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为裳
一
睁开眼,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来,我的身体像浮在大海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我的手被另一双温暖的手抓了起来,她说:“小可,你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从小到大被人叫做‘豆包,我还不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我听不清豆包在说什么。我只记得晕倒前,校草林兵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喊我:“结巴妹,这次诗歌朗诵会你就不用参加了,免得坏了大家的情绪。”我张了张嘴,很想说我现在不结巴了,请别再叫我“结巴妹”,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从小到大被人唤做结巴妹,我已经懒得去反驳了。但是这次话是从林兵嘴里说出来的,这让我无比伤心。我一直以为他很关心我,因为他曾帮我从学校图书馆借书,还鼓励我对着墙壁说话,难道他都忘了吗?他怎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叫我结巴妹?
放学后,我没等豆包。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来,说:“小可,我就知道你生气了,那家伙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也学人家叫你的绰号,太过分了!”
我瞟了豆包一眼,说:“你知不知道你别的功夫没有,就会火上浇油?”豆包撅着嘴,说:“人家还不是想劝你,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其实也没什么,你现在一点都不结巴了。我等一下去找林兵,如果他不让你参加朗诵比赛,我就广播给全校听,说他‘为官昏庸……”我的心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我禁不住喊了起来:“秦婷婷,你是不是还嫌我丢脸丢得不够?有那工夫你把你身上的肥肉减一减好不好?以后你少管我!”这些话一点也没卡壳,像子弹射出枪膛一样干净利落。
我转身上了驶过来的公交车。公交车经过豆包身边时,豆包还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一样。
回到家,我倒在床上,泪水涌出来。从小到大,“结巴妹”这个绰号像魔鬼一样和我如影随形。只要别人高喊一声“结巴妹”,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着镜子,我开始朗诵海子的诗。那些诗句伴随着泪水和剧烈的头痛一起涌上来。我打开了抽屉,里面有治头疼的药,依稀记得医生对我说过,如果过量服用的话,会有生命危险。我把瓶子里的药片倒在手心里,就着白开水吞了下去……
二
豆包的手胖乎乎的,很暖和,她絮絮叨叨地说:“要不是我随后坐上车跑到你家,你的小命就没了!小可,下个星期的朗诵比赛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冷冷地把手从豆包的手里抽出来,说:“我只是不小心吃多了药而已,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要自杀。”
豆包立在我的床头,嘴像落到岸上的鱼的嘴巴一样,张了张,又合上了。良久,她还是忍不住说:“刘小可,别以为就你一个人受的伤害深,别以为这世界上就你最倒霉。你觉得‘豆包这个绰号比‘结巴妹更好听吗?你以为我真的没心没肺到连自己最好的朋友挖苦我,我都无动于衷吗?刘小可,我们每个人都想变得完美,但是没办法,总会有一些不如意的事缠着我们,我们除了一边接受一边努力去改变以外,还能怎么样呢?林兵说你口吃,你就流利地把海子的诗背下来,看他还能说什么!”
豆包背着书包走了,阳光热烈地透过窗子照进来。如果不是豆包及时赶到我家,或许我真的见不到阳光了。
我的泪又流了下来。门轻轻地响了,是林兵。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我听到他说:“小可,对不起,其实……”
老妈拎着大包小包进来,招呼林兵吃苹果。林兵慌忙说他还有事,然后走掉了。
其实什么呢?其实我应该很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缺陷吗?其实我应该坚强地接受人家叫我“结巴妹”这一现实吗?
鸡汤喝进嘴里,味道很苦涩。
三
几天后,我重新回到了学校,同学们正在排练。林兵把本子递给我说:“刘小可,我们一致推举你当领诵员。”我推开他递过来的本子,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用同情。”说完,我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书包塞进抽屉里,低下头看书。教室里很安静。
半晌,林兵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往外面走。
在学校的操场上,林兵说:“刘小可,我知道那天我伤害了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豆包同样被人取了绰号,却照旧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我扬起头看林兵说:“你未免管得太宽了,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
林兵拔出一根狗尾巴草叼到嘴上,瞅着远方说:“你说得对,这是你自己的事,但我是你的朋友,我想告诉你,你自己都不接受你自己,又让别人怎么接受你?”
“难道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的绰号是对的?”我的眼里要喷出火来了。
那天我再没说一句话,就连上课老师提问,我都一言未发。老师无可奈何,只好让我坐下。
放学时,看着三三两两的同学结伴而行,我觉得自己很孤单。豆包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来说:“刘小可,下次你再走这么快,就会有很多人跟在我后面捡肥肉了。长此以往,我就可以参加北京奥运会了,没准女子田径比赛我还能拿个冠军呢!”
“臭美!”我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我再怎么打击她,她仍是会扬起向日葵般的大脸冲我笑,真拿她没办法。
她前后左右瞅了一圈,小声说:“刘小可,告诉你个秘密。”
我“哧”了一声,豆包嘴里会有秘密?真新鲜!
四
从豆包的叙说中,我知道了那次林兵叫我的绰号原来是跟同学们打了一个赌。上次班上选领诵员时,林兵推荐了我,班里有同学提出了疑问,说我心理承受能力差,到时候会不会临阵退缩。林兵说:“刘小可早就不像原来那样了,她连口吃都能克服,怎么会怕做领诵员?”
结果林兵被同学们将了一军:“你就叫她一次‘结巴妹试一试嘛!”
试的结果是我吞了半瓶治头痛的药。
豆包说:“你不知道林兵后悔得差点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下来了,可他还是坚持让你做领诵员。你休息的这些日子,别人都在紧张地排练,就差你这个领诵员呢!”
我转身往教室跑,林兵还在。我的脸烫得厉害:“你……你真的觉得我行?你……不怕我……给咱们班丢脸?”
林兵摇了摇头,说:“刘小可,我相信你可以过得了这一关,没什么了不起的困难。”
我冲出教室,追上豆包,喊道:“叫我结巴妹!”豆包的小眼睛瞪得溜圆,说:“你不会又受了啥刺激吧?”
“当然是受刺激了,我想看看如果我不在意这个绰号的话,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我笑道。
豆包一边笑,一边喊:“结巴妹,你看天好蓝啊!”
路上的每个人都回头看着我们。我扬起头,大声说:“天……真的好蓝啊,就像……蓝色的果冻!”
五
一周以后的朗诵比赛上,我口齿清晰、情绪饱满地领诵了海子的诗,我们班因此得了全校的第二名。豆包直夸林兵是伯乐。而我,仰起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知道,17岁这年的秋天,有支叫“绰号”的暗箭飞过我青春的上空,还好,我挺过来了。
编辑/吕秀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