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
电影版的《致青春》有意味地改写了小说版的一处细节:在学校的文艺汇演晚会上,副院长本来要献上一曲《北国之春》,然而始终追不到陈孝正的郑微一气之下上台,抢过麦克风高歌一曲《红日》。这个片段成为《致青春》的经典片段之一,上映后在网络上疯传,大受网友追捧。《红日》这首李克勤写于1992年的老歌,由于《致青春》再次走红,在采访中李克勤惊呼“好意外”。
原著中没有这首歌。在小说《致青春》中,郑微走上舞台,先是要求唱《爱之初体验》,由于没有伴奏带,改为唱《爱之代价》。无论《爱之初体验》,还是《爱的代价》,都比较符合郑微此刻的心情。不过,如果电影也照搬了这个细节,效果会逊色得多。
《爱之代价》被改为《红日》,埋伏着《致青春》热到发烫的秘密:导演赵薇将这个爱情故事的重心放在“怀旧”上。作为伴随“80后”成长的标志性歌曲之一,《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的况味,恐怕“80后”今天才真正体悟。在《致青春》上映的同时,《人民日报》等各大报刊正在展开“80后”为什么“暮气沉沉”的大讨论。而“暮气沉沉”的“80后”一代,无心回应现实的讨论,他们正在怀旧中,在童年玩具、语文课本、“李雷与韩梅梅”的故事中,缅怀自己的青春。最老不过三十几岁的一代人,已然开始朝花夕拾。
凭借《还珠格格》成名的赵薇深谙这一点,她在电影中增加大量可供怀旧的细节,从游戏机到《新白娘子传奇》,就差让小燕子、紫薇重新登场了。精明地借助了怀旧这股风潮,《致青春》把票房推向高峰。在笔者截稿时,《致青春》票房已经突破七个亿,吸金的速度打破了保持国产电影票房纪录的《泰囧》。
一种是哭,一种是笑,以此面对哭笑不得的现实,这就是“80后”一代的情感结构。他们是电影市场的主流,谁迎合了他们,谁就将获得票房的回报。《泰囧 》以戏谑取胜,《致青春》以伤感取胜,这两部电影构成了两种代表。然而,无论是哭是笑,骨子里都是逃避。无论《人民日报》等如何擂响战鼓,“80后”一代也无力正视现实的危机。朝气蓬勃?那过于奢侈了。帅哥包围中的清宫穿越小说为什么如此流行,郭敬明那类不断暗示你就是个“孩子”的小说为什么卖得那么好,小猫小狗小婴儿之类萌系图片为什么如此“治愈”,都分享着同一个道理——逃避。
然而,青春过于苍老,怀旧无法治愈。在《致青春》中,郑微一代的青春往事,与其说基于爱情的感伤,不如说基于社会结构的变化。斑驳的大学水房,破碎的玻璃,昏黄的阳光,在分手时刻陈孝正并非不动感情,但依然发表了一番冷酷的人生宣言:“我的人生是一栋只能建造一次的大樓,所以我错不起。”陈孝正代表着一种功利化的“自我”在中国的觉醒,“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首先要爱自己”。
郑微爱情的失败,再次重演了三十年前路遥《人生》中巧珍的失败,尽管她是南京的女大学生,巧珍是不识字的陕北女孩,但二者没有什么不同:她们的爱人都将“爱情”纳入到理性的计算范畴中。钱理群所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很多年前就出现了,这样的青年打量自己、投资自己、贩卖自己,最终也埋葬自己。巧珍还有黄土地提供安慰,而这一代人无路可去,电影表现她们毕业后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迷眩的上海过江隧道与高架路,这一代人只能生活在战场般的城市中,这场人生的厮杀被称为“奋斗”。唯一能够“不朽”的只有两类人:逝者阮莞与失败者张开。一个死在对于青春的追念,一个自甘边缘,患着“恐高症”,安于做一道时代的影子。
《致青春》结束在社会的入口:那个世界没有故事,只有交易。在一个将“自我”人力资源化、资本增值化的时代,不再有诗,只有悼词(有意思的巧合是张开从校园诗人变成了悼词写手)。在通过苛刻的自我管理走向“成功”的时代,青春是一代人腐烂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