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弟

2013-06-22 09:05■汶
翠苑 2013年2期
关键词:老爸日子老婆

■汶 铖

“叮铃铃铃铃……”一阵刺耳的下班铃声激活了死气沉沉的工厂,一天终于结束了。我关掉机器,习惯地擦擦,收拾妥当,换上衣服,骑车回家。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几十年,从当年风华正茂的小伙做成了今天腰弓背驼的老头,做得我和眼前的机器一样机械。可我知道,我还将无休止地做下去,直到我退休或下岗的那一天。

家里老婆照例在厨房里忙碌着,自从她下岗以后,厨房就成了她的工作单位,整天在里面忙忙叨叨,但也不见得弄出多少好吃的菜出来,可能她呆在里面,有点事做才心里踏实吧,随她去吧。儿子已经工作了,干的是保险推销,不好干,他又不认识什么大老板,只知道见人就孜孜不倦地推销保险,大家都烦他,朋友也看低他几分。可儿子好像给保险公司洗了脑,只要能把保险卖出去,什么都不在乎了。现在大家不信任保险,儿子的工作难做,急得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难得在家里吃顿饭。我们这里成了旅馆,虽然天天见面,其实对他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我也不问。近来他的发型越来越怪异,衣服越来越高档,儿子说:“不能让人第一眼就看扁你。”也不知道他的业绩有没有因此提高一点。

今天稍稍有点不同,下班后,我顺路买了一些熟菜卤味。老婆看到我又买这些“奢侈品”,眉毛微微皱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拿了个大碗把这些菜倒了进去,摆到桌上。我和老婆之间还算是和睦的吧,我们都不过多地探寻对方的内心想法,给对方充分的自由。

我老婆当初是因为想回城才看上我的。当年那些知青像疯了一般,丧心病狂地要回城,即使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就像当初他们不管不顾地要下乡的劲头一样。我老婆算是个规矩人,抱着要回城的坚定信念,硬撑着在乡下没有找对象。后来,环境宽松了,老婆毫无顾忌地和我说:“当年追我的人不是没有,条件可比你好!可如果我在那里结了婚,生了孩子,谁知道能不能回来呢?我不能让孩子再受苦。早知道最后大家都能上调……,唉!”老婆说的是实话,我不怪她。我还记得当年她和我结婚时冷漠迷茫的神情。这么多年来,我们同甘共苦、维持家庭,可总走不进对方的世界,也许这在当初结婚时就已经注定了。有几个晚上,我看到老婆坐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心不在焉地看着闪烁的电视,眼神呆滞,表情黯淡而哀伤。她在想些什么呢?我无从知晓。自从她下岗后,她沉默的时间就更多了。

我也是个无用的人,天天在厂里机器人一般做着重复而危险的工作。而我少年时却是个骁勇的红卫兵。那时我对世界多么热情啊!总想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创造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学不上了,为了表示忠心,凭着两条腿跑到北京搞串联,两只脚都磨出了好多大血泡!一路上,遇到了那么多对我们寄予期望的人们,无私地给我们帮助,给我们送来衣食,他们认为中国的未来就靠我们这些无畏的小将们了……其实我们哪里是靠得住的人呢!真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赤诚。可我们对革命也是真心实意的,当年抄家抄出了那么多好东西,我们没有人偷回来的,在它们付之一炬的火焰中,我们憧憬着马上就要到来的共产主义社会。我打过人,那是因为一个搞美术的家伙实在是又臭又硬,叫他作检讨总作得不伦不类,根本没有重新做人的诚意。我们几个人最后怒不可遏,拿着大铜头的皮带,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没想到这家伙不经打,没打几下就死去了……本来我也应该下乡去做知青,由于我是家中独子,留了下来,进厂做了工人。开始这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我老婆看上我不就是因为这个么,可随着计划经济的结束,工厂开始不停地走下坡路,我们早就失去了领导阶级的光环。拿到手的票子越来越不够花,福利越来越少,到现在我到底还能做多久都成了问号,说不定哪天,厂门口贴的下岗名单中就有我呢。我老婆已经下岗,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真的下岗后我能做什么,我想不出来。

我家现在就是这个情况,但今天的小菜还是要买的。因为今天我有客人要招待,我知道他今天又会来了,我的感觉很灵,根本不用他提前来通知我。这个客人到我家来了好多年了,但我老婆不知道,他来了我会想办法把老婆支走,我们两人畅快无忌地喝酒。如果我老婆心中生疑,留下不走,那也没关系,我的客人很知趣,看到这个情形他就不会进来,因为即使来了也没意思,一个不尴不尬的女人坐在中间,能聊些什么呢?我也不用满心愧疚,因为他下次还会再来的,我和他默契得像兄弟一般。

但他不是我的亲兄弟,我狠打过他。就是那次我听了他作的不伦不类的检讨后,忍无可忍,让他挂着牌子,在毒日头下跪到火堆边烤着。他的脸在火堆的烘烤下,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愤怒的口号中,我变成了一个誓死保卫政权的战士,心中燃烧着仇恨,拿着大铜头的皮带,对这个顽固分子劈头盖脸一顿打,没打几下,他就没了气。

从此以后,他就会经常来看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悄无声息地走近我时,我还年轻。那时打他的事还过去不久,他脸色惨白,原来的血迹已经擦去,但脑门上还挂着汗珠,身影单薄得如蝉翼。他远远地站着,幽怨地看着我。我心惊胆战,怕他报复我,壮着胆子对他喊道:“滚开!你个顽固分子!”他叹了口气,幽幽地问我:“你怎么就这么恨我呢?”我义正辞严地告诉他:“因为你是反动派!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造反有理’!”他又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年轻了”,说完他就脚不点地地走了。

就这样,我把最高指示当作驱鬼符,用了好多年。可渐渐地,我发现我喊这些最高指示时好像没有那么气吞山河了,我在他面前短了气势。到后来,我失去了把这些指示说出来的勇气,看到他幽怨地站在那里,我蠕动着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看着他单薄的身影还心生同情和惭愧。他见了,像个前辈一样拍拍我的肩,说:“你不再年轻了”,似乎他对我了如指掌。既然我不用驱鬼符了,他逗留的时间就逐渐变长。我发现他对我没有恶意。我发呆的时候,他会陪着我,默默地和我抽支烟。他还会念些诗给我听,那苍凉的调子简直让人怆然泪下——这可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体验,当我心中激情满怀时,哪有心思体会这些呢?也许我真的是老了。日子久了,我们熟络了起来,可以在一起聊聊了,有时他还会对我儿子的教育提些意见。渐渐地,我对他没有那么恐惧了,家里有好菜时,会招呼他一起坐下吃些。

我对以前的事道歉,而他却挥挥手:“你不用道歉。”

“为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可怜吗?你用你的青春年华去搞了革命,到头来只是个笑话。除了学了些暴戾、无知和虚伪,你们还得到了什么呢?”他的话真实得让人丧气,不过,他说的不是事实吗?只不过我以前没敢细想罢了。

我试探地问:“那你会报复我吗?”

他轻蔑地笑笑,表示对这些小动作的不屑:“报复?我怎样报复才算完呢?你的日子已经过得不顺当,我还来报复什么?”

我抓住他的手,恳切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你要相信我!”

他头也不抬,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

“那你恨我吗?”

“不恨,人在时代面前是不由自主、弱小无知的。”

“当年我觉得在干一件伟大的事业,我是那么义正辞严、大义凛然,可怎么现在心里却开始惭愧了呢?”

“那是因为你们的义正辞严建立在沙土上,而且你们不能思考——这不能怪你们。”

“其实,我是个温柔的人。”

“我知道。”

“可我当年怎么这么暴戾呢?现在只要我想起当年打你的情景,心里总是翻江倒海,感觉自己也在挨打一样。我不敢仔细回忆,我害怕面对当年的自己。其他人也疯了,好好的小姑娘满嘴脏话,家教甚严的小伙子学着工农兵在大庭广众下撒尿,唉!我们当时都疯了。”

“我也知道。”

“我应该信一门宗教赎罪吗?哪门宗教能拯救我?”

“能拯救你的唯有你自己,别的什么都不能拯救你,宗教也不行。”

他是那么渊博,洞悉一切,总能解决我的疑问。在这些琐碎的聊天中,我在感情上日趋对他依赖和亲近,有什么事总想先找他谈谈,感觉他比我老婆还容易交流。而他对我似乎不存什么恶意,好像我没有伤害过他。有一次机器出了故障,就在我的手臂要被冲断的关键时刻,他神勇地让车间断了电,保住了我的手臂。

我惊魂未定,他站在那里,并没有因为帮了我而趾高气昂。我感激又羞愧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妈妈叫我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忘记爱和欣赏。”他平静地回答,平静得如同没有受过任何侮辱一样。

“我——我以前打你疼吗?”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敢问他,这次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他的眼神突然变了,他低沉又痛苦地说:“请你以后不要问这种问题了!”说完就一阵风似地飘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也许这个问题是个沉痛得不能再触碰的问题,其实长期以来,我对这个问题不是也不敢面对吗?何必要把它问出来?我真傻到家了!今后如果有什么报应,那也是我应受的。他是个无辜而善意的人,我不应该对他心存芥蒂。抱着这种想法,我开始把他当作老哥对待。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老样子,可我却两鬓斑白,皱纹遍布,腰弓背驼,看上去,我倒像他的老哥了——不管我们谁是老哥,反正我是把他当成自家兄弟了。

今天他又要来了,我早早地准备好酒菜,让老婆先吃完进去看电视,我静静地边喝着老酒边等着他,他会来的,这一点我很确信。

可是今天他却来晚了,我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不常回来吃晚饭的儿子。今天儿子兴奋异常,两眼闪闪发亮。他看到桌上空着个酒杯,问也不问,就拿起旁边的酒瓶给自己斟了杯酒。平时他在家是不喝酒的——我不让他喝。我刚沉下脸要阻止,儿子咧着嘴笑着,先开了口:“老爸,今天就别和我计较了,我今天高兴!你猜猜我有什么高兴事?”

这还用猜吗?能让他这么高兴的一定是他卖掉保险了,像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还能有什么惊喜呢?我直接问他:“你卖了多大的单子?”

儿子像哥们儿一般,用力地一拍我的肩膀:“老爸,你真了解我!今天我卖了一份六万的大单!光提成就将近一万!”说完,他又涎着脸,耍赖似地说;“我今天喝点酒不过分吧?”

儿子从做保险到现在还没有做到过这么大的单子,今天算交好运了,我也替他高兴,心想也许他西瓜皮形的头发和全身上下的高档服装真有些作用,于是也就不说什么,举起酒杯和他碰碰,表示祝贺。

儿子似乎受到了鼓励,翘起二郎腿,意气风发起来,“这个钱拿得真舒服!哪像我以前做的那些小单,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到头来到手的钱还是眼屎大那么一点。老爸,我以后要让你和老妈过上舒舒服服、体体面面的日子!”

我听了他的话,有点敏感:“怎么,你觉得现在的日子不体面吗?”

“老爸,你就别和我抠字眼了。我的意思是要让你和我妈过得比现在更好。”

“现在的日子我觉得挺好。”我总觉得他的话在某些地方刺痛了我。

“老爸,你别死硬了,我家现在这个状况,谁会觉得好?我们要面对现实!”

“现实是什么?”

儿子的眼睛睁大了:“我们家每月有多少收入你不知道?这么一点钱,在城里能干什么?”

我嘴角向上撇撇,嘲讽地说:“就是说你刚赚了些钱,就嫌我穷了,是吗?”

“我怎么嫌你穷了!我是——”儿子在搜肠刮肚地想怎么说好。

“你是什么?”我穷追不舍。

儿子突然站了起来,“对,我是嫌你穷!你把我家经营成这个样子,过的是城市底层的生活,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我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咆哮起来:“终于说实话了,你就是在嫌我穷!滚!你给我滚!”

儿子眼里的兴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委屈:“你,你过成这样还不让人说!难道你还要我一辈子继续过你的日子不成?你放眼看看外面的人,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我因为你们对象都谈不到,人家都嫌我家层次低!你和我还死要什么面子!”

要在平常,他这么说话我早就给他甩上两记耳光了,可今天我却退缩了,不知怎的,我眼泪纵横地嚎啕大哭起来,倒像我是儿子,还需要大人的安慰。

儿子住了嘴,见我这么不堪,铁青着脸摔门而去。

我们的争吵惊动了我老婆,她披着衣服冲出来,只看到了儿子一个气冲冲的背影。

她开始责怪我:“本来儿子回来吃晚饭好好的,干嘛一句不饶呢?”

“你就知道怪我!”我眼泪未干,抽抽搭搭地回她。

她见我像个娘们般抹眼泪,鄙夷起来,她怪声怪调地说:“我不怪你!一个动不动就哭的大老爷们,有什么可怪的!”

我老婆一向护着儿子,我气不过:“哪有你这么护短的?你不知道他的话有多伤人!”

“我在里面听见了,我怎么不觉得什么。在儿子面前,你那么敏感干什么!再说,他哪点说得不对?我们过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原来你是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的,他的那一套说辞是你教的吧!”

我老婆挑衅似地把手往胸口一抱,不屑地和我翻着白眼。

我更加气愤:“如果你稍微关心一下我的话,你就知道我为这个家付出多少!你以为我们工厂的工作很轻松吗?我现在这么苍老是我自找的吗?”

“世界上好地方多的是,是你去不了吧!你念过多少书?你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别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

“好,我没本事,可我对这个家不是已经尽力了!任何牺牲都是有限度的!”

“牺牲?谁叫你牺牲了?”

我盯着老婆,一阵苦涩涌上心头:“没有谁!是我自愿的!”

老婆迎击着我的目光:“这就对了,如果你认为你对家庭所做的一切是牺牲的话,你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做!可我为家庭所做的算什么呢?我又得到了什么!你说我不关心你,可你又对我关心过多少?是的,在你的心里,认为我就是应该非常满意的,我靠着你回了城。而且现在我已经下岗,你在外面赚钱,我就不该再指望什么,是吗?”

我愣住了,我不明白一向木讷的老婆怎么一下子说话这么厉害,她的话刀子一般剜割着我的心。我们之间多年以来从未互相揭穿的最隐秘的感情就这样毫无准备地突然爆发。我又一次败下阵来,浑身战栗着夺门而出。

出来后,发现他站在远处看着我,我的家丑全给他看到了,一股无名之火又涌进我的胸膛:“原来你早就来了,你躲在那里看笑话是吗?好看吗?”

他一如既往地平静:“不要恼,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到底还是没有放过我,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

“你有你的命运,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突然无比委屈,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我的命运!我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当年我念书时,还是高材生哩!”

他用冰冷的手给我擦了擦眼泪,这让我感到温暖又不好意思。他老哥一样拍拍我的背,嘴里念念有词:“原谅原谅,忏悔忏悔,面对这一切,你只有原谅和忏悔,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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