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跟了三年的《大西洋帝国》,第四季出场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很多《帝国》粉一样,小寡妇是否回归成了我们的最大悬念。
简单地说,几乎从第一季开始,大家就讨厌这个小寡妇。网上很多人用“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来形容她,话是低级,而且政治不正确,但情绪是真的。作为此剧女主角,她一边手法多端地勾引了迷死人的黑帮大佬牙叔,一边却时时刻刻站在宗教和道德的峭壁上对牙叔皱着眉。
电光火闪的20年代,子弹肉弹的大西洋城,没有比这种同时想踏进两条河流的女人更惹人厌了。她靠着牙叔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而且让牙叔对她与前夫的两个孩子一往情深,但她潦草的女权意识和潦草的道德感让她一会儿拿牙叔的地产去赎罪,一会儿又和牙叔的手下搞偷情,一切过后,还要以正义者的面目鄙视牙叔。这样,在她的衬托下,尽管牙叔的脚印每一步都是黑色,但是多数观众都替牙叔不值:叔啊,好歹您也是一代枭雄,怎么栽在这样一个姿色平平半主半奴半资半修半封半殖的女人手里?
枪声四起的年代,我们希望黑色英雄只在江湖老,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女人手里。反过来,向往法国的文艺女安吉拉突然死掉,我们不痛心,那个年代和这个年代一样,文艺女青年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了比较好,免得像小寡妇那样,弄出一些不大不小的是非让激动人心的黑帮故事离题。
前几天,第六十五届艾美奖公布奖项,《绝命毒师》获颁最佳剧集,我们就能知道,天南地北,大家都在饮鸩止渴。《毒师》故事颇有创意,一中年loser突然得知自己身患绝症,为了让残疾的儿子和老婆在他死后衣食无忧,他的化学老师身份成了爆破点,渐渐地,他从一个平庸男人变成了一名顶级毒品制造者,而他的人生,也戏剧性地被真实生活中的毒贩所崇拜,类似范冰冰的脸成了整容所的海报。
六年五季,毒师越来越毒,情形跟《大西洋帝国》和《纸牌屋》差不多,而在他们越来越黑的过程中,他们的粉丝却越来越多。所以,主演《纸牌屋》的凯文·史派西说,“艾美奖的态度很摩登”,这个意思,《每日电讯报》的表述是,“美国电视剧到了史上最佳时段”。不过,我想,大家都不好意思直说的是,艾美奖或者说电视剧到了史上最黑时段,今年剧情类七大奖,除了《新闻编辑室》,片片涉黑。
黑帮电影和黑色电影都快走过一个世纪,鼎盛过,衰落过,从流行文化的角度看,黑帮英雄会成为文化偶像都是各种关系紧张到了一个拐点的表征,上世纪20年代如此,70年代如此,而今天的卷土重来,裹挟着什么样的时代信号,也许可以用《大西洋帝国》中牙叔的一句经典台词来说明:We all have to decide for ourselves how much sin we can live with.
在这个疯狂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越来越黑的牙叔和毒师。全世界影视圈都在做暗黑题材,我们有杜琪峰,美国有马丁·斯考塞斯,英国有奥托·巴瑟斯特,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在重新书写黑帮传奇黑道人物。
罗伯特·沃肖说,黑帮分子就是我们想要成为却又害怕成为的人。说起来,这就是黑帮片的原罪和魅力,文化史里,黑帮英雄一直被反省,各地的电影机关也不断对黑帮片的限度进行规约,比如海斯就曾经规定“不准让罪犯似乎具有英雄气质或使其正当化”。在生活和银幕的斡旋中,黑帮英雄也在不断变换身份,比如香港的黑帮英雄很快变成了无间道里的警匪,但是,最近几年,黑帮的大肆回归不仅大肆提升了他们的银幕形象,而且史诗人格重新回归,一边是激动人心的黑色眼神,一边是诲淫诲盗的枪声弹雨,我们如何在自己的道德和欲望、心灵和激情之间寻求那非黑非白、既黑又白的支点,这又成了一个哈姆雷特似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