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2013-05-30 15:22:59蒋九贞
参花(上) 2013年8期
关键词:苍蝇表姐妻子

我跋涉在荆棘丛生的滩涂。我相信我的记忆不会出差错。那是一个黎明,太阳肯定还没有出来,世界尚处在朦胧之中。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满滩的杂木树稀稀落落,水墨画一般沉静,枝条已经枯死,看不见一片叶子。就连那些荆棘也都赤裸裸的,怪异的刺张牙舞爪。我磕磕绊绊地走。我很希望有鸟儿的叫声。如果是云雀,那就更妙了。

……你必定熟知的欢愉,

哪怕教给我一半,

那么,和谐的狂喜

就会在我唇边弥漫,

世界将会侧耳细听,就像我现在这般。

然而,我没有看见一只鸟,哪怕是乌鸦。鸟儿都到哪里去了?我想。我想了好久,没有答案。很远的前方似乎有一种音乐,我从来未曾欣赏过的。它的旋律如此销魂。我的全身心立即有一种快感,我觉得我的心在急促地收缩,所有的神经末梢都骤然如芬芳的茉莉花一样绽开。我脚下没有路。我差点儿跌倒。我抓住荆条。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掉在地上。我的血染红了那片土地。天地间若明若暗。我打了个呵欠。

妻子说:“没睡着吧?亏你睡得下!你自己不求进取倒也罢了,也不为孩子想想。儿子闹调动都半年多了,还不快点找人办?嗨……”

你说什么呀你?我心里明白。儿子,儿子……我想如果有一只电筒就好了。我把电筒忘在哪里了?那年在党校学习时买的,三节电池,一打开,真亮。干活的工人太马虎,一只知了般大的苍蝇钻进罐头瓶里竟没看见,苍蝇便做成了罐头。苍蝇做成了罐头?还了得!快翻出来,销毁!我吼道。于是全厂上下一齐动手,把所有的盆盆罐罐全清出来了,要查找那只苍蝇。妈的,谈何容易!但是,得找,得找出来销毁,不然就砸了锅。我拿起一瓶罐头,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瓶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喊,笨牛,笨牛。一个工人应声过来,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瓶子里装满了毒蛇,有一条蛇眯着眼笑。月光如水。鱼在水里游。我喊,笨牛。笨牛再次用惊异的目光审视我,一脸的疑惑。笨牛!我朝他大叫。他一动不动,也不应声。我手里的瓶子如陀螺般旋转。里边的鱼却始终保持一个姿势看我,它的嘴张得如洞,却没有汲水,就那么永远地看我。我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头上是不是长出了角?我用手去摸。我的帽子不见了。我的头发也不见了。我痴痴笑了,阿弥陀佛,我终于超脱了尘世。可是我的厂子呢?笨牛领来一大群人,他们头上都戴着帽子。啊,怎么都是一色的白帽子?瓶子里有一朵花儿开了,红得耀眼。那是杜鹃花吗?

我要到彼岸去了。哦,不对,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并没有目的。朦胧的天边有一片红光。我小心翼翼地扒开灌木丛,于是便有一条明光光的路。我想沿着这路走下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路上有泥,有水。我差点儿滑倒。眼前是一片汪洋。那水真好,镜子一般平静。我扒着小树杈朝前看的时候,一只猫从我身边窜出来。猫儿一下子跳到小树上,嘴里还叼着一条鱼。我瓶子里的鱼呢?我看了看手中的瓶子。一只苍蝇嗡嗡地飞着。我喊,笨牛,笨牛……笨牛交给我一把剪刀。

我的确是要到彼岸去。我不知道我要去彼岸干什么,只是要去。

笨牛扛着他的录像机。喂,你是第一次到这儿来的吗?他问。

好像是。我回答。

笨牛笑了,我不是第一次见他笑。别看笨牛其貌不扬,笑起来却很动人,很有阳刚之气的笑一下子把他的脸变成一张女人的脸,十分妩媚。我来过呢。他说,你怎么能不知道这儿?这儿是——噢,我写过一本书,那书上有,你去读吧。

他写过书?我摇摇头,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会相信。

对哩,一本小说,一百多万字,很有轰动效应哪。笨牛的神态傲慢极了。我想给他一记耳光。

我到过很多地方。他又说,不过,我不管到什么地方,好不好这么说,都得经过这儿,是的,每次,每天,每时每刻,都经过这儿。

我疑惑地望着他。我心想,唔,这家伙真幸福。不过,他到哪儿去都必须经过这儿吗?

你有钢笔吗?圆珠笔也行,我要给我的妻子写封信……有一个笑话你愿不愿意听?有一天我和妻子一块儿去超市买东西,我俩挎了胳膊,走着走着,被巡警给拦住了。那巡警长得像猫头鹰似的。他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骂道:一对狗男女,一个嫖娼,一个卖淫,都他妈的跟我进派出所。后来我们拿出了结婚证。那巡警还他妈嘟嘟囔囔,硬说我妻子叫“野鸡”,“野鸡”是他老婆。

笨牛有一副很值钱的墨镜,只要一戴上它就精神抖擞神气十足。

天上没有星星。一棵被雷电烧焦了的柳树或者是杨树悲哀地斜立在河堤上边。一截墓碑高耸着,上面没有字。这儿原来是一片墓地,一个坟头挨一个坟头,长满了荒草,还有各色各样的花。我们沿着堤坡,就这么走啊走,一路两边是正在开花的野豌豆,还有雪里红,菊花和月季。山楂的果实青青的挂满了枝头。我想吃糖葫芦。有人在叫我。

“嗳,想起来了,你该去找九弟,叫他为孩子办事,咋样?”妻子推推我。九弟是县上的官员,他“不得地”时和我拜过把兄弟。

“嗯。”我糊里糊涂地应道。

“该求人时须求人,别拿不出脸来。”妻子的语气有几分嗔怪,几分埋怨,几分叹息。

“嗯。”

“跟了你这样的窝囊废,算我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啦!官不官民不民的,芝麻粒大的事情也办不成,咳!”

我烦躁不安。妻子当然有她的道理。而我呢?我就没有我的苦衷吗?我翻了个身。我记起“笨牛”。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笨牛”的人,我和他一起散过步?谈过话?他给我讲过他和他的妻子的“奇遇”?我们一块儿到过,到过……那是什么地方呢?我想不起来。

“看看人家,比比自己,咱也叫日子!”妻子嘟嘟嚷嚷没完没了。

苍蝇装到罐头里了吗?我苦思冥想。必须认真查找。否则,一旦让食品卫生检查部门发现了,我这个私营食品厂非倒闭不可。我想坐起来。

妻子说:“你干啥哩?”

我说:“苍蝇。”

妻子说:“什么苍蝇狗蝇的,犯哪道子神经!睡觉吧你。”

我想,是呀,深更半夜,连鸡都不叫一声,睡吧睡吧,真有苍蝇也要等明天再说嘛。我重新躺好,但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苍蝇的问题,不想刚才的梦境。我极力去读一篇小说。我想这部小说不会是笨牛写的吧?

……农历九月初的一天,吃罢早饭,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我骑了自行车,到五十里外的县城去看望表姐——她最近因为一次偶然的事故住进了医院。

明净而深邃的天空,开阔得叫人心旷神怡。世界显得恬静极了,田地里,没有往日的人群,只有才出土的麦苗儿显示着蓬勃向上的活力;五七只麻雀在连接城乡的电线上唱着秋的赞歌;一群喜鹊在头顶上喳喳地叫,而且老是在头顶上,好像有永远报不完的喜讯儿。

其实,我心里烦恼得很。我的这位表姐,比我早出生八个月,我们一块儿长大,一块儿上学,又一块儿回乡务农。她并不漂亮,虽然五官不能说不端正,肤色不能说不白皙,可是那分开来也许好看的眼、鼻、口凑在一起却不叫人喜欢。妗子就常说她,丑妮子啊,看你咋嫁出去?

但是,我们却相爱了。那时候,我和她,还有其他同学,在蒲镇车站等北上的火车。夜,是那样的深沉;天,是那样的漆黑;寒冷的风却不顾人间的狂热,把人们吹得近乎心灰意懒了。有人呓语,有人走动,有人叫骂。“哐——”车站的大铁门被推倒了,人群像决堤的水流,向站台涌去。哭的,叫的,震撼着灰蒙蒙的大地;摔倒的,别想再爬起来。我一手拉着表姐。人流把我们擎起来,侥幸的是没有倒下。我们冲进大门。在穿过铁道的瞬间,一辆火车怒吼着轧过来。我连滚带爬上了月台。表姐呢?表姐——我哭了。愤怒的火车哇,请饶恕我们这些孩子吧!

——表弟!我听见表姐的求救的声音。

我向她伸出了手。火车吼叫一声在前边停住,忿忿地喘着粗气。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后来我的表姐进城当了工人,随之便嫁了人。她全忘了我们的海誓山盟。

我发誓一辈子不见她。

我很快找到那所县立二院。这是一座新近才开诊的医院。它坐落在小城的东南隅,几年前这儿还是荒凉的郊野。

我见到表姐,并且认识了叫梅的姑娘。

表姐的手伤得很厉害,左手面骨碎了,手指头掉了三根。她很痛苦,一脸的悲伤,哀怨。表姐的病床前没有她的家人,只有梅。梅长得很漂亮,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她。梅是表姐的徒弟。但是我却看出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相依为命的关系。

通过谈话,我弄清了表姐出事故的原委。表姐夫是位浪荡子,从不顾家。他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把好端端的工作也辞掉了。他聚众斗殴,打伤了人,被公安局拘留了。表姐跌跌撞撞去上班,站在印刷机旁,心不在焉,结果就轧伤了她的手。

我同情表姐的遭遇,嘴里的饭怎么也咽不下去。我推开饭碗,出了病房,出了医院。往西是一小花园,花色不多,几乎全是鸡冠花。那火红的扇形,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瞳孔。我打了一个寒噤。啊!是火?是血?是火,也是血。我们曾经有过火热的时期,那时候哟,可不就像花朵?是的,是花朵,我们是花朵一样有希望的一代。我们有充足的光和热,我们要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燃烧,让鲜艳的红旗永远高高飘扬。可是,曾几何时,我们流血了。我们的面目苍白。可怜的我,我可怜的人们啊!

我跑过去,捧起一朵鸡冠花。

一小时后,我回到表姐的病房。表姐仍然坐在那儿,眯着眼睛,仿佛睡着了,脸扭曲着。梅面对后窗,像专注欣赏那盆菊花。菊花是放在后窗台上的,那黄色的花穗儿披散着,羞羞答答地向人们炫耀它的美,呼唤生命的青春。菊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病房。

——您写过菊吗?梅转向我。

我摇摇头。

——您的那篇散文,《晨光美好》,写得真棒,还有您发表的小说。

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手推车,来换药打针了。表姐咧咧嘴,伸出胳膊。梅帮她把绷带解开。护士用镊子……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接下去,接下去……接下去……

一只苍蝇落在雪白的墙壁上。它的两条前腿得意地躁动。我去拿蝇拍。蝇拍是绿色的,绿色的塑料苍蝇拍扇起一股风,把苍蝇扇飞了。我无可奈何地望着它在房间里飞来飞去,飞来飞去。苍蝇覆盖了那朵鸡冠花。

我把车停在楼前的草坪边。我不知道这儿的治安状况如何。为谨慎起见,夜里我执意要在车里休息。和煦的春风消停下来,夜色浓重,万籁无声。我想我确实应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几天来忙得焦头烂额。忙了些什么呢?一事无成。我的一条腿受了点儿伤,跑了多少医院,都没有治愈。我低头去看那流血的腿。地上有无数的鲜花。我躺在小车的后座上,心里好像总有一团疑云浮动,挥之不去,无法释然。我把胳膊在空中不停地舞动。我发现我生来就没有指挥若定的才能。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精疲力尽。最后我的手抓住了前边的车座靠背。我仿佛得到了欣慰。前边的座位上坐着人?我奇怪地睁开涩腻的眼睛,触到了那人的脊背。那人的脊背软兮兮的,一股刺鼻的异香迎面扑来,我昏昏然。哦,那是位窈窕淑女,她依稀笑了,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把她的手臂送到我的唇边,我情不自禁地端起她的手。一只怪鸟在那边的空中恶声恶气地嘶鸣。那儿是桃花盛开的地方,我曾经在十五层楼上俯视过它。一条涓涓细流,日夜潺潺不息。我想跨过去,可是我无力迈步。而且我还发现那绝非轻而易举之事。涓涓的细流会在你欲征服它时陡然间变成一片汪洋,没有边际,你迈得过去吗?我去寻找窈窕淑女的手。她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我惊诧万分。我马上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是幻影,是梦中的幻影。我做梦了?我不明明醒着吗?是怎么回事?不得而知。

权当是梦吧。人之做梦,纯属正常,梦中情境,不可细究。我给自己壮着胆子,那肯定是梦,是我似睡非睡时的梦,不会是鬼。世间有鬼吗?《聊斋》是蒲老先生胡诌出来的,实无其事。我起身出了小车,想排解一下心里的郁闷和疑窦。

我紧张的心几乎就要松弛下来。我看见天上的月亮和月亮里的桂花树。不知为什么,我记起有一天的夜里,无疑子夜以后,上弦月早已缩在大山的臂弯里熟睡了,它的轻轻的鼾声犹如催眠曲,把整个世界都带入了梦乡。我因为赶写一篇材料,回家晚了。从单位到我家的五公里乡间土路上绝没有第二个人。夜静得让人害怕。我的自行车掉链子了,我摸着黑上好,又骑上去。一块砖头差点儿崩飞了我的自行车。我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有唢呐的吹奏声。背后冷不丁儿一道闪光,天地间为之一亮。我回头看去,见西北的天上有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圆月”的周围有明晃晃的光环。顷刻间,明晃晃的光环变成了明晃晃的“月牙儿”,怀抱着刚才的那轮“圆月”。那情景犹如太阳月亮大聚会,圆的是太阳,弯的是月亮。不对,当然不对,月亮早已落下去了,更不会有太阳。那么,那奇妙的现象是什么呢?我驻足而望。

一只白公鸡在我的左前方,样子十分威严,它的脸部有些发乌,冠子是血红的,而身上没有一根杂毛,眼球瞪出了眶,凶狠歹毒且怒气冲冲。看见我,它往后退了半步,嘴吻了一下潮湿的黄土地,随即抬起头,伸长脖子,脖子上的羽毛立时炸开,两只翅膀微微张着,呈攻击状。这家伙,它会来袭击我吗?它只是一只鸡呀!它的恶毒的阴谋并未引起我足够的重视,我没有怎么介意它。我提步前行。说时迟,那时快,这家伙猛地跃起,直扑我的面部。我下意识地发挥了我自卫的本能,抬起胳膊挡开了它。尚未容我缓过神来,它已第二次跃起,仍然袭击我的面部。我马上省悟,这家伙是想啄我的眼。狠毒呀狠毒!我不明白,我什么时候怎样得罪了它?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它是谁家的公鸡,它的举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它的第三次进攻更加气势汹汹,勇猛异常。我气喘吁吁,实在招架不住,没有一点儿还手之力。它的尖硬的长嘴就要击入我的眼眶,我惊恐不已,大声呼唤救命,同时紧闭双目。

“你怎么啦?怎么啦?”妻子拉亮电灯,几分狐疑地看我。

我双目刺痛,睁开眼睛。还好,一切正常。我看见了雪白的灯光,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看见了仍然那么年轻漂亮的妻子。我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说:“我做了一个梦。没什么,睡吧。”

“我睡不着,老想孩子调动的事。咋办呢?”妻子愁眉苦脸地又来了。

我说:“等明天再说吧。”

“明天,明天,过不完的明天!”

我不理会妻子的不满和唠叨。我有自知之明,我只能也只会唱“明日歌”。我把一切都推给明天。那么现在,现在我唯一的任务和可干的事就是:睡觉。

小说《九月》。在表姐的病榻前,我认识了梅。梅会爱上我吗?梅过去有男朋友吗?她为什么会爱上我?她以前的男朋友是个醋罐子。我和他之间必然有一系列纠葛。表姐看着我们相爱会作何感想?表姐行为反常。关于表姐的心理描写。多愁善感不是表姐的性格特点。梅是一位什么样的女人?我的这篇小说会产生轰动效应吗?小说的社会意义。小说的艺术特色。小说的……结局,很重要的是小说的结局,结局是小说的升华部分。那么,这篇小说的结局应该是……几种可能的结局,而实际上结局只能有一个。这一个结局是……结局……那只苍蝇被笨牛赶上了房梁。房梁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厚厚的灰尘粘住了苍蝇的腿和翅膀。苍蝇悲哀地呼号。我看见苍蝇流了泪,它的眼泪是果绿色的。果绿色的泪珠宛若一枚蓓蕾,落地即开出一朵晶莹剔透的紫花。然后是遍地紫花。

笨牛假惺惺地查找苍蝇。苍蝇的确在罐头瓶里,我看见的。苍蝇贴着瓶壁,它轻蔑地微笑着,左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近乎得意忘形。笨牛拿起那只罐头瓶。像欣赏一件古董文物似的,把玩良久。他仄着头,那副认真的样子使人感动。

不过,谁也没有找出那只苍蝇。

我摇摇头。我的头有点儿晕,但是我相信我的记忆不会有错。我跋涉在荆棘丛生的滩涂。那是一个黎明,满滩的杂木树稀稀落落地立于朦胧之中,我想起混沌初开的盘古时代。我扒开一丛荆棘,天上有颗拖着尾巴的星。我的前方是一片曙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开始了它的第一声啼叫,韶乐四起,我看见笨牛在狞笑。两三只乌龟相随着爬上沙堆。在很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座巍峨壮观的大厦,一朵红花大放异彩,它的光芒和朝霞融为一体,蔚成一道风景线。一群猿人怒视着我,是谁对我拉满了弓?那家伙锯口獠牙,他的下身赤裸着,全是黄乎乎的毛,四腿着地,还有狼一样的大尾巴。霎时,我心里一阵恶心。我怀疑我是否怀孕了?我怀孕?我是男人,我会怀孕?我坚信总有那么一天男人也能怀孕,生孩子。我腹部隆起,开始第一次阵痛。鲜血淋淋。天空突然变暗,晚霞渐退,眼看就要收尽它的最后一抹鲜光亮色。满天的星斗诡异地眨着眼睛,那颗拖着尾巴的星把天地重新照亮。太阳害羞似的掩住半个脸。琵琶声响。绝妙的乐曲。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我迈步走在金光大道上。

我的面前是一片汪洋。

水天一色,我看不到水的尽头。平静的水面蒸腾起淡淡的雾气,太阳在雾气里显得无比庞大。无论如何,我要到彼岸去。但是,很快我便发现,这个世界里只有我自己。宽阔的洋面上几乎没有一点儿杂色,没有船,没有人,连一条鱼也没有。那么,笨牛呢?笨牛还要继续查找那只苍蝇吗?

我回首而望。原始森林莽莽苍苍。一只啄木鸟啪啪啄着一棵杉树的树干。松鼠在枝桠间窜来窜去。猫头鹰嘿嘿地笑着。我清了清嗓子,放开喉咙,用功夫去唱那首歌唱祖国和大地的歌。可是,一俟我的形象在屏幕上出现,唱出的却是一首流行歌曲。舞台下成千上万的人为我喝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春风习习,正好放风筝。小孙孙露出乳牙,闹着要风筝:防震,防震,防……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他说的许多话我都不懂。

一叶扁舟在岸边飘荡。我惊奇万分。我走过去,解开干硬的缆绳。晴朗的天空立即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随之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平静的洋面掀起惊涛骇浪,确有排山倒海之势。岸上的人们看着我在白浪里搏击,一忽儿跃上空中,一忽儿落入浪谷,游戏一般,报我以雷鸣般的掌声。一个排浪把我和我的小舟都吞没了,我却奇迹般地从水底冲出来。家人声声呼唤我,那声音悲切而凄凉。

我来到某上级机关的时候,那里已经聚了许多人,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做事情。有人上楼,有人下楼。我想去二楼。二楼的楼梯在外边,是拱形,我从拱形楼梯上去,却发现这里不通二楼。拱形楼梯上结着厚厚的冰,极滑,我无法行走,只得匍匐在楼梯上,一级一级的下。那么从哪儿才能上二楼呢?我想不出办法。我给上级的报告还攥在手里。难道我永远到达不了彼岸吗?

一棵山枣树刺痛了我。我生气地折它,却怎么也折不断。我把小舟的缆绳牢牢地拴在山枣树的树干上。沸腾如赛马场的水上立刻紫气升腾。一只苍蝇趴在我的脸上。几架喷气式飞机不断变换着队形。远远地漂来一朵硕大的莲花,莲花上立着一位老人,他慈祥地朝我微笑,朝我招手,朝我指指他的背后,指着那遥远的东方,那彼岸,并且比划着一个又一个圈儿。

妻子突然说:“你不是今天要早起出发去省城吗?天都大亮了。”

我慌忙睁开惺忪的双眼。的确,天大亮了,一缕阳光从窗口斜射过来。喜鹊在户外的杨树上喳喳地叫。

我问:“准备好了吗,早餐?”

(责任编辑 周瑞思)

创作谈

曾经想写一本关于苦恼的书

我曾经决定写作一个系列散文集,名之曰《苦恼集》,写尽我的苦恼,为自己,也为很多人。可是后来没有写,因为要写这个题目,其中必然牵涉到很多敏感的问题,不可告人的东西,以及无法言明的情绪。

苦恼,按照《汉语词典》的解释,是“苦楚烦恼”;而网络“汉典”的解释是:(1)痛苦烦恼;(2)犹可怜。苦楚、烦恼、痛苦、可怜,这些字眼都与精神有关,而精神又无不与生命、生存、生活、社会等等有关。不要小看人的一点点情绪,那情绪里实际上阐释的是无限深广的内容,有政治的,有经济的,有文化的,有种种种种实际的和非实际的现世。弄不好就将被某些君子们“踏上一只脚”,永世难以翻身。为生存计,为家庭计,为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计,为更多的人的不“被苦恼”计,我选择了放弃。

对耶?错耶?明智抑或混蛋,我本人无从回答。

近来我又突然想,对于写作的人来说,苦恼也许就是财富。我喜欢舞文弄墨,何必守着“财富”而白白苦恼呢?况且,我的苦恼说不定有一定的普遍性,对于有的人会有些裨益,也未可知。于是,我又一次拿来若干年前的手稿,抽出一篇,就是《彼岸》。它其实反映的也是一种苦恼,一种情绪,我把它给了《参花》。

感谢《参花》的老师们,能理解我的用心,接受我的表现形式,支持我的小说。

作者简介:

蒋九贞,本名蒋广会,又名蒋岚宇,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特约作家。197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后辍笔。近年重返文坛,在《文艺报》《安徽文学》《阳光》《文学界》《小说选刊·增刊》《散文选刊》《当代小说》《长城文艺》《文苑》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作品一百多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博弈三部曲》、小说集《绿鸟》《乡村记忆》和散文集《阳台上的花》以及评论集《门外野谭》等,并被国家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馆所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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