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癌症商人的自述：第一次发现，生活多年的城市竟如此的美

船都要沉了，还洗甲板做什么？

护士推门而入，告诉我，可以换一间好些的病房。进医院这一个多月来，这是我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没来医院之前，我不曾知道，医院的病房如此紧俏，即使你花大价钱也未必能找到一个舒服些的病房。这就是北京，有钱人太多，当官的也太多，我这么一个普通生意人，平时经营着资产上千万的公司，在员工面前呼风唤雨，而此时，我只是医院里一个普通不过的癌症患者。

我搬到了4病房16号床，16这个数字我喜欢，听起来顺耳。我在原来的病房已经住的烦透了，不仅昼夜不得歇息，医院营养食堂的配餐也难以下咽。大家都盼着每周四次探视的日子。下午两点半，病房大门一打开，等候在外的探视者像开闸的河水般涌入楼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看到熟悉的面孔，不止是妻儿老小，就连公司一个普通员工的出现，也足以让我激动半日。这种人世间的温暖，是我生病前在公司里不曾感受到的。

住院前，我跟秘书叮嘱过，不要透露我生病的消息，可是一住进医院，心里立刻空落落的，看着同病房的人前来探视的亲友不断，我后悔了，不该那样嘱咐秘书。然而几天后，公司的同事、朋友还是陆续来了，地上摆满了花篮和水果。

国外留学的儿子也回来了。儿子看到我说：“老爸，你难得有这么宽裕的时间，还不抓紧机会充电，钻研一下业务？”我无精打采地说：“西方有一句谚语：船都要沉了，还洗甲板做什么？看你长得那么高，可到底还是个孩子，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银行要关门了，你以后的生活就得靠自己了。”

儿子果然还是个孩子，没能揣摩出我的意思，竟然接着我的话说：“银行早晚得关门，关张了我就去打工，我一定能养活自己。”

我不再说话，脑海里全是儿子未来在餐馆洗碗打工的画面，想着想着竟然也睡着了。

每一个能够自由呼吸的日子，都是生活的馈赠

我喜欢探视的日子，不仅有人陪我聊天，还可以到医院的花园透透气。花园里有一座小山，我和妻子沿着石阶走上去，可以看到医院的太平间。12年前的一个清晨，母亲在公园门前的人行横道上遭遇车祸不幸罹难，曾经在这个太平间里停留数日，这件事让我痛苦多年

叔本华的生命哲学认为，人生都是在忧愁和烦恼中度过的。所谓“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意中人”。那段时间，我甚至对死亡失去了恐惧，期待在天国与早逝的父母重逢。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思索着死亡的含义，而如今，生命真的快到临近终结的时候，我却有了恐惧。我回忆十几年来，那些因为遭遇挫折而轻视生命的我的同行们，就像今天计算机的硬件完好，只是软件系统染了病毒，就把计算机彻彻底底抛弃一样，我深为他们轻视生命的态度而惋惜。我想起学心理学的儿子跟我说的一段话：从心理学角度看，悲痛绝望只会抑制自己的免疫力，给癌细胞的生长提供机会。所以，应该避免负面情绪出现，善待自己，奉行快乐至上的原则。

走出医院的小花园，紧接着出医院南门，顺着小巷走不远就是北京的南护城河。此时已是初秋，河岸边的垂柳依然挂着绿色。斜阳淡照，凉风习习，这里没有医院浓重的药水味，空气清新、景色优美，夕阳的那一片红染红了半边天，我第一次发现，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北京城，竟是如此的美。遗憾的是，对于这美的发现，有点晚。以前的这个时候，我不是在办公室忙着，就是在饭桌旁陪着客户应酬，每天早出晚归，不要说欣赏一下这座城市的风景，就连陪妻子吃顿晚饭都难上加难。

与我结婚前，妻子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没有独自承担过大事。我问妻子，夜晚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害怕吗？她悄悄说，害怕。你自己在家偷偷哭过吗？我追问，她仰起脸说，我不哭，命运不相信眼泪，我知道咱们能闯过这一关。是啊，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每一个能够自由呼吸的日子，都是生活的馈赠，我们没有理由不快乐。

性命攸关的决定

夕阳快要沉落的时候，我们回到了病房。这时，我的科室主任表情严肃地叫我妻子去医生办公室，本来不错的心情瞬间降到了谷底。以前我的所有事情都是我的主治大夫一个人出面安排的，科室主任出面意味着什么呢？我的脑海里翻腾出无数个问号。我问主任，我可以一起去吗？主任说，你愿意就来吧。

到了医生办公室，只有主任和主治大夫两人。我的主治大夫孟医生平时笑容和蔼，此时却板着脸说：“老周，我代表医院向你道歉。我们答应你的创新手术没办法做了。原来说好进广州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进口德国的光动力示踪和治疗设备，我们医院只有全套设备的光动力治疗部分。医疗器械公司为扩展业务，把示踪插件借给广州一家医院试用，但是这家医院现在决定买下这套设备。医院有制度，精密仪器概不外借。设备凑不齐，我们也没办法。临时联系再从德国进口时间来不及，至少还得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医院决定近期给你安排常规导航手术。”

我立刻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放佛在瞬间，死亡离我越来越近。没有光动力示踪软件，以目前的条件最多只能做神经外科显微导航手术和光动力治疗。这意味着什么？导航手术存在误差暂且不说，光动力治疗用激光照射杀死癌细胞的杀伤力也是有限的。治疗采用630纳米波长红光作表面照射时，所能达到的选择性杀伤深度通常只有2—5毫米，也就是说，没有荧光示踪辅助手术，万一瘤腔某个角落遗留下超过2—5毫米厚度的一小块肿瘤组织，就会留下肿瘤复发的祸根，而肿瘤复发的规律是，恶性程度一次比一次高。

多少年来，我养成了一个毛病，遇到重大事情扛不住的时候我就会失眠。这天晚上，我一夜无眠，躺在医院的床上，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变亮。

第二天早上，我找到孟大夫，告诉他这次手术我不能接受，希望他代我向医院解释，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要和医院做最后的努力。对于医院来说，早一个月或者晚一个月实现学术创新差别不大，但对于病人来说，却有天壤之别，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愿意未来因为这件事情让自己后悔。

孟医生听我说完表示自己很能理解，于是，我的手术计划就这样搁浅了，而我的心里此时又升腾起一丝希望。与广州方面的联系是由科室主任亲自负责的，对于他们的这一举动，我非常感激。在现在不良风气的大环境下，医院的道歉更加增加了我对他们的信任。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北京和广州距离的遥远。以前谈生意，天南海北地飞，北京到广州也就三个小时的飞行，而此时，由于两座城市相互间的关联渠道很少，人托人的事，绕的弯子太多，关系托到了，力量也衰竭殆尽。半个多月过去了，事情没有丝毫进展。

我还在继续等着，虽然等待的日子有些折磨，但折磨的背后还尚存一丝希望。那天，和我同屋的老杨跟我说：“老大哥，你将来出了院走在大街上碰见我，可别假装不认识，别忘了遭难的时候我伺候过你。”

住院的这些日子，我没有因为因为临近死亡而落泪，却因为老杨的这句话，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