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梁建筑,历来是在功能与艺术相结合的传统要求下,不断发展提高。它以多种多样的形态,谐调融合于天然风景与建筑群体之中,因而很自然地给人以画一般的意境,诗一般的情感。它不仅是一种具有交通实际功能的工程,而且是既有美感又多情趣的艺术作品。从《诗经》“迎亲于渭,造舟为梁”,到清代黄仲则的“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之句,历代诗人词客,为桥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佳句。另有以桥诗入画,或以画记桥,从对桥梁的欣赏,触绪牵情,引起一系列的联想,由赞叹而形之歌咏笔墨。这些文艺性的描绘,更为桥梁的艺术形象增添了风采。
桥梁之所以能称得上艺术品,原因是多方面的。桥梁本身从布局、选形、用材、装饰等客观的物质因素中,体现了人类很多积极的思想因素;而桥在特定的环境中,又会引起人浮想联翩的情感,使桥梁艺术丰富而多彩。我国古代的桥梁建设者,积累下丰富的经验,有很多卓越的成就和宝贵的遗物,至今还有值得借鉴之处。
一般说来,桥造在哪里,仅是服从交通的需要,但是在众多可以选择桥址的地方,有意识地配置桥梁,这也是艺术。我国河道,存在三种情况,即大河、支流和小溪,因此,城镇的建设必循河道而有别。城濒大河,镇依支流,村傍小溪,几成为不移的规律。而桥梁的建造,亦随之而异,各臻其妙。我国山区、水乡或平原城镇,将至该地,必遥见一塔;入城镇前,必经一桥。这样的布置随处可见,亦标志了中国城镇的独特风貌。这些控制城镇通道的桥梁,如“灞桥折柳”“卢沟晓月”,送往迎来,联系着人间离合悲欢的种种复杂感情。
建筑群里往往配置一定的桥梁,这些桥梁常是建筑在人工开挖的池沼曲水之上。这已不是为了克服自然险阻而修桥,而是在建筑群的总体布置中作为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服从社会生活中一定时代的政治礼制或宗教思想,使人产生庄严肃穆或清虚幽静的感受。
中国园林,是天然胜景和人间美丽的建筑的集中组合,是供游人开畅襟怀、赏心悦目的地方,往往使人流连忘返,徘徊不去,所以对桥的要求又有不同。中国园林中桥梁的布局和形式,完全不同于西方而特具中华民族风格。
桥梁的选形,基本上决定于功能、技术、材料等因素,但是,一定的形式会联系到一定的艺术感受,再结合着所处的环境,更衬托出桥的姿态。燕赵的联拱平驰,屹立在骏马秋风的冀北,气势雄壮。水乡的薄拱轻盈,凌波于杏花春雨的江南,更觉秀丽如画。泉州安平长桥,一如压海长堤,雄健为闽南之冠。大渡河边,群山高耸,泸定桥一线横空,凌云飞渡。这些,都是桥梁结构本身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形象。
不同材料的质感相殊,石桥的凝重,木桥的轻盈,索桥的惊险,卵石桥的危立,令人赞赏,且色彩灿烂,在不同的环境中,如山麓、平畴、水乡、海岸、园林、市街,又因晨曦、暮霭、竹翠、枫丹、涵月、漱流,景物各异、动静自殊而形成了不同的画面。
桥梁除了结构本身必须具有者外,有时服从于保护结构材料等原因,而在桥上增加亭廊楼阁等建筑,使桥梁的构图起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些从功能需要出发的桥上建筑,由朴素到繁华,装饰性起了更多的作用。即使桥上并无建筑,也往往在桥头树华表、立牌坊,傍守狮像,侧立幢塔,而栏板、柱头、石梁边、拱券的龙门石面,都可以作艺术装饰,表现出艺术的魅力。虽然桥梁主体结构的艺术性,是桥梁艺术形象的主导部分,但装饰亦关重要,“好花须映好楼台”,锦上添花,益增风韵。即使不采取精雕细琢的装饰艺术加工,桥的曲折,坡的缓急,踏垛的节奏,也能别赋情趣。“市桥携手步迟迟”,即咏富于韵味的拾阶登桥的乐趣。
由桥而产生的感情的联想,常常形诸文字,所以桥廊、桥亭每多题壁。而桥的命名,如垂虹(桥)、锦带(桥),点景标题,楹联诗文,亦甚多妙笔,这也是桥梁艺术的一个方面。
(选自《陈从周散文》,同济大学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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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名丰富多彩。根据反映内容,一部“桥名录”可分为五章。
第一章是“表扬”。首先是表扬桥的功用的,如“万安桥”,在福建泉州,为渡海用,“去舟而徒,易危以安,民莫不利”。其次是表扬造桥人物的,如“葛镜桥”,在贵州平越,明万历间葛镜建。
第二章是“纪事”,记载有关桥的流传下来的故事。如“万里桥”,在四川成都南门外,“昔孔明于此饯费祎聘吴,曰:‘万里之行,始于此矣。”。
第三章是“抒情”,通过桥名,来表达思想感情。如“思乡桥”,在河北丰润,“宋徽宗北辕过桥,驻马四顾,泫然曰:‘吾过此向大漠,安得似此水还乡矣……人乃谓‘思乡桥也”。
第四章是“写景”,美化桥身及四周景物。如“垂虹桥”,在江苏吴江,桥身环如半月,长若垂虹。宋王安石《垂虹桥》诗云:“颇夸九州物,壮丽无此敌。”
第五章是“神异”,把神仙和桥梁联系起来,大多与道教有关。如“白鹤桥”,在江苏句容,“汉永元间,茅氏兄弟三人乘鹤至此,有白鹤桥,大茅君驾白鹤会群仙处”。
(节选自茅以升《桥名谈往》,原载《光明日报》1962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