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下的塞班

凌子

一簇簇赤苗，一把把火炬，一团团烈焰，炽炽灼灼，红遍蓝天，一踏上塞班的海滩大道，我们就坠入了一个热烈的世界。两旁的凤凰木，花开满冠，彤彤夺目。远远望去，树树相接，朵朵交融，就像太阳点燃的一条火龙在风中升腾，发出啸啸的鸣叫，更像是千万只浴火的凤凰，涅槃重生，正欲冲天而起，熊熊翱翔于九天之上……

六月的塞班，半是火焰，半是海水。身居太平洋，特殊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塞班特有的风光，绚丽、烂漫，引无数游人竞折腰。谁说不是？最高峰下的海水，轻轻一个回眸，便惹得所有游客为之倾倒。相较于普吉的澄澈——那曾令我惊艳的碧蓝，此处的明媚，竞让我失语，我真不知道还能用怎样的笔墨来描摹它的神采，我只能说，看到它，我才知道什么叫“海蓝”，什么叫“缤纷”。

站在峰顶，俯瞰海面，东面的太平洋，幽深沉静，仿佛一幅古色古香的锦缎，钻蓝过滤了铜绿，泛着凝玉般的光华，醇厚典雅得无以言说；西边的菲律宾海，珊瑚高高低低，折光错错落落，使得海水明暗浅深，幻化无穷，好像是一条七色迷离的魔毯，透明、黄绿、苔绿、墨绿，加上湖蓝、宝蓝、靛蓝和藏蓝，扑朔交映，顾盼生辉，斑斓璀璨得不可方物。引人注目的，还有远处撞击珊瑚礁石激起的一层雪浪，犹如一条长长的玉带迤逦在青天蓝海之间，因浪腾跃，随风飘举，摇曳着无尽的遐思，悠远绵长……造化的神奇，令人击掌！

说到神奇，有一股海水正裂石穿云倾泻而下。在鳄鱼滩，在鳄鱼脊部，在一块趴在海里的峻峭巉崖上，双脚未稳，开心还未绽放入境：“嘭——哐——”，人便“没”了，通体淹没在呼啸的巨浪里，浪瞬间化为万朵白梅，四处飞溅。不过，人生能有几回“隐”？如此醍醐灌顶的湿身，猝不及防，淋漓酣畅，实在是妙不可言的奇遇。看那海水，哪里在涌，分明在飞、在闪、在射；那巨浪，更是一重重一层层，前呼后拥，左冲右突，俨然千军鼎沸，万马奔腾，挤撞、推搡、旋跃、翻卷，雷霆万钧，排崖倒石。霎时，巨浪碎成白雪，整个滩崖冰封雪冻，银装素裹，旋即，冰雪解冻，冰凌崩落，白浪喧嚣，水雾升空，如山崩海裂，惊天动地。东坡先生“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情景重现眼前，何其壮观！大浪淘沙，方显本色；人海不潮，更待何时？大家虎跃龙腾，争先恐后，踏浪、登崖、击水、拍石，何惧风吹浪打，闲庭信步，宽余即在今日。风声、水声、涛声和惊叹、欢笑、呐喊，浑然交织，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一声胜似一声，竞报着自然的伟力和人类的勇气。

自然的伟大，不仅能激发生命的动量，释放人性的欢悦，更能让凝神山水的人，丰润心灵，修养仁智。

清晨，漫步沙滩，是旅途中最惬意的时光。晓曦初露，凉爽尚未退潮，一切都笼罩在银灰的岑寂里。走在细腻如粉的沙毯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温馨让人宁静。与海同行，它无语，我无言，连呼吸都显得多余，只觉得一颗心在静下去，静下去，静到极处，通体澄澈，万虑皆空。清洌的海水，流溢着一片淡蓝的波光，明净剔透，游鱼碎石，直视无碍，就连石上的茸茸苔裙、丝丝皱纹都历历可见。不禁赤脚人海，凉凉的细水从趾间俏皮地溜过，欢快的鸟鸣瞬间润湿了身心。

不远处，两位小朋友正逗引着一只拇指大小的寄居蟹。当它从四五寸深的沙坑爬出时，男孩用食指轻轻一触，寄居蟹就跌落到坑底，接着，再奋力向上爬，男孩又伸指一挡，它再次落到坑底……如此反复。女孩说：让它出来吧，挺可怜的！于是男孩两指一夹，一放，它，还有他们，便获得了整个世界。多么纯真的童年！

朝日朗润起来，微风轻拂沙滩，颗颗沙石在透明的天光下婆娑摇晃，幻化出一个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恍若隔世。隔世，隔几世？塞班之行，莫非是大海与大海的约会，前世今生的刻骨？真有些恍惚，两串脚印却依稀可见，在身后扑闪扑闪，仿佛生命之灵永不熄灭的眼睛……

早餐后，同伴们去南部观光，我独自留在了宾馆。天，湛蓝湛蓝，好像在靛草里洗过，纯净得不带一丝烟灰；云呢，雪白雪白，如片羽，如冰莲，如嫦娥的月兔，如昭君的羚羊，轻柔、飘逸，舒卷随性，游翔自如。沙滩上，一棵棵独立颀长的椰树，婆娑摇曳，迎风起舞；庭园里，玉白的鸡蛋花抿嘴一笑，水灵中透着娇羞；葱茏的菖蒲叶轻松一摆，遮掩不住葳蕤，绿油油地生辉；阳台前，还有棵高大挺拔的火凤凰，繁花满树，硕大、红艳、光彩耀眼。其实，细细打量，便会发现，凤凰花的红，是鲜红中带抹黄晕，而且带黄的那瓣还翘翘的，虽不直挺，也略微高出其他四瓣，使那抹黄晕更显突出。怪不得，这灿灿的红，比端正庄严的大红多了点亮丽，多了点娇艳，也多了份不甘寂寞的妩媚和妖娆。

而我，正坐在灰色的寂静里，把一盏茶，呆呆地，望海。

难得的寂静之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自由，静默里有收放随意的神思，什么都可以不想，也可以信马由缰，意识乱流。

弹指而过的半生，一如晨步的海滩，波澜壮阔的狂潮渐次消弭，只剩有一片素白的沙砾，在风中偶尔回响，若断若续。此时追索潮退的斑痕，寻觅当时澎湃的情景，亦梦亦真，都不必辨问，不必纠缠。重要的，是捡拾折映岁月辉芒的一贝半珊，尽管残缺，却泛着生命的光点，给未来的人生以无价的流畅和滋润。

啜一口茶，冥悟茶禅。品茶有三道：一道苦若生命，二道甜若爱情，三道淡似微风。茶道即人道。人生的故事，无论叙述得怎样精彩，最终都将从高亢转向低回，从雄浑走向婉转，但低回不是沉沦，婉转不是哀伤，而是狂澜过去的平静，退潮之后的清明，是一种繁华落尽的纯粹和淡定，就像前方的大海，宁谧、丰富、从容……

同伴J卿说一直在追求“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人生，我很赞赏。张弛有度，阴阳相谐，平衡才有通融的人生，通融方达圆满的境地。有位吃斋念佛的好友曾劝我忌食海鲜，因为海是人类的“母亲”，可惜我六根未净，只能凡俗地体味母亲有容乃大的情怀：吃点动物，不就是对植物的放生？人，就怕执著一念，不善通融。我们之所以在生活的大潮中常陷入逼仄、困顿、无奈的漩涡，就在于一叶障目，耽于眼前的物欲，而忽略甚至背弃了精神追求的快乐，以致身心疲惫，无以自拔。

想到这儿，不禁感慨，我们的旅游也不知从何时起，“行万里路”已演变为“购万元物”：“观识知悟”也偷换为“吃喝玩乐”，文明在进步，在倒退？人人都抱怨旅行社的变相导购，可又人人参与其中，在各商场流连忘返，乐此不疲。即便是观光，也少了份“望峰息心，窥谷忘反”的心灵感应，多了点儿蜻蜓点水式的华美浮泛。那相机聚焦的，总是鲜艳的衣裙、娇媚的容姿、君临天下的狂劲、唯我独尊的霸气，而大美不言的山水，早成了我们的配角退居二线。呵，人啊！

抬眼望海。海，望不尽。大海的前方还是大海。忽然觉悟，人类与自然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类是欲望远大于存在，而自然恰恰是存在远大于欲望。

无端地，常常将塞班与泰国的普吉作比，风光同样美丽。就城市的格局而言，塞班代表的美式文明显然要高出几筹，但是，我依然留恋普吉，留恋那种让人安定、沉静、平和的氛围，那份来自水土本身所特有的原始、纯朴、厚重的生命元气。而塞班，更多的则是带着喷了浪漫奶油的商业味，以及像军舰岛上枯树一般残余的战争阴气。在“自杀崖”，一块块木牌石碑，凹凸成令人惊怖的伤疤，斑斑驳驳，阴森惨白。当年的美日惨战，说到底，就是一方利益和另一方利益——对外扩张地盘的帝国野心在这里撕扯出的血淋淋的裂痕。其实，塞班的历史，一直都是“被文明”——直接或间接的军事远征”奴役着，从麦哲伦登岛，到西班牙统治，再到德国，再到日本，几经易手，纷争不断，直至归属于美国。而征战一旦胜利，文化的奴役便随之而来，当地文化的日渐摧残、毁灭也势在必然。如今的塞班，官方语言是英语，流通货币是美金，而本土的查莫罗文化，几乎被美国的快餐文化所淹没。

警惕啊，人类历史上的许多胜败，掩盖了无数深刻的内涵。蓝天丽日下的巨大身躯，必定会有同样巨大的阴影，就像每一株绚烂的凤凰树下，都会有一片星星点点、深深浅浅的落红，几多香销，几多玉殒，零落成泥，一地叹息，似朱蝶断翅，凄凄坠地，如杜鹃啼血，殷殷哀鸣。花开花谢，本是自然之态，可如此斑驳惨烈之相，平添了某种悲壮的寓意。

有风坐于双肩。风中的星条旗撇了撇嘴，转过脸去，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无尽的大海，则泪光盈盈，无语凝噎——为人类不自知的欲望无止境的野心。天地间，有浩浩长风哀吟，有漠漠阴影垂首。风过草叶，嘶嘶作响，那是衰落文化、无辜亡魂在悲泣吗？

最后的晚餐时，有同伴说“塞班之游三天尽够，再多就空耗了”。“空耗”二字很有见地，山水游览，哪能没有文化的底气？一个人，无目不明，一方山水，若无人文又何来神韵？就像漂亮的丽人，吸引的只是目光，内修的美入，方能魅力四射，叩动心扉。

记得翻译家蔡濯堂曾说：“美国风景也有很壮观的，只是登临之际，总似乎少了一座庙。”蔡先生长期居住在北卡罗来纳州，是位认真的天主教徒，可登山临水，到了神举形遗的境界，他所需要的不是教堂，而是庙宇。这话颇有意味。一个中国人，无论飘落何处，心中留存的永远都是神圣的华山夏水，那是精神立命之根，如何能够割舍？美国虽也有些“古迹”，类似于此游中的圣母洞、耶稣雕像，却陈而不古，哪怕设景立碑，也缺了火候，怎比得了中国的山水，处处名刹古寺、字崖画岩、人事典故，可以听经品茶、赏书观联、悟禅论道，灵修多情，顿坐“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无穷乐趣？

夕阳硕大而饱满，款款地滑落，彤彤的晚霞，绚烂了整个天宇。天外，蔡先生似乎闲坐在万道霞光中偷偷地笑呢。老人不解风情，谁信？

“遍地的砾石，红光闪闪，像太阳注血的宝石，也像美丽带毒的罂粟。”临别一夜，恍惚间又坠入一个红色的世界，“红色的山峰，红色的波涛。人们在翻卷的波涛中吃力地游着，几乎抵挡不住一个又一个更高的浪峰……波涛忽然停息，变成一片灰色的死海，无边无际的，是茫茫戈壁吗？出去，出去，出去，可头昏体乏，几乎迈不开步……”

一梦惊醒，已置身在返程的班机上。邻座的领队不无留恋，“再见，梦一样的塞班！”我则暗暗庆幸，还好，与我同行的塞班——昨晚购买的纪念相框上，那簇浓烈的火红，不是梦境，而是怒放的凤凰。

六月的塞班之游，虽不刻骨但却铭心，而铭心的一段旅行，一定红尘滚滚，一定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