支援发展等形式,中国各民族已经形成了一个容纳着多种文明的富于包容力的弹性社会。

对于强调“与异教徒势不两立”的西方基督教传统而言,“和合”与“包容”的中华文化确实不容易理解,而这也正是中国在对外建构话语体系时所应该着力之处。

中国的对外政策

在西方历史上,大国崛起往往伴随着战争与冲突,这也正是西方媒体今天用怀疑的眼光审视中国发展的根源。不过,稍微公正的西方人即会发现,中国的对外政策向来是与他们有所区别的。在回忆中美建交的过程时,美国前总统卡特曾经透露了美方的一个重要考量:

有了中国这个朋友,还会有个很有意思的潜在的好处,那就是它能悄悄地改变我们本来很难与之打交道的第三世界国家的态度。多数的革命政府当然不会自然而然地倾向美国,苏联人经常有办法建立新的关系——大部分是通过向他们出售武器。中国在某些发展中国家的信誉非常好,我们把同中国的合作看成是促进和平和加深美国同这些国家之间相互了解的一个途径。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恰恰是中国不同于西方的对外政策出发点。在2009年夏季达沃斯年会上,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曾经这样概括中国的软实力:

所谓中国软实力,我以为就是对所有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最不发达国家的尊重,就是在自己发展的同时,要尽力帮助它们。

不把问题和矛盾转嫁给别国,不通过掠夺别国来发展自己,真诚帮助欠发达国家发展工业化而非只是倾销工业品,这正是中国对外政策的基本价值观。2010年在接受笔者访谈时,时任商务部副部长傅自应曾经讲述了富有说服力的鲜活事例:

有一次我与欧盟驻利比里亚的发展援助代表聊天,我问他们的休假制度怎么安排,他告诉我说,他们所有的援助专家三个月要回欧洲休一次假,每一个专家来的时候可以有三个集装箱运自己的家具,往返都坐着飞机头等舱,然后住着当地最好的酒店,这些钱花的都是本应援助当地的经费。与他们相比,我们中国专家和工人的待遇根本没法比,我们是带着感情做事的。

中国的身份认同

2010年,中国GDP跃居世界第二位。面对国际格局与自身实力的变化,中国与世界都需要正视现实并且作出调适。

中国的强大将给世界带来什么?世界又能否接受一个日益崛起的中国?摆在中国外交与外宣工作面前的一大难题是:中国应如何建构其在国际社会的身份认同与话语体系,以便更好地向国际社会解释“我是谁”的问题。

一方面,在新的形势下,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但同时又是影响力日增的“政治大国与经济大国”。另一方面,在经济全球化方面,中国与西方日益融于一体,但在历史文化、政治体制、发展模式上,却又与西方存在着显著差异。

模糊的身份认同引发了一连串误解和问题,使得中国在对外传播时面临着话语体系“失序”与“失语”的困境。

比如,中国究竟应该在国际社会承担何种义务,其标准究竟应该比照发展中国家还是发达国家?再如,在回应诸如朝核危机、叙利亚危机等国际问题时,受制于不同的身份取向,中国的立场与表达总须反复斟酌,有时难免陷入“理不屈而词穷”的尴尬境地。

在中国实力日益增强的当前背景下,要想找到中国在国际社会的准确定位,依然要回到中国的历史文化中寻找答案。近代以来,尽管中华民族苦难深重,然而,中国的政治领袖们却从未将西方弱肉强食与穷兵黩武的崛起之路视作未来中国的发展道路。

1924年,当中国依然积贫积弱之时,孙中山先生却在演讲中大声疾呼,中国有一天会强盛起来,但绝不能走帝国主义的老路:

现在世界列强所走的路是灭人国家的;如果中国强盛起来,也要去灭人国家,也去学列强的帝国主义,走相同的路,便是重蹈他们的覆辙。所以我们要先决定一种政策,要济弱扶倾,才是尽我们民族的天职。

1960年,英国元帅蒙哥马利访华,向毛泽东转达了西方社会的疑虑——中国五十年后强大了会对外侵略。以下是两人的谈话记录:

蒙哥马利:五十年以后中国的命运怎么样?那时中国会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了。

毛泽东:那不一定。五十年以后,中国的命运还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国没有上帝,有个玉皇大帝。五十年以后,玉皇大帝管的范围还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如果我们占人家一寸土地,我们就是侵略者。

1974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发表了演讲,时至今日依然是中国人对于国际社会的郑重承诺:

如果中国有朝一日变了颜色,变成一个超级大国,也在世界上称王称霸,到处欺负人家,侵略人家,剥削人家,那么,世界人民就应当给中国戴上一顶社会帝国主义的帽子,就应当揭露它,反对它,并且同中国人民一道,打倒它。

总之,在追寻“中国梦”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必须重视从历史文化背景出发,建立中国人自己的话语体系和文化自觉,并因此赢得国际社会的理解、尊敬和信赖。诚如英国历史学家李约瑟所言:

今天,中国人所面临的问题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所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即如何才能找到经济合理行为与其他生活品质之间的和谐。使中国人的解决方案不同的,是中国独特的历史背景,而每一个人是可以从中学到一些东西的。(作者供图)

猜你喜欢
话语
画与理
主持人话语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衰老与性别话语——公共话语与私域话语对老年女性的影响》述介
从雾霾议题报道看政府话语与媒体话语的冲突与调适
禁止“话语歪风”——管管那些拉拉扯扯、吹吹拍拍、阿谀奉承
一句鼓励的话语让生活更美好
雷人话语
元话语翻译中的译者主体性研究
话语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