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义为
一
华灯初上,平日里看上去显得灰头土脸的琳阳市,仿佛瞬间便改变了色调与节奏,显现出城市夜晚的浮华,奢靡,甚至有些放荡的情调。今晚,潘作强老板在琳阳大酒店设宴招待他今天从广州聘请来担任琳阳市橡胶厂总经理的吴云锋。作陪的有琳阳市的几位官员,还有潘老板的情妇张丽梅及他的几个心腹随从。吴云锋原是广州一家国营橡胶总厂的副总经理、高级工程师。
酒店飞龙厅里,流光溢彩,觥筹交错。
“只要敢为人先,锲而不舍,就能梦想成真!”
面对众人的吹捧,潘老板那双布着三四根血丝的鼠眼扫视了众人后,晃了晃被他那左手掌托举的盛着大半杯红葡萄酒的高脚杯,然后伸出右手拍了拍吴云锋的肩膀对众人说:“吴云锋是我最敬佩的同乡和同学。从小学至高中,我俩都同班,高中时还同一个铺睡,好得像是一个人。他考上了华南理工大学,我高考却落榜了。当时正值海南建省办经济大特区,全国各地有很多人涌向海南打工,我心里也痒痒的,想要到海南去闯荡,成就一番事业。但由于那时我们村的人思想观念还很落后,都持反对意见,尤其是我父母亲,死活不让我去。吴云锋正好第一个寒假回家,他就鼓励我,对我说了一句话——只要敢为人先,锲而不舍,就能梦想成真!那年我终于来到了海南。可以这样说,我潘某能有今天,就是因为一直铭记这一名言……今天,我要单独敬老同学三杯,请大家不要怪我偏心眼呀。”
众人欢呼雀跃,高潮迭起,齐声称赞潘老板有胆识,现今又第一个在琳阳建橡胶厂,今后一定能大展宏图,造福琳阳人民。
潘老板又站起来说:“我要分别敬尊敬的各位领导一杯。”他无限感慨道:“啊!为建橡胶厂,这段时间来,我可谓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可是,如果没有各位领导的支持帮助,我的美好蓝图早就成为泡影啦。”
潘老板说的确是实话呢。
二
房地产老板潘作强大费周折,才把这块3 0 0亩的地买下来。这块地属琳阳市城区边缘,位置较好,建商品房可是有大赚头的,可他却出人意料,他要在这里建一个较大的橡胶厂。应该说,他的这一想法很不错,因为这一县级小城市,城区周边的农民和几个国营农场大都种橡胶树,橡胶种植已形成了大规模的产业,生胶在本地收购后都被运往外地大中城市的工厂,如果在这里建一个橡胶厂,原料就能就地取材,而且可以形成生胶收购、胶片加工、橡胶制品和产品销售一条龙,那赚头就会更大。
但建厂的事最让潘作强闹心。橡胶工厂是会污染环境的,而这块地的东南两边就住着共七十户的居民,如果要动迁,不掏出上千万元,连想都不用想。他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为此,他的得力助手、情妇张丽梅就给他出主意,就向外说是咱要建食品厂,不就蒙过去了。
潘作强听后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这些居民不知从哪里得到咱要建橡胶厂的消息,已有人放出风声,说是如果不把他们搬迁到好地方,就要告咱们。”
张丽梅用食指摁了一下潘作强的额头,然后狡黠地说:“这你不用怕,更不要心急,心急娶不到好媳妇。老百姓见咱们买地建厂,眼珠子都冒出火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啥事和他们也谈不拢,咱们就是要晾他晒他不理睬他。等把他们的锐气磨掉了,再同他们摊牌,到那时候那些居民就都像穿了鼻子的牛群,乖乖地让咱们牵着走了。”
潘作强定定地看着他的情妇,虽说她长得玲珑浮凸,性感诱人,肚子里却藏着无数鬼点子,说出话来柔中带刚,绵里藏针。他听她这么说,仍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忐忑不安地说:“咱们申报的项目是建橡胶厂,这纸里还能包得住火。”
张丽梅诡谲一笑:“这里的住户南边是普通职工和一些小市民,东边是水库移民,被人戏称为“草根别墅”,咱们伪造一个建食品厂的批文,到时咱拿出来一晃,就把那些草根给唬啦,等厂房建成投入生产,他们也就没咒念了。”
潘作强乐了:“我的美人一肚子花花肠子。”
张丽梅又用食指摁了他的额头:“不给你出些鬼点子,我不成了只知做爱的婊子啦。”她显得很得意,竟手舞足蹈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又道:“不过,咱们得把市委王金平书记搞定,只要他给咱们撑腰,那事情就好办了。”
“还有刘市长呢?”
“为了买到这块地,咱们对姓刘的已经不薄啦!况且,书记是 ‘土皇帝,重大事是书记说了算嘛。”
“那你说要使什么招才能把王书记搞定?”
“王书记的为人咱还不知道,表面上堂堂正正,其实和刘市长一个样,见钱眼开,使上钱啥事都能搞定。”她说得很坚定。
“那你说,咱给他送多少钱?”
张丽梅紧皱着眉头,琢磨了片刻:“官场送礼最难,这不像市场上购物砍价,明来直砍。给当官的送礼就让你捉摸不透,捞不到底儿,如果依着他往洞里灌铅,咱们还剩啥;不过拿少了,他也不会抬手。”
“到底要送多少?”潘作强迫不及待地问。
“我看就送一百万吧,你跟他也是老交情了。”
当天晚上,潘作强兴高采烈地来到王家门前,按响门铃,王金平走来,把眼睛贴在门的猫眼处看,知道是潘作强后,就对老婆说:“你去开门,让姓潘的等着,先煞煞他的傲气。”说完就上二楼去。
潘作强进屋见王金平不在,有些灰心丧气的样子:“书记不在?
书记夫人说:“他刚出差回来就睡着了,他嘱我,如有人来找就叫醒他,我就去叫他。”
潘作强摆摆手:“先不要叫,让书记歇一会吧,他实在太忙太累啦!”他一边说一边顺势坐在沙发上,天南地北地同书记夫人闲扯了十多分钟,王金平才从楼上下来,潘作强要迎上去握手,王金平却爱理不理的迟迟才有气没力地伸出手来,弄得潘作强十分尴尬,顿时生出一种酸不溜丢的感觉。
王金平坐在潘作强对面的沙发上,没有丝毫客套,开口就直奔主题:“潘老板来,是为建厂的事吧?”
“对,对,这得请书记多给关照。”潘作强连忙唯唯诺诺地说。心里想,难怪有人背后要说他是密切关注老板的书记呢。
王金平悠闲地呷了一口茶,像作报告又似审判官地说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事难办。现在当领导的都是坐在火药桶上,如不小心触动导火线,顿时就炸你个人仰马翻。你办工厂是件好事情,我市农业是‘长腿,工业却是‘短腿,农业只能富民,工业才能强市。但你建的是橡胶厂。据我掌握的情况,目前,大多数橡胶厂的废水都排放到自然地表或山塘、小河里,这种不经净化处理的废水,将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危及胶厂附近生物、山塘水生物及河流的水生物的生长和生存,以至于威胁人们的健康,这已引起我国天然胶生产部门和环境部门的高度重视。而且你买的那块地,周边住着居民,仅仅生胶的臭味就使人难受啦!你想想,如果我关照你,这不明摆着是触犯群众的利益吗?老百姓可要戳我的脊梁骨啊!”
潘作强赶紧说:“胶厂生产过程中的废水我们会用科学的方法进行处理,请书记放心。至于胶厂的臭气对这些附近居民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
王金平看了一眼潘作强,干笑了两声后道:“潘老板啊潘老板,你要知道,现在的群众已从‘求温饱到‘盼环保、从‘谋生计到‘要蓝天,人民对发展质量、生存环境的关注度越来越高。而且有些人,一旦触犯点利益就给你玩儿命,跳起老虎神来按都按不住,如果捅下这个马蜂窝,那就惹下大乱子,我就脱不掉干系啦!”
潘作强心里清楚,王金平是故意端架摆谱,他的这些话听着吓人,其实都是官腔泛调,不把事情说得很严重,难以彰显他地位的显赫,也更不好和你谈价论价。潘作强想到这里,不想再和他敲边鼓、绕圈子,便说:“我也知道书记为难,现在大讲以人为本,大讲亲民惠民,把草根平民都举到天上去了。但不管咋说,党还是党,政府还是政府,只要书记肯交待下属,由他们出面来对付这些平头百姓还是有办法的。我这里有一百万块钱,就当作我对书记的敬意了,同时也请书记帮我过去这个坎。”潘作强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了茶几上,正要拿纸和笔写卡的密码时,王金平却站起来把这张银行卡放进潘作强的口袋,一字一板地说:“潘老板,别说你送给我一百万元,就是你送给我百万美金,这事我也办不了。我答应你的要求,就等于把我往火坑里推。”
潘作强见王金平这种态度,犹如激情燃烧的火炉子突然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肺都气炸了,可王金平却脸带微笑,像获得什么奇妙的灵感似的在室里转悠着。
过了一会儿,王金平才像下达军事命令似的说:“你要建橡胶厂,就必须动迁那里的民房。”
潘作强一脸沮丧地说:“动迁那些民房没有上千万元打不住呀!如果那样,建厂的事就要泡汤啦!”
“不管你剜肉割肋也要腾出动迁那些民房的钱来。”王金平说得很坚决,把潘作强逼进死角,相当于被武功高手一下子点到了死穴,使得他差点哭了。
潘作强灰溜溜回到住处就一头卧倒在床上叹气。张丽梅进来见此情景已知情况不妙。
“姓王的真是个鬼难缠,百万元送到家,头不抬眼不睁。”潘作强大倒苦水。
“这怨谁,都让你们这些大款给惯的,求这些当官的办点破事,一出手就是几十万,把馋虫引出来了吧。这就像吸毒,越上瘾,越给毒品,他的毒瘾就越大。”张丽梅一边扭着腰肢一边调侃道。
潘作强一下子从床上滚起来,吃惊地说:“照你这么说,咱送的礼少啦!”
张丽梅慢条斯理地道:“那倒也不是,王金平的惯用伎俩,就是卑鄙行事,高调做人,既做道公又做鬼,这种人难对付就在这里。另者,地是刘市长卖的,他心里也不舒服啊。”
“那咱就没咒念了?”潘作强急忙说。
“也不能这么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觅食道,只要咱抠住他的软肋,就是再精灵的鬼子也会乖乖被咱牵着鼻子走。”张丽梅扭着腰肢,满脸笑容,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似乎王金平的命门已经被她死死抠住。
潘作强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你不要卖关子了,快点拿出办法来吧。”
张丽梅用手从背后勾住潘作强的脖子:“我看咱们得用美女攻关。”
“美女攻关?”潘作强一头雾水。
“用王金平的情妇攻关。”
“他的情妇很多,用哪一位啊?”
“当然是最漂亮的又是他心仪的李晓琼。”
在场面上混的人大都认识李晓琼。潘作强两年前就认识这个女人,那是市工商联召开民营企业家座谈会,会场设在市委招待所会议厅。他是市工商联副会长,他和市工商联秘书长林元发最先到达会场,俩人就坐在门口处的沙发上。一会儿,大门开处,他不禁眼前一亮,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飘然而至,真应了古戏文上那段话:长一分则显高,短一分则显矮,宽一分则显胖,窄一分则显瘦,恰好一位美娇娘。尤其那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忽闪忽闪,扇得人心里一颤一悠的,满眼含笑地看着他们说:“两位领导好。”林秘书长向他介绍说:“这就是我市的美女企业家李晓琼。”之后,他和李晓琼曾有过几次生意上的来往。他知道,深得王金平爱慕的不仅仅是李晓琼长得美,还有她那善解人意而不流于阿谀,温柔体贴而不流于媚俗的一种高雅端庄的气质。所以当张丽梅提出利用这个女人时,他还不免有些担忧:“这个女人清高自傲,怕她不跟着咱们的指挥棒转。”
张丽梅不屑地说:“在泱泱商品社会,还有拿钱砸不死的人!当然,我知道,李晓琼文化程度高,颇有心计,尽管她骨子里的虚荣心坚硬无比,却能抵挡住那种轻浮的虚荣,不像一般女人见了有权势的男人就浪声发嗲,所以你必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她利益又让她不觉着你是在利用她,而是让她有一种共渡难关的感觉,这样她才能尽心竭力为咱们卖命。”
“照你这么说,运作的程序早已设计好啦?”
张丽梅用双手从前面勾住潘作强的脖颈,如此这般地叙说了一番。
潘作强一听,像溺水之人抓到一块薄木板一样,一把将张丽梅紧紧抱住:“我的美人真行啊!”
三
李晓琼是华南农业大学经济管理专业的毕业生,原在省城一个区的农业中心工作,三年前她跟王书记(那时他还是市长)好上后,就来到琳阳办起了一个建材公司,还兼营一个金银珠宝店。她虽有王书记做靠山,又是读管理专业的,但由于缺乏经验,经营不方,管理较差,公司不太景气,尤其前不久被本公司一个部门经理骗走了几百万元之后,公司现今是半死不活。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潘作强登门找到了李晓琼。潘作强没有绕弯子,开口直奔主题:“李总,我想和你商量个事,请你务必给面子。”
李晓琼矜持地一笑:“你太客气啦,还不知道啥事,我这面子咋给。”
潘作强这才说:“我在永强二横路处买了一块3 0 0亩的地皮,准备建一个橡胶厂。但我势单力薄,难成气候,我想请你出山,当我的合伙人,同心共创伟业,同力共逐梦想。”
李晓琼轻撇了一下嘴,揶揄地说:“你的美梦很不错,可你没吃错药吧?找一个弱女子当合伙人,恐怕难于圆梦啊!”
“这个梦一定能圆。我已经深思熟虑过啦。”潘作强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开始拼命给她戴高帽:“这些年我搞房地产开发,活计没少揽,却没挣着啥,后来我认真总结经验,才知道吃亏就吃在不会管理。管理是门大学问呀,现代企业管理没有专业知识那可不中。我把琳阳市能入流的人才梳理了个遍,真正出类拔萃的人只有你李总经理,李总不愧是管理专业的高材生,美女企业家,看你把公司管得井井有条,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鄙人志大才疏,如果李总肯帮咱搞企业管理,那就会如虎生翼,财源滚滚来。”
这本是番吹捧的话,可人的本性都喜欢奉承,尤其是虚荣心强的漂亮女人。李晓琼听潘作强这么说,还真觉得自己是个难得之才,先把手指的钻石戒指和脖颈上的水晶项链显摆了一下,才假装搪塞道:“我自己还有个公司,难得有分身之术呀!”
潘作强立即接住话茬说:“这你放心,我不要求你来坐镇指挥,隔三差五来指导指导就行。这丝毫不影响你管理好自己的企业。”
李晓琼很精明,她不想再说那些毫无实际内容的空话,便把话挑明了说:“潘总,咱们都是买卖人,就捡干的说吧,你究竟想让我办什么事,又给我什么样的报酬?就实话实说吧。”
潘作强忙说:“我主要是想利用你交际广泛的优势,能保证我整个工程顺利进行。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我现在先给你一百万元,待厂建好投入生产后,你当顾问,三年内占1 5 %的空股分红利。”
李晓琼说:“你现在要我做什么事?”
潘作强怯怯地说:“李总,不瞒你说,目前我们的工程遇上点麻烦,橡胶厂是有点污染环境的,要建厂就要动迁附近七十户居民的住房。那些住户是全市的贫民窟,个个都是鬼难缠,动迁这七十户住房,没有上千万元打不住。但不动迁,你要想建厂,他们肯定会跟你闹。我想请你给有关部门做做工作,先给我们动工建厂,动迁民宅的事情缓一步再说。”
李晓琼心里清楚,这年头谁要动怒了民众,就是捅下大马蜂窝,一动就炸营,弄不好就会惹出乱子,小则引发集体上访,大则导致上街游行,一旦惊动上面的大官,那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潘作强明着让咱做有关部门的工作,实际上是让咱做王金平的工作,正因为咱和王金平有着这层关系,咱的身价才陡然骤增,这个潘大老板才登上门来求咱。但她知道此事的难处,也就不敢贸然答应,只是说:“我试一试吧,有消息就告诉你。”
四
潘作强一回到住处就叹气诉苦:“现在的事真难办啊!这个李晓琼也是吞吞吐吐的,只让咱等她探风声。”
张丽梅胸有成竹地说:“这事李晓琼一定能办得到,这个狐狸精只不过是故弄玄虚,这样才能显出这事很难办,也才能显出她的重要。”
潘作强依然纳闷着,过了好一会,才喃喃地说:“其实,也不能说是她故弄玄虚,现在的群众也真的不好惹啊!”
潘作强这两天急得团团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捱到第三天上午时,他简直按捺不住了,正要给李晓琼通话,可这时他的手机却骤然响起,他一接是李晓琼打来的,说是发改、建设等部门已明确表态,橡胶厂可以立项,厂房可以动工兴建,但必须协调好同周边居民的关系,绝对不能激化矛盾,弄出乱子。
这消息属于不好不坏。这年头谁都不傻。发改、建设等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清楚,虽说王书记分别与他们打了招呼,前提也是要他们做好工作,千万不能出乱子,而且口说无凭,一旦出了事,首先是他们这些人遭殃,他们怎么敢把炸弹抱在怀里呢。但既然书记已打了招呼,他们就得把这事办好,不然就会掉乌纱帽。他们也就只好采取灵活的应对办法,把皮球又踢给了潘作强,他们同意你先建厂,但你必须把事情办消停,不能引发群体事件,造成不良影响。
但事情能办消停吗?从潘作强一买到地起,这些居民就已经擦亮了眼睛,静观事态的发展,当然也马不停蹄地四处打探消息,想方设法摸清事情的底细。
高层绝密都跑风漏气,科级单位的事哪能瞒得住本单位的人。居民陆文雄的表妹在市发改局工作,堂弟在市住建局工作。表妹说潘作强申报建橡胶厂的项目已在昨天批准立项。堂弟说潘作强报建的橡胶厂建筑工程已在今天通过。堂弟还告诉陆文雄说,如果潘作强不动迁你们的住房,死活不能让他们放线,一旦放线动工,那就等于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们也就成了案板的鲶鱼任人宰割啦。
陆文雄虽说长得大头阔脸,但满脸都是横线条,颧骨隆出,一双三角眼,眼光阴沉,野气十足,是个难惹的角色。他又是有名的快嘴,说话高门大嗓,人称“民间新闻主播”,又叫“高音喇叭”。从他上午知道这事回到家后不到半个钟头,“草根别墅”的居民都听到这一“新闻”了。
这一新闻犹如一声声闷雷炸在七十户人家的心头上,炸得大家惊呆了,震怒了!潘作强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只想发大财而不顾我们的死活。有关主管部门的那些官,屁股怎么坐到老板那里去了,怎么和大款同穿一条裤子啦!大家一脸的悲愤,像喷火似的声浪此伏彼起,都表示誓死捍卫自己的利益,不能让污染的环境来笼罩我们。
陆文雄见大家群情激愤,怒不可遏,就扯着高门大嗓咆哮:“他妈的潘作强,我们现在就到他那里论理去。”
也有人小声说:“如果姓潘的搞好排污设施尚还可以,但我看这个贼眉鼠眼的潘贼头,他舍得花这个钱吗?”
立刻有人训斥道:“你这人真傻,那些污染工厂的排污设备平时压根儿就不开,除了检查团来时作作秀,完全是个摆设。你真的相信他们那明一套暗一套的诡计?而且,我们居住在这里,仅仅生胶的臭气就够你难受啦!”
人群中不知谁骂道:“X你母,潘贼头,要建厂来害我们,真是黑了心肝肺,我要把他扔到河里去喂鱼。”
也有女人尖着嗓子喊叫:“我们干脆到市委市政府上访,我就不相信,党和政府不为我们作主。”
“对,我们到市委市政府上访去。”有人随声附和,甚至有人已向街道方向走动。
见此情景,陆文雄的妻子符彩香站到显眼处大声道:“大家听我说,我们不要焦急,老陆的堂弟说了,他要想办法弄到住建局的批文和有关资料复印给我们,这样我们就知道了事情的底细,也才有证据说话,大家先等一等吧!”
“对,陆嫂说得对,我们先等一等。”很多人都赞同符彩香的意见。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就散场了。
五
居民们焦虑不安地等待着老陆堂弟的消息,可等到的却是两天之后,潘作强带着设计室的几个人到工地来放线。
有人报告后,居民们义愤填膺,二三十人立即奔向现场,拔桩的拔桩,扯线的扯线,伴随着喊叫声,争吵声,整个工地乱成一片,狼籍不堪。
潘作强等几个随从在居民们的咒骂声中溜走了,设计室的人也不得不鸣金收兵。
设计室的人又试着几次来放线,都被居民们搅局整黄了。
潘作强经过千曲万折的工作才买到这块地,建厂的获批和这个那个手续又耗费了他很长时间,眼看时间已进入五月下旬,别的老板几层楼都起来了,可他连地槽子还没有挖。时间不等人,时间就是钱。如果再拖下去,今年就难以竣工,造成跨年工程,那损失可就大了。潘作强真是连觉都睡不着,爱也懒得做,一夜就要几次起来尿尿,可不是尿黄尿就是尿不出来。
也许是好几天没有那事了吧,张丽梅这天睡到早晨六点多钟时,她“发情”得好难受,就用手去摸弄潘的那东西,不一会果然奏效。潘作强今天很有激情,又找回了以前那种感觉,尤其是张丽梅不断的呻吟,就像是一个进军的号角,给了他以无限的力量和勇气,他更卖力地在她身上辛勤劳作着。正在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嗷嗷混战时,潘作强的手机却突然急急地响起来。
张丽梅说:“不要管它,专心做咱的乐事。”
这以后,虽然潘作强还在继续,可给张丽梅的感觉就有些异样了。那手机不停地响,潘作强的情趣明显受到了手机铃声的影响,动作缓慢,那东西也已经没有了力度,与原来硬硬的样子相差甚远。
潘作强说:“我接一下,咱们再接着来,不信我搞不够你。”
潘作强一接,是李晓琼打来的,说是王书记要他先把动迁民房的事做好,不然就会惹出祸来。
张丽梅气愤地说:“这个妖精,偏偏在这当儿败咱们的事,下次你也在她和王金平搞这事时报复她呢。真扫兴。”
潘作强上来想继续进行时,不想到那东西却软绵绵的,任凭他怎么动作,那东西就是进不去“桃源洞”里冲锋,只能在“芳草地”上搜索。
张丽梅火了,真想把潘作强推下床去,但一想到,他这段时间确是够烦够累的,就反过来安慰他:“算了,晚上咱们再来,不要悲观。”之后,就做潘作强的工作:“亲爱的,既然王金平这么说了,我看咱们还是把这些民房买断吧,和这帮穷鬼赖子耗不起啊!”
潘作强却说:“这可不行啊。如果在这个时候咱们打退堂鼓,那些穷鬼赖子不但要讥笑咱们,还会欲望升级,得寸进尺,猪圈狗窝也要金銮银殿的价钱。”
张丽梅知道潘作强是个倔种,身上有一股草莽之气,打死他也不给你下跪,但干瞪眼强撑这不成了狗熊。得拿出办法来,才是明智之举呢。她费心费脑地琢磨着,好大一会才道:“我看咱们还是先放个探测气球,透透底儿再说吧,这样熬下去,吃亏的只有咱们。”
潘作强无奈地说:“那你就试一试吧,但只能用暗的。否则,那些穷鬼赖子就会抠住咱们的软肋。”
“这你就放心吧,难道你还不相信本女士的脑袋。”张丽梅一边说一边抱住潘的脖颈,如此这般地说了她的计策,还在潘的脸上亲了一口,但潘作强却像木偶似的稳稳站立着,脸也绷得紧紧的,使得张丽梅气愤了,骂了他一句:“没出息的东西,天还没打雷,你就先倒地了。”
张丽梅想到了一个办法。她知道,陆文雄是一个内退干部,闲来没事,经常和这里的几个居民到附近的春香茶艺馆去喝茶,而这一茶艺馆里就有两个和她交好的服务员。再就是她有一个外甥经常到这七十户人家住处来打牌。通过这些人巧妙的试探,终于弄清了那些居民的思想动态。虽然居民说法不一,但口气基本一致。你潘作强不花钱买断住房,我们就有理由不让你动工建厂,出面阻拦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原先姓潘的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把我们这些草根平民当人看,啥事不好商量呢,一平方米给一千三四百块钱,我们也就同意啦,也不指望这旧房子发财,只不过住惯了的地方让人生出感情,有点恋恋不舍罢了。可现在逼到这个份上,不给到两千块还不卖了呢。
张丽梅把居民的这些动态原原本本告诉了潘作强。潘作强一听,气得两只血红的鼠眼像要滴出血来,鬓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此刻,他的老同乡、老同学吴云锋二十多年前对他说的一句他自认为的至理名言又回荡在他的脑际:“只要敢为人先,锲而不舍,就能梦想成真。”他干笑了两声,然后冷酷地道:“既然这样,我也只能破釜沉舟,一往直前啦!”
张丽梅定定地看着潘作强,心虚似的问道:“你打算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这还用问吗!”潘作强眼里充满了血丝,好像在喷火,他咬着牙,像要把人吞食似的,恶狠狠地说:“既然这些穷鬼赖子不讲道理,咱们只能用武力解决了。我就不信斗不过这些贱骨头。”
“你是说用黑势力吗?”毕竟是女人,张丽梅有点心惊了。
“对,只有黑道才能治服那些穷鬼赖子。”
“我看还是先找警察探探风,看他们能否帮咱们解决吧,咱们面对的居民人数太多了,怕动用黑势力惹出祸来。”
“我在昨天已找过市公安局的龙局长和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胡荣顺,他们都说这种事警察不便出面。那个李晓琼我也找过了,她说她已经尽力了。”
此刻,张丽梅也已感到无计可施无谋可献了。
六
这一天中午,地处亚热带的琳阳市,太阳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悬吊在半空中,炙烤得路面丝丝缕缕升腾着热气,大地像一个蒸笼,一丝风也没有,往日葱绿的树叶蔫卷得无精打采,马路上行人明显减少。可这时却有十几个人转悠在潘作强的工地上。他们个个赤胸露背,胸前背后刺刻着腾飞的猛虎。他们还走近“草根别墅”,怪声怪调地喊叫,有的还声嘶力竭地叫道:“哥们就不信,你们的骨头还能硬过哥们的。”居民们既满腔怒火又心惊胆战。有人悄悄打了报警电话,不多久几个警察就赶到,但那帮人已不见了踪影。有人认得他们是“飞虎团”的。居民们隐隐感到有一场可怕的阴谋,犹如一张黑色的巨网,正被一股飓风旋转而来。有些居民开始紧张了,害怕了,出院进门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眼神也有些游移。有的人甚至门也不敢出,愁眉苦脸的。还有一些原先铁板一块要誓死维护自身权益的居民,这时也已经动摇了。有的说:“我们平民百姓,哪能斗得过开发商?快别硬撑了,就听天由命吧!”也有的说:“自古就是穷不和富斗,民不和官斗,人家潘作强财大气粗,打个喷嚏都能击倒人,咱和人家作对,那不等于以卵击石。“还有的说:“再这样硬撑下去,我们连命也要保不住了,还要啥好环境。”
这些现象,让陆文雄、郑家昌等居民心急如焚,当夜几个人就在陆文雄家商讨对策。他们客观地分析了当前的形势,情不自禁地一阵阵心悸。琳阳这一非城非村的县级城市,城区面积不足1 0平方公里,但近年来房地产开发却异常火爆,建筑风格各异的大楼接连拔地而起,健怡体育馆、大众文化广场、人民公园也已相继落地开花,一走进城区顿时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当然随着城区的旧貌变新颜,市党政主要领导声名鹊起,兜里的赃钱也逐日俱增。前些年搞房地产开发,都是政府出面,司法介入,开发商相中了那块地皮,书记市长就出马上阵,帮开发商征地和动迁民房,往往不出一个半月,就能把手续办好。后来由于国家政策变化,中央严令要保护公民私有财产和合法权益,开发商再想花三瓜两菜钱买栋房子,那已经完全不可能了。钉子户、难缠户越来越多。面对这种困境,一些精明狡诈毒辣的开发商就想出以毒攻毒的伎俩,这便是雇凶殴打动迁户。这在本市也已有好几例了。想想这个潘作强,人长得贼眉鼠眼的样子,走起路来两条腿弯得像条哈巴狗,二十多年前不过是一个从贫困偏僻的粤北地区的山村进城来的打工仔,现在发迹得人模狗样,但骨子里落后自私的小生产者的劣根性并没有改变,吝啬得十分厉害。他要想建厂发大财,大有蟒蛇吞巨象之壮志,却又舍不得花钱动迁民房。现在遭到了我们出面来阻拦,他必然要狗急跳墙,今天这帮歹徒是姓潘的雇来威吓我们的。下一步姓潘的就要再叫设计室的人来放线,如果我们再去搅局,血腥的场面就会出现。但我们又不能放弃自身的权益,这怎么办呢?他们几个想到了上访。
也许是关乎自身利益乃至性命的事吧,他们把上访看做是天大的一件事,几个人商议了大半宿,就连每句话咋说都做了研究,然后又记录下来,还念了又念,背了又背。后来他们又想到应写一份告状信给市委市政府,这才引起高度重视。郑家昌又赶紧起草,酌字斟句地修改了好几遍,直到大家都满意为止,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了。
第二天,他们踏着上午上班的铃声进入市委大院,匆匆地到了王书记办公的五楼,秘书说是王书记已出差了,信他不转交。他们又赶到市政府刘市长办公处,市长秘书就是不让他们进去见市长,说是不要打扰市长,市长正在和一位客商谈话呢,有什么事就到信访局去吧。信访局汪局长还够热情且认真负责,听了他们的诉说后,就叫来了住建局的伍局长。伍局长打通了潘作强的手机,潘作强却说他有急事不能到来,他还说居民的住房他可以买断,但每平方米只给一千元。姓潘的居然开出这样的低价钱,真是欺人太甚啊!陆文雄气愤地说:“这个潘贼头,黑了心肝肺,不得好死呢。”
为了避免流血事件的发生,他们又到了市公安局,可接待他们的一个姓洪的副局长和二位干警对歹徒到住处威吓他们的事却无动于衷,说什么你们不要见风就是雨,自己制造紧张,没什么大事的。他们真想不明白,都说是人民公安为人民,可这些公安为什么对群众的态度这样冷漠,对人民的安危这样置若罔闻。
他们窝着一肚子火刚走出公安局大门,郑家昌就接到了他老婆打来的电话,说是刚才工地上有几个人在放线,居民十几人赶去制止,突然,从工棚里、小巷里蹿出二十几个手拿木棍和匕首的青年,把这十几个居民打了,符彩香、陈建辉和邱德治的女儿邱慧英三人被打成重伤正被送往医院。这帮歹徒还声嘶力竭地喊道:“今后谁敢再乱说乱动,下场比这几个更惨。”他们真想不到,居民们担忧的流血事件这么快就降临了。
七
琳阳市城区是块巴掌大的地方,东头撒泡尿都能流到西头,屁大的事都能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这一起开发商雇凶殴打动迁户的严重事件。已有人直截了当地说:“这一恶性事件,根子就在市委,如果没有重要领导在背后撑腰,潘作强哪会如此胆大妄为。”又有人愤慨地说:“这样的事件在琳阳已经连续发生多起了,真让人担忧,市委市政府必须向人民做出交待。”甚至有人一针见血地说:“该王金平站出来说话了。”
这些话已经通过李晓琼和马屁精们的嘴传到了王金平的耳里,王金平对此心惊肉跳。这个潘作强果真惹出祸来了,而且已经有人加以利用啦。如果这事一旦捅出去,让哪个新闻媒体给曝了光,或是让上面哪个大人物提前表了态,事情就会变得棘手难办,必须提前采取对策,防止小事酿成大事,个案炒成热点。
当天夜里,王金平就打通了潘作强的手机:“你这个混蛋,现在马上到我家来。”
不一会儿,潘作强就坐着他的奔驰小车急忙赶了过来,爬上楼擦着满头汗说:“王书记,有什么重要指示吗?急成这样。”
王金平愤愤地说:“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雇凶打人了还没急吗?”
潘作强急忙说:“没有啊,是设计室的人去放钱,十几个居民出来捣乱,过路的群众及我的几个工人上去劝说,不想到双方竟扭打起……”
王金平大声吼道:“你还要强词夺理,颠倒黑白,我现在就叫警察来抓你,看你嘴巴还硬不硬。”
既然王金平已发了狠话,潘作强不敢再强辩了,就陪着笑脸说:“王书记,我知道我错了,今后我一定改,一定改。”
正是这张笑脸,彻底激怒了王金平。他认为潘作强应当露出的是歉疚的悔罪的苦脸,而此时此刻却展示了可恶至极的笑。把人祸害到如此地步,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身强力壮可一向温文尔雅的王金平,当即上前像拎小鸡似的提着潘作强的脖领子,之后又把他狠狠地扔出去,“嘣!”潘作强摔倒在地上,“哇、哇”地叫着,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站起来愣愣地看着王金平。
王金平又暴怒地指着潘作强吼道:“你的心让狗吃了?还是根本没长心?雇凶打人昏迷不醒,还有心情来笑?”
潘作强哭丧着脸:“我知道我惹了祸,给书记添乱了,我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的。”
王金平又吼道:“不管你花多少钱都要把这件事处理好,态度要诚恳。只要受害者不闹,事情就好办得多。否则,就会大祸临头。明白吗?”
潘作强连声说:“小人明白,请书记放心。”一边说一边胆战心惊慌慌张张地溜出门去了。
第二天上午,市委、市政府在市委招待所会议厅召开了平息事件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公安、建设、环保、发改、信访、征地拆迁等有关部门和琳城镇政府的负责人。会议由市委办公室主任罗少剑主持。分管城建、环保的副市长唐小彬首先讲话。他简要而一般性地介绍了潘作强工地出事的情况,接着讲了一些不涉及实质性问题的话,诸如大家对这一事件要正确对待、冷静分析之类不痒不痛、不伤天不伤地的言语,使得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胡荣顺听得很不耐烦,小声提醒唐副市长,要把问题讲到点子上去。但不知何故,唐副市长再讲两句收尾话,就说“我讲完了,谢谢大家”。
接着是胡荣顺讲话。他见大家一片吵声,就绷着脸,用手指先敲了几下桌子,眼光又威严地扫了一遍会场,见人们已鸦雀无声,这才一字一板地说:“今天市委、市政府召集大家来开会,是为通报一个情况。昨天上午,在永强二横路处潘作强老板的工地上,发生了一起群殴民斗事件,据说还打伤了几个人。社会流传说这是开发商潘作强雇凶所为。我在这里郑重辟谣,这完全是别有用心的捏造。现代社会之所以会谣言四起,就是有些人爱猜测、爱杜撰。特别是有些干部,某些还是领导干部,整天泡在茶馆里,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编造故事,还别有用心地说,这是群众说的,报纸报道的,代表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呼声。实际上就是有些人的利益得不到满足,无事生非,制造谣言,兜售谣言。对于谣言,我们本无可以放在心上,也不必大惊小怪,但可畏的是有些干部尤其是某些领导干部却对谣言偏听偏信,甚至被谣言所左右。所以我在这里提醒大家,对于所谓的舆论,也要分析地听,辩证地看,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给谣言任何传播的市场。只有这样,我们的工作思路才能清晰,才不会迷失方向。”
胡荣顺无愧是行伍出身,还干过警察,现今又是市里主管政法工作的领导,说话铿锵有力,而且一下子就把问题提到原则立场上,但他无非是要给人一个下马威,想把人们震住,跟着他的指挥棒转。他见人们专注地听他的讲话,这才破题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知道我们琳阳工业几乎是空白,原搞房地产开发的老板潘作强,想利用本地丰富的生胶资源,在永强二横路处建立一个橡胶厂,已经获得批准。当然橡胶厂有点污染环境,潘老板也说了,附近的七十户民房是要动迁的,只是由于目前资金不足,动迁的事缓一步再说。但这些居民就是不让他这么干。他只得把建厂和动迁民房一同进行。可这些居民呢,太不讲道理了,把潘老板看作拥有金仓银库的大富翁,恨不得去抢了。一平方米的破旧房就要人家出两千块钱买断,不然就不让你动工建厂。设计室的人已好几次去放线,但每次去,那里的居民都一拥而上,拔桩的拔桩,扯线的扯线,还大骂大叫,把整个工地闹得天翻地覆,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月,造成了潘老板精神上的创伤和经济上的损失。这些居民分明是无理取闹,是严重的违法侵权行为。公安机关提出要抓几个带头闹事的,可我不同意,我要他们多做深入细致的教育工作,耐心进行引导疏通。但这些居民特别是几个带头的,把这看作软弱可欺,一意孤行。昨天上午又有人去放线,十几个居民就来大吵大闹,扯线拔桩,路人好言相劝,可这些居民却咒骂人家,要打人家,后来双方竟打了起来,有几个居民被打伤了。这就是所谓潘作强雇凶打伤动迁户的真相。”说到这里,他用威严的眼光扫视了一下会场,见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就用手敲了几下桌子,待人们都安静下来后才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各有关部门的领导,一定要认清这一事实,妥善处理好有关问题,以免造成不良后果,影响我们琳阳市的形象。”
……
八
被歹徒打伤的居民就有八九个人,但他们只是外伤或轻伤,陈建辉虽然头部流了好多血,被送医院缝了几针,也没什么大碍的。但符彩香和邱慧英就很倒霉了。符彩香被木棍重击头部,被送到市人民医院后一直昏迷不醒。而邱慧英呢,鼻梁被匕首剜掉了一块肉,治好后也要留下较深且显眼的疤痕。你想想,一个十几岁的原本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陆文雄一直守护在老婆身边。他悲伤、气愤、焦急。他想,待老婆苏醒过来后,他就要去告状,咱在琳阳告不动他们,就告到省里去。不但要告凶手,告潘作强,还要把那些腐败官吏一起告,不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誓不罢休,誓不为人。他甚至想到,应该组织居民上街游行,到政府办公处去示威。他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啦。
陆文雄的儿媳孙丽霞有晨跑的习惯。在她婆婆被打成重伤的第二天,她照例天蒙蒙亮就起来晨跑。返回家上到二楼刚要开门进屋,发现门口用胶带黏着牛皮纸大信封“陆文雄亲收”的信,就扯下胶带拿信进屋。信不封口,孙丽霞下意识地抖了抖,从信封里滑出一张照片,飘忽着掉在地上,有影像的那面反扣在地面上。孙丽霞好奇地捡起一看,恐惧地高叫一声“妈呀”,照片如抓在手上通红的火炭一样,又被扔在了地上,她“哇”的大声哭了起来。正在卫生间撒尿的丈夫陆诗民听到哭声,吓得一激灵,尿也没了,提着裤子,赶紧跑到客厅急问:“怎么啦?丽霞怎么啦?”孙丽霞上前一把抱住陆诗民就往他的怀里躲,指着扔在地上的照片说:“诗民,我怕,我怕,我真的好怕。黑社会那些人啥事都干得出来呀。”陆诗民搂着妻子,拍着她的后背说:“别怕,啥了不起的东西,我看看。”他就松开妻子,弯下腰去捡起照片,脑子里“嗡”了一下,只见一张7寸照片上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刀尖上向下滴着红色的血滴,甚是恐怖。陆诗民打开信,一张白纸上用鲜红的墨水七歪八扭地写道:“陆文雄,你知道照片上的刀是干什么的吗?这就是要杀你的刀。你不知好歹,带头闹事。咱们要你家破人亡,除了杀你,还要杀你的老婆和你的儿子、儿媳、女儿、孙子,你好自为之吧。”陆诗民气恨恨地骂道:“流氓,地痞,无赖。”可想到信里说要杀他的全家,心里一阵阵虚惊。但为了安慰惊吓得浑身发抖的妻子,还是说:“不要怕,那些凶犯心里有鬼,心虚害怕,就用这种下贱办法吓唬咱们。咱们就别害怕了。没事的。”
陆诗民当天上午就把这事悄悄地告诉了他父亲。虽说陆文雄是条硬汉,但一想到这帮恶魔,想到他全家人的性命,他心里已有些害怕了。
当天晚上,张丽梅和在市委办当秘书的符彩香的妹妹符彩美,来到了符彩香的病房,符彩香还在昏迷,病房里只有陆文雄和女儿陆诗慧,符彩美眼睛里噙着泪水,张丽梅则假惺惺地问安了几句后,就从挂在肩上的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放到病床旁边桌子的抽屉里,然后小声地对陆文雄说:“这信封里的三万元是潘老板给的,是医疗费和慰问金,他说啦,这事压下,事后还会重谢报答你们。”
“怎么个压法?”陆文雄既气愤又懵懂。
张丽梅道:“潘老板说了,让你老婆承认是双方打起来后,她很害怕,就往家急跑,不小心撞到了树上。”
听了这话,陆文雄这个鬼难缠的硬汉子,此刻也流出了浑浊的眼泪。
陆诗慧涉世不深,又不知内情,气愤地狠狠地拉开抽屉,拿出这个大信封来正要扔掉,被陆文雄和符彩美劝阻住。
九
潘作强雇凶打人事件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但警方竟没一点动作,就连派人来医院和居民区询问调查这些简单的事也没看到。为此,邱德治和陈建辉准备大闹一场,闹他个全城鼎沸,天翻地覆。他俩想到,要组织居民们,至少要有二三十人,扛幅横额,打个旗号,浩浩荡荡杀上马路,再到市委、市政府去上访。但要起兵行事,当然得找陆文雄商量。一则他是受害者的丈夫,妻子被打得好惨,一直昏迷了三天两夜,前天上午才醒过来。他对潘作强这些狗狼养的多么仇恨,而公安部门竟不查不理,他一定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二则他是个犟汉,声音大,口才也好;三则他虽是快嘴,话不留过夜,但他窍门多,居民们有事愿意找他商量,他也乐意帮忙跑腿,在居民中口碑较好,威望较高。
这天傍晚,邱德治和陈建辉到陆文雄家去,正好陆文雄在。他们问了符彩香的身体状况后,邱德治就说:“陆大哥,咱们真咽不下这口恶气,得组织人到市委、市政府去闹,咱得讨个公道啊!”
不料,陆文雄垂头丧气地说:“诗民他妈也不见完全好起来,我脑袋也一直迷迷糊糊的。”
邱德治关切地说:“陆大哥这几天太悲伤了太累了,慢慢会好起来的。”
“也许是这样吧。”他叹了叹气,又说:“啊,人还是傻一些好,多管事总要惹祸啊!”
“陆大哥,咱们要到市委、市政府去上访,要大闹一场,咱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你就挑这个头吧,你是居民们的主心骨啊。”邱德治满怀信心地道。
陆文雄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大嫂伤成这个样子,我也没心情啊,就不要指望我了,你们要咋整,就扯起杆子打起旗号吧。”
气冲如牛的陆文雄如今说起这般熊话,这太出他俩的意料之外,这内中猫腻他们自然不知晓,他们还认为只是他老婆被打成重伤,他被吓坏了呢。
邱德治就给他撑腰打气:“咱们可不能打退堂鼓,要坚持斗争到底啊。否则,咱们就前功尽弃,一败涂地,永远遗憾。”
陈建辉趁机说:“这些年我算是品透了,政府也是欺软怕硬,如果咱们叫着号大闹一场,市里那些当官的也怕惊动上头,就会认真负责地解决问题。陆大哥,你就带好这个头吧。”
这时他儿媳孙丽霞从睡房里走出来,一副哭腔:“德治叔、建群叔,我妈被打昏后,这几天来我爸经常做噩梦,说胡话,平时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我看他是指望不上了,你们就另找别人吧。”
他俩从陆文雄家走出来时,无名的惆怅从心底升起,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他们好像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放出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留下的只是恍惚若失。
他俩带着无限的茫然和痛苦一一到了几天前被歹徒打伤的几户人家,但大多数都不愿意与他们一起闹事,只有一个名叫邢孔辉的青年,慷慨激昂,表示一定和他们一起干。
邱德治和陈建辉连夜又来到郑家昌家。郑家昌已躺下,急忙穿好衣服出来客厅,问邱德治:“这两天我不到医院去,孩子好些了吧?”
邱德治说:“基本好了,就是留下的疤痕较深,太显眼了。”
“这孩子太背运了,说是那天数学老师因病不上课,她就早回家,不想到经过工地时却碰上这个恶运。这个潘恶魔真值得千刀万剐啊!”郑家昌老婆既伤心又气愤地道。
“建辉弟,你的伤好了吗?头昏没有?”郑家昌关切地问。
“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陈建辉气得浑身瑟瑟发抖。
郑家昌也气愤地说:“总有说理的地方,不管咋说,也是共产党的天下。只要大家团结一致,这个姓潘的咱就不信告不倒他。”
邱德治、陈建辉这时才提起精神来。邱德治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一两个人告状没人理扯,得群体上访上头才当回事,有大人物干预更容易整出头,所以刚才我们去找陆文雄,请他出头扛旗,到市委、市政府上访,可陆文雄却……”邱德治摇了摇头。
“他怎么了?”郑家昌急忙问。
邱德治火气又涨了上来:“现在总算认清了这个王八蛋了,表面上牛气冲天,关键时刻竟成了缩头乌龟,还装糊涂卖傻,说他老婆重伤后他脑子一直迷迷糊糊,成了不中用的人了,当不了这个头啦。他儿媳也哭丧着脸为他帮腔。他一撤梯,咱们集体上访可就难了。”
郑家昌猛然一惊,满脸的惊愕,半晌才嗫嗫地说:“我看陆文雄一定是让潘作强收买了。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嘛。姓潘的把咱们瓦解了,分化了。”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已敏锐地感觉到个中的不寻常,又道:“这不全对,陆文雄可是条硬汉,脑子也精灵,潘作强想收买他是不那么容易的,肯定是姓潘的使出了软硬兼施的毒辣伎俩。他儿媳为他帮腔,里面更有奥秘了。潘作强这个恶魔,杀他一百次也不能解恨啊!”
邱德治和陈建辉这时像是对陆文雄变成熊样恍然大悟似的,对郑家昌的分析连连点头赞同。
陈建辉说:“我们还到了几户被打伤的人家,可多数人都不肯和我们干。别人还可谅解,受害人也这种觉悟。”
邱德治急得在屋里转圈:“这怎么办啊?”
郑家昌愤愤地说:“姓潘的雇凶一打人,很多居民都害怕了,这也怨不得居民,人家长棍短匕对着咱,谁还敢再伸头?咱们鼓动不出太多的人啦。”他沉思了一会儿,像作出深思熟虑乃至成竹在胸的样子:“我看这样吧,明天上午咱们几个先到市委、市政府去,摸摸底探探风,看看市里的那些大官是什么态度。”
他俩一齐点了头。
十
郑家昌他们果然没有食言,翌日八时刚过,他们就进入市委大院,来到他们心目中那些大官办公的五楼,可王书记已赴省城开会,胡副书记也已和市司法局林局长等人到国营宝安农场作法律宣传演讲去了。
他们下到二楼时碰到市委罗常委,因家昌与罗常委较熟,他们就跟在罗常委屁股后面到了罗常委的办公室。罗常委很热情,给他们倒茶递烟,还与家昌拉了几句家常后才问道:“你们今天到市委有什么事吗?”
郑家昌等几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他们居民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向罗常委说了。
罗常委说:“你们那里的事我也早已听说了一些,但我分工管工青妇等单位,你们提到的事,属环保、拆迁问题的,最好再到建设、环保等部门去反映,属治安问题的就先到公安部门去反映,你们刚才说过,居民被打伤后,当天就报了案,可至今尚未处理,那你们去问派出所,去问公安局,这是他们的职责啊,总要有个说法嘛。”
郑家昌他们来到市公安局治安大队,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叫李广挺的队长和一名民警。这个李广挺,个大、体肥、胖墩墩的,看人的目光很凶,没一点善意。陈建辉刚一提到潘作强,李广挺就说:“你别说了,这案子我们知道,我们正想传讯你们呢,倒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说说,你们为什么三番五次到工地上捣乱搅局,影响潘老板正常施工。潘老板已经到这里报了案,我们也准备立案,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包赔潘老板的经济损失。”
他们胸腔内多日狂蓄猛灌的燃气,碰上了火星子,一下子就爆烧起来,真想上去一把撕了这个李广挺。邱德治用手掌拍了一下椅子的靠背,愤然道:“姓潘的要建橡胶厂来污染我们,又不肯花钱搬迁我们的住房,我们只好阻挠他动工建厂,他却雇凶打伤我们,他倒成有理的了,这怎么说呢?”
李广挺训斥道:“你们见人家建厂就眼红,草房也要金殿钱,全市人都和你们一样,今后谁敢来搞开发?”
陈建辉说:“我们一时半会也不能与你说得清楚,你们是执法机关,潘作强雇凶打人重伤,你们得抓人吧?”
李广挺一听,黑脸就阴下来,站起来炸雷般地吼道:“抓人,抓谁呀?有啥证据能证明是潘老板指使的呢?”
“不是他指使的还有谁,是我们几次去扯线,他恼羞成怒,先雇人来威吓我们,我们不被吓倒,又去扯线,他才指使歹徒对我们下毒手嘛!”陈建辉理直气壮地说。
“你这是污蔑潘老板,那天是人民群众实在看着不公,见义勇为,惩治刁民。”李广挺信口胡勒,满嘴喷粪。
他们听了头皮发麻,周身的血往脑门上冲。邱德治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就要上去揍李广挺这个禽兽,被郑家昌等人拦住。
他们从治安大队出来,又到了琳城派出所,再到信访局,还到了住建局。这些单位的接待人员虽然态度比李广挺好得多,理歪话不粗,但语意却像事先密谋好了似的如此一致:是你们干扰正常施工在前,群众奋起教训在后,咎由自取,罪该应得。直至此时,他们才感到有一只巨手,编织了一张大网,自己已经像几只小鸟被扣在网下,任凭怎么扑棱,怎么嘶鸣,也是逃脱不了这张大网的笼罩。
这一天夜里,邱德治的老婆邢孔梅夜不能寐,流着眼泪在屋里转来转去。她越想越不甘心,她的女儿被打毁了容却没人理,凶手至今还逍遥法外,这天地怎么这样黑。她一边哭泣一边说:“德治,你们男人上访不奏效,我明天就去,无论如何也要向那些大官讨个说法讲个理。”
第二天上午,邢孔梅来到了市委大院,见到王金平书记在几个人的簇拥下,从大楼左侧门口走了出来,走向一辆停在院子左侧的小车。邢孔梅急忙奔过去说:“王书记,我有重要事向你反映。”王金平却说:“对不起,你有什么事就到办公室或信访局去反映,我没空。”一边说一边要上车去。邢孔梅急中生智,“扑通”跪在了地上,顺势抱住了王金平的大腿,任众人如何解释说王书记有急事要走,邢孔梅死活也不放手。焦急中的市委办罗主任对潘副主任等人喝道:“强行带离。”他们几个就用劲把邢孔梅从王金平身边拉开了。王金平说了声:“不许为难她。”就一声不吭地黑着脸,自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汽车像野马一样,“忽”的一下窜出市委大门。
望着王金平的小车飞奔而去,邢孔梅既气恼又绝望,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向了潘副主任,躺在地上滚来滚去,抱住潘副主任的腿又掐又咬。潘副主任气恼万分,但王金平“不许为难她”的话使潘副主任不敢有半点过分动作,只能使劲地从地上拉扶起她。邢孔梅又顺势把潘副主任的胸脯、脖梗子抓挠出一道道血印子。众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发了疯般的邢孔梅弄进了市委办接待室。邢孔梅边哭边说,她女儿被潘作强雇凶打得毁了容却没人管,凶手还逍遥法外,真冤屈啊!她一直哭闹了大半天,才在众人的耐心劝说下悻悻地回家去。
就在他们东跑西颠到处告状的当儿,工地上机器轰鸣,尘土飞扬,人声鼎沸,厂房工程开始拔地而起。潘作强和情妇张丽梅及几个随从指指划划,还不时向“草根别墅”投来冷漠和嘲讽的笑脸,就连那些打工仔似乎这会儿也神气起来,对着从旁边走过工地的居民投来讥笑的眼光。县里的检查组还到这里来观察工程建设,并称赞潘作强是一位优秀的企业家,很值得其他老板学习取经。潘作强得意洋洋地道:“只要敢为人先,锲而不舍,就能梦想成真。”
面对这一切,居民们敢怒不敢言,甚至很多人害怕得像麻木似的怒也不敢怒,就像大网笼罩着的鱼,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吧嗒着一只只大嘴,等着人家宰割。
然而,邱德治就是不甘心让人宰割,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要奋力抗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变成一只蛟龙,冲出了那张笼罩着他的大网。这梦自然而真实,无论如何他都要坚持斗争到底,即使冲不出这张大网去,他也要弄个鱼死网破。在他看来,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儿子五年前考上复旦大学,是班里的高材生,不幸的是得了白血病,两年前已去世。女儿邱慧英是他的唯一寄托,是他的命根。她一表人才,聪明好学,成绩优秀,已读到高二。可现在她的鼻梁上却留下了大疤痕。她学也不想上了,整天待在家愁眉苦脸的。她妈妈夜不能寐,整天疯疯癫癫,魂不守舍。他想,现在他的家是彻底完了。是狼心狗肺的潘作强害了他的女儿,害了他全家。可那些当官的却与这个恶魔勾肩搭背,吃吃喝喝,狼狈为奸,好得能合伙穿一条连裆裤还嫌肥。他越想越不甘心。他的心在滴血,那血不是从皮肉里渗出来的,而是从心底喷出来的。复仇的火焰已经在他心中熊熊燃起,并形成一个坚定的信念。
这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邱德治打电话约郑家昌出来,带着哭腔说:“家昌,有件事我谁都不告诉,连孩子她妈妈也没说,但我得告诉你。”
郑家昌见邱德治说得那么庄重,像交待后事似的,不免心头刮过一阵冷风,赶忙问:“德治,什么重要事呀?”
邱德治愤愤地说:“我要把潘作强这个恶魔杀了,还要杀王金平、胡荣顺这些混蛋,杀公安局那个姓洪的局长,杀治安队的那个姓李的小子。火药枪和匕首我都准备好了。”
郑家昌惊讶得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直愣愣地看着邱德治,连声说:“你可别胡来啊!”
“现在上天的梯给我撤了,入地的路给我堵了,已经没有任何出路啦,也只有和他们这些恶魔拼命啦!”邱德治从牙缝里喷着怒气,咬着后牙槽继续说:“我就不信杀不了他们这些魔鬼,我在部队时当过侦察班长,掌握徒手格斗的本领和使用匕首的技术,我会暗中侦察他们都在琳阳城区时才一个个下手,不但为我解了恨,也为我们七十户居民报了仇,值得啊,值得!”
“德治兄弟,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干呀!要坚强点,要坚信……我求你啦。”郑家昌说着竟跪了下来。
邱德治一把搀起郑家昌,悲怆地说:“家昌兄弟,我愿意走这步棋吗?实在让人忍无可忍啊!女儿成了这样,居民们成了这样,却无处伸冤,没人给咱主持公道,是潘恶魔和那些烂官臭虫逼的呀!”说着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伤心欲绝,涕泪滂沱。
郑家昌感到鼻子发酸,心里发闷,双手抱着邱德治也跟着哭起来。俩人哭得双肩抽动,声音嘶哑。不知不觉之中,俩人竟昏睡过去。醒过来时天已发亮。
郑家昌心情乱得很。其实,何止是邱德治要杀潘作强这些恶魔,他也想杀呢。这段时间来,他胸腔里像注满了天然气,膨胀得一鼓一鼓地难受,却始终走不到发泄出口,痛苦得恨不能用利刃把身子刺穿一个洞,放出满腔怒火。他又想起,昨天上午,他碰到了邢孔辉,邢孔辉说:“老郑叔,我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姓潘的胡作非为。你是这里威望高的人,得带领我们冲锋陷阵啊!我真想一刀杀了潘作强这个畜生。”他看了一眼邱德治,感到此时他必须保持冷静、明智。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弄不好真要整出惊天大案。谁能平息这一事件呢?他想到了曾明亮。曾明亮很有威望,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分量就不一样。
十一
曾明亮是郑家昌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后转行到市政协任办公室副主任,现为市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他是省里响当当的作家,在全国也较有名气,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省作协副主席。他的一部反映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守住绿地》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两年前在央视热播后,更是声名显赫。他还有令好些人羡慕不已的关系便是他妹夫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市里的头头脑脑对他也要点头哈腰,敬畏三分。
郑家昌当天上午就找到曾明亮。曾明亮听了诉说后,感到事情非常严重,非常紧迫,就严肃而坚定地说:“这件事我管定了。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矛盾激化,酿成惊天大案!其实,这件事我觉得很蹊跷,也略知一些底细。而且,开发商雇凶打动迁户的事在琳阳已经有好几例了,只不过这一例最典型罢了。前天我碰到唐副市长,问起他这件事,他像是有许多苦衷难以启齿,只顾摇头叹气,最后他仅说了一句:‘真让人担忧啊!说完就走了。”曾明亮又叮嘱郑家昌道:“邱德治有冤无处伸,现在正是头脑发热之际,大有舍命一拼的士气,你要劝解他千万不要蛮干!要坚信总有说理的地方,熬到一定火候,疖子必然出头,问题一定得到解决。”停顿了一会儿,他像是很不放心似的,又道:“至于他女儿的疤痕,经过整容手术就可基本复原。我有一个姓邢的朋友在中山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当医生,是国内整容方面的权威专家,等这件事得到解决后我带他女儿到广州去治疗,就请他放心吧。”
郑家昌走了以后,曾明亮思考着如何处理好这件事。他想到得找市委书记王金平谈一谈,看他态度如何。这么想着,他当即打通了书记秘书的手机,说有重要事要找王书记,秘书说王书记已出差去北京了。
事不宜迟。曾明亮第二天就到了省城,找到省委方书记,将情况做了反映,并交给方书记一封信。
几天后,省委派出工作组来到琳阳市。这一消息,像声声爆竹,在“草根别墅”炸响;像阵阵春潮,在家家户户传递、激荡。他们燃起了心中的希望之火,像冲出了大网笼罩的游鱼,纷纷涌向工作组反映情况,检举揭发潘作强等人的问题。陆文雄此刻也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他要复原他铁汉子的面目,洗刷他蒙受的耻辱,其实,他一直都感到问心有愧,眼泪常常默默长流,多次要站出来与潘作强等人作坚决的斗争,只是一想到他子孙的安危,就畏缩了。这一天,他拿出分文不动的两个分别装有三万元和两万元(事后所谓的重谢报答)的大信封,以及恐吓信交给了工作组,并扯着高门大嗓,愤怒声讨了潘作强等人的恶劣行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满了他那张横线条的阔脸。
……
工作组来后的第三天,就找来市委副书记胡荣顺,严肃地批评了他那天在平息事件会议上的讲话,要他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这一天(也就是潘老板设宴招待吴云锋后的第四天),市公安局也传讯了潘作强。临走时,潘作强依然昂头阔步摆着手,对吴云锋、张丽梅和他的几个随从连声道:“没事的,一会儿就回来。”但也看得出,他已经心慌胆虚了……
(责任编辑 张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