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奋
老报人严祖佑是我多年的朋友。很早就知道他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吃官司”历史。常人对于这段历史可能不堪回首,但严祖佑却十分乐于回首。
朋友聚会,他经常绘声绘色讲述当年“官司”中的桥段。他说话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即使叙述那些令人窒息的情节,也是似笑非笑,夹枪夹棒地阴噱道来,颇具黑色幽默。
最近,讀到了这一本承载了他的生命和青春的书:《人曲》。
文如其人。没有怨天尤人的不平,没有咬牙切齿的呐喊。也许,苦痛超越了极限,一切又复归宁静。全书四十余万字,几乎从头至尾充斥了一种作者特有的冷幽默。读着读着,往往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背上却冒出了冷汗。
1964年9月,严祖佑在就读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四年级时,因“组织反革命集团”罪先后两次被捕( 1978年获释,1980年平反)。严祖佑等人被捕后不久,有关部门曾在上海师范学院和上海邮电俱乐部等处,举办了由全市大学生和部分中学生轮流参观的“反革命集团”大型公展。这是1949年以后,上海首次以学生为主角的“反革命集团”的公开展览。用严祖佑的话来说,那一天,“一扇门在我身后关闭了,另一扇门打开了,从此,我成为一个消失的人。与此同时,在我面前展现了一个罕为人知的隐秘世界,以及一群和我身份相同的消失的人。前后十四年,我一无所有,我失去了我的喉咙和舌头。我只留下一双眼睛。从那一天起,我相信,我所看到的这一切,将成为一个时代的见证。于是,我写了《人曲》”。
和通常的回忆录不同,作者在这本书中所叙述的主要内容,并非是他个人所遭受的一切,而是通过他自己的一双眼睛,描绘了十四年中所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就如意大利作家但丁在他所著的《神曲》中以自己的灵魂游走于地狱、炼狱和天堂,塑造了众多的幽灵;严祖佑则以自己的笔,向读者展示了一座“炼狱”。
也许因为特殊的生活经历,严祖佑的叙事状物,常有神来之笔。寥寥数笔,就可让一个尘封了几十年的生命,鲜活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
例如,在写到第一面见到“大右派”——著名的莎士比亚研究学者孙大雨教授时,作者是这样描述的:“孙大雨人如其名,身高马大,头大、手大、脚大,但由于瘦得脱了形,这“大”就变成了“长”。细长的手臂,细长的腿,硕长的马脸,长鼻子,长牙大嘴。他上身穿一件棉袄,下身只穿一条短衬裤,晃动着两条光光的小腿,手里捧着一只脸盆,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寥寥几笔,一位耿介、倔强的老知识分子的形象跃然纸上。
又如,作者在写到自己“文革”中首次回家,意外地发现已沦为牛鬼蛇神的父亲,原全国政协委员、新闻界元老严独鹤先生居然组织几位邻居老太太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每天“辅导”她们学习《毛主席语录》。作者大骇,竭力制止,“父亲看着我,迷惘地问,那又为什么,学习毛主席语录不是大力提倡的好事么?我苦笑,不错,是好事,但好事轮不到你来做,你做了,说不定就是坏事。父亲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咬咬牙说了一句,因为你没有资格。父亲脸如死灰。”一问一答,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个身处绝境的老人的凄苦、无助而又残存最后一丝希望的心态。
在书中,读者还可以看到,年逾八旬的原汪精卫伪政府的“大使”,如何为了争当一名小组长而寝食俱废。行将就木的国民党将军和他的同僚们,又如何在小组学习会上相互“批判、帮助”。一位昔日的帮会头子,又为何想收作者为“关门第子”……
在《人曲》后记中,作者坦承“对于它的出版,我已经等待了四十八年……我只想留下一点记录。为了曾经存在过的这一段历史不至于被湮没。”
《人曲》出版后,严祖佑对朋友说:“我这个人,唯一称得上作品的, 只有这一本《人曲》。”
我说老朋友,方今之世,笔耕为生者,即便著作等身,若有一本真正称得上是作品的,蛮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