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飞过稻草人的蝴蝶

邓迎雪

一

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每次想起，我还是能感受到当年那五月微熏的暖风，和麦子快成熟时飘散的香气。

那时，我和王小暄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吧。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俩相约去村外拔猪草。野外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风吹来，掀起一波又一波青黄色的麦浪。田里有好多穿了破旧衣衫的稻草人，虚张声势地恫吓那些啄食麦穗的小鸟。它们戴着破草帽，衣衫随风飘舞，就那么木讷地站着，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

那天，我们很快就打好了猪草，小小的筐里装满了按得结结实实的散发着清香气息的青草。

我和王小暄坐在土坎上休息，然后拔下身边的麦穗，放在手心里搓，再轻轻吹去麦壳，那绿莹莹的饱满的麦仁就完全显现出来，吃下去满口清香。我一边嚼着麦仁，一边看脚边盛开的粉红色的打碗碗花，那一朵朵简单美丽的花朵，也让我的心开出快乐的花来。

看着不远处表情呆滞的稻草人，我想，这些可怜的稻草人一定是不快乐的。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王小暄听，他却否定了我的看法。他说，其实稻草人没你想的那么寂寞，你看，有许多蝴蝶在它身边来来回回地飞呢，蝴蝶就是它的好朋友。

顺着王小暄手指的方向，我仔细看去。可不是嘛，有两只黑色的大蝴蝶正停在稻草人的草帽上歇息，还有几只粉蝶在它身边跳舞。

我开心地笑了，原来稻草人也是有朋友的，有朋友就不会寂寞和孤独。

我想，如果我是稻草人的话，王小暄就是飞在我身边的蝴蝶，是最大最漂亮的那只。

二

我是个孤儿，跟着奶奶生活。

我对爸爸妈妈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可是我还是非常想念他们，尤其是妈妈。我特别艳羡别的小女孩在妈妈面前撒娇，然后依偎在妈妈温暖的怀里。每次看见别人的幸福，我常常会看得痴了过去，然后含着泪伤心地离开。

我只有在夜晚才悄悄哭泣，因为这时不用担心奶奶看见。每次想念他们，我就在演算本上写“我想爸爸想妈妈”。

有天放学后，我和王小暄一起在教室写作业。他偶然看见了我写的那些话。看着看着，他眼中浮起了泪雾。他说，小雨，别难过，我把我的妈妈借给你。他的话让我更加伤心，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王小暄有些手足无措，不停地说，你别这样，别这样嘛。

大概是王小暄回家对他妈妈说了我的事，从那以后，王妈妈见了我总是特别亲。她身体不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冬天的时候，她总是捏捏我的棉衣，看看薄不薄，冷不冷，还让我脱下鞋来，给我量鞋样，说给我做鞋子。

王妈妈给我做的第一双鞋，是用深绿色缎面做的带扣带的方口鞋。那鞋面闪着绸缎的亮光，上面还绣着两朵粉红色的花。那双鞋宝贝似的放了很久我才舍得穿。同学问，这是你妈妈给你做的？我看看在一旁含笑的王小暄，骄傲地点点头。

三

升高中的时候，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王小暄落榜了。王妈妈一直有病，家里缺少劳动力，王小暄决定放弃读书，在家务农。

失去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很难过，那些孤单寂寞的影子又重重地涂在我心上，让我很长时间都适应不了这种情形的改变。

那个暑假，王小暄天天去地里干活，变得又黑又瘦，沉默寡言，我知道他也想读书，这只是他无奈的选择。快开学时，我在家收拾行李，他来看我，在一旁默默地坐着，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

读高中的第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下了公交车后还要再走半个多小时的山路。让我惊喜的是我一下车就看见了王小暄，我兴奋地大声叫他的名字，他也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回家路上，王小暄让我讲些学校里的见闻，我把在新学校看到的听到的全讲给他听，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听。从那以后，每周回家，王小暄总会来接我。我把书借给他看，然后又叽叽喳喳地告诉他学校里发生的新鲜事，王小暄开心极了。

鸟儿在枝头唱歌，风轻轻吹过，质朴的野花还在路边开放，一切和小时候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还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四

我上大学时，王妈妈去世了，王小暄开始去外省打工。那时我们还都没有手机，唯一的联络方式就是通信。王小暄在信里说，家里给他介绍了女友，但女方要的彩礼太重，婚事又黄了。他还告诉我他的工作很累，每天要做12个小时，没有休息日，工钱又少，有时还会拖欠。他说他的生活非常苦闷。

这时，我的大学生活五彩斑斓，洒满了美好的阳光。我不想把自己的幸福诉说给失意的他，能做的也就是说一些苍白无力的话，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信越写越短，最后那信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了消息。等我再想起他时，王小暄已换了做工的地方，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南方工作。奶奶早已过世，家乡没有了亲人，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毕业十年后，高中母校校庆，班里聚会，我才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回来后，我辗转打听到王小暄的电话。他现在在县城开了一家超市，当起了老板。见面那一刻，我们都很激动！眼前的王小暄比以前胖了好多，三十岁还不到，脸上已有了中年人的风霜。我们说了很多以前的往事和彼此的现状，那些往事又将我们带回到那些难忘的岁月。说完这些，却都陷入了沉默，分别这些年，我们都有了太多不同的生活历程，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我悲哀地感到，友谊已在我们中间出现了断层。

分别时，我们互相留了电话，但遗憾的是不久我的手机丢失，我没有了他的电话号码。王小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从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那次相遇就像梦中一样，是那样不真实。友情就这样被灌进了岁月的河水，淡了，最后随风飘散，不留一点痕迹。

人年龄越大，越爱回忆留恋从前的事情。如今的我常常想念我们曾经的友谊，以及某天下午那一望无际的麦田。

我想，人生其实就是一块麦田吧，我就是在那田里守候的稻草人。在过往的岁月里，那些友情就像蝴蝶那样曾经长久地陪伴过我，丰富了生命的色彩。而四季轮回，那些蝴蝶最终又飞走了，不知飞向哪里。我好想告诉那些飞走的蝴蝶，其实，我一直在这里等候，等候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