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潘
上世纪60年代是一个充满文化激情的时代,嬉皮士、五月风暴、新浪潮运动、新左派运动、马丁·路德·金……每一个名词,都能引起集体性的憧憬与想象。但就在其中,还有一个被严肃学术研究所忽视的文化事件,那就是,在美国陷入越南战争的泥沼时,那场以摇滚为先锋的反越战的音乐抗议活动,其中以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为抗议顶峰。
在音乐节之前,反战示威游行其实已经遍布全美。约翰·列侬为反越战写了歌曲《给和平一个机会》,这首只有一句歌词,反复吟诵的抗议歌曲,在当年美国反战示威里,是必唱的圣歌。他还与妻子小野洋子发起了著名的“卧床运动”。这些都在推动着最后的这个高潮的来临。终于在1969年的8月14日,一个音乐史甚至人类史上的奇迹上演:45万人拥向位于美国纽约州苏利文县一个叫贝舍尔的小地方,参加为期3天,以“和平与音乐的3天”为宣传口号、主题是“和平、反战、博爱、平等”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滚石》杂志把这誉为“50个改变摇滚音乐历史的时刻”之一。
如今距离美军从越南战场撤军(1973年),恰好是整整40周年,回过头来品味这场音乐节在人类文化上拥有着怎么样的价值,可以让人从中反思到,其实音乐与艺人,往往因为对社会现实与政治的关注与批评,而拥有更具生命力的重量和厚度,从而被历史铭记,而非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一段烟消云散的音符。
越南战争,简称越战,又称第二次印度支那战争,为南越(越南共和国)及美国对抗共产主义的北越(越南民主共和国)及“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又称越共)的一场战争。越南战争从1955年起到1975年,前后历时20年,分为5个阶段。其中,第二、三、四阶段(1961~1973 年)为美国侵越战争时期,1973年1月27日,美国被迫在结束越南战争的协定上签字。所以一般来说,特别对于美国等西方国家来说,1973年被视为越南战争的结束年份。
社会转型与进步,需要各种行业,当然也包括音乐与流行文化中具有号召力的人士或因素来积极参与。正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流行音乐所起的文化启蒙作用所启示的:最伟大的作品,总是与最深沉的社会关怀紧密联系。
越战是二战以后美国参战人数最多、影响最重大的战争,又被认为是冷战中的“一次热战”。据资料显示,越南战争期间,美军死亡58209人,受伤30.4万人,2000多人失踪。1969年,美国被笼罩在越南战争的沉闷气氛中,55万美国士兵被派赴越南战场,每个月中平均有800名士兵被杀;另一方面,国内激烈的反战活动使美国陷入狂乱。大多数美国人处在苦闷、怀疑、愤怒和不满的情绪之中,而青年人尤甚。这期间,一个最有名的故事是,一美国男子每晚都点着一根蜡烛,站在白宫前表达其反战立场。一个雨夜,他还是拿蜡烛站在那里。一个记者忍不住问他:“先生,你真以为一个人拿着蜡烛在这里,就能改变这个国家的政策吗?”那男子说:“我这样做不是想改变这个国家,而是不想让这个国家改变我。”
1960年代的美国,各种社会运动与抗议此起彼伏。在此音乐节之前,以嬉皮士为主的社会青年小规模的反战运动,早于1964年就在美国的大学校园开始了,同时发生的是空前的左翼学生行动主义。这些嬉皮士的抵抗运动的直接思想传承是来自二战之后“垮掉的一代”。1967年10月21日,10万学生和其他民众发起“向五角大楼进军”运动,示威者冲到五角大楼前的草坪上,扯下了旗杆上的星条旗,升起了越共的旗帜。示威者与警方发生大规模冲突,包括作家诺尔曼·梅勒和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在内的多人被捕。到1968年,反战示威游行已遍及全国各地。当年8月,芝加哥的示威者和警察发生大规模冲突,造成流血事件。
1969年1月,美国共和党的尼克松宣誓就任总统,反战运动以及结合着其它诉求的运动持续高亢;5月,在伯克利附近的人民公园,警察和社区运动分子为了公园的使用权而激烈对抗。6月,学运激进派“气象人”从“全美民主社会学生联盟”分裂出来,主张暴力行动;6月28日,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石墙酒吧,不甘于被警察长期骚扰的“同志们”起身抗暴,开启了同志平权运动。
在持续不断的抗议运动下,社会反越战的风气越发浓烈,最终促成了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举办。但这场音乐节的举办并非一帆风顺。
1969年,音乐节策划人迈克尔·朗格、“富二代”约翰·罗伯茨、幻想成为肥皂剧作家的约尔·罗斯曼与唱片公司职员阿蒂·科恩菲尔德,4位25岁至27岁的青年凑到了一起,决定在距曼哈顿100公里的一个名为Woodstock(伍德斯托克)的小镇举办一个音乐节。但由于当地政府和居民的反对,演出一度陷入被取消的危机。它最后能够顺利举办,和一个人有着很大的关系,他叫埃利奥特·提伯(Elliot Tiber),是贝舍尔的一个小旅馆业主,兼当地“商业理事会主席”。当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受到原定地点的抵制,即将流产时,提伯出现了。出于自己窘迫的经济现状,他看到其中的商机,于是和音乐节接触,双方一拍即合,把音乐节从伍德斯托克争取到了贝舍尔。然后,一个叫马克思·雅思格的人提供了自己的农场。最后经过很多曲折,演出终于如期举行。他们就这样无意间成就一场载入史册的文化大事件。李安的电影《制造伍德斯托克》就是根据埃利奥特·提伯的同名传记改编而成的,里面详细讲述了音乐节举办前后的故事。
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举行的3天里(实际演出到18日早上应该算是4天),贝舍尔这个小地方聚集了45万名观众一同尽情欣赏演出。音乐节的3天里阴雨绵绵,两场惊人的大暴雨使他们在泥地里变得疯狂,“Make love, No war”的反战口号响彻整个会场。歌手们在舞台上日夜轮番上阵,台下的年轻人在雨后的泥浆中歌唱跳舞嬉戏,在河中集体裸身洗浴,许多情侣在草地上实践他们的口号,用这种纯真而狂野的方式表示对美国政府战争政策的不满与愤怒。
当时的政府对此活动非常不满,而且舆论的态度也很有诋毁的倾向性,但嬉皮士为主的观众在恶劣的天气和环境下没有发生大事故,反而表现得很自律友爱互助,舆论随后也转好了。当时最著名的很多艺人们参加了当时的演出,演唱会的阵容包括那个时代大部分的民谣和摇滚巨星,规模与阵容史无前例,而且这也是历来少见铜臭味儿的一次音乐节,成为“音乐与艺术结合”的典范。
音乐节当天,第一个上场的黑人歌手里奇·海文斯抱着一把吉他连唱将近3个小时,返场6次,直到把存货唱完。当他第七次被迫返场时,望着台下45万双纯洁的眼睛,他灵机一动,想起一首古老的黑人民歌《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即兴演唱了那首后来被称为《自由》的歌曲。吉米·亨德里克斯的表演则是音乐节中最有纪念意义的节目,当他演奏起美国国歌时,激动的观众将指引这个国家前往越南的星条旗撕碎。
在美国社会进行反越战运动期间,大西洋彼岸的法国,在1968年5月的巴黎也发生了一场被称为“五月风暴”的学生社会运动。学生深受中国“文化大革命”精神及古巴格瓦拉革命的感召,试图打破一切陈旧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高喊“前进,同志,旧世界已经被你抛在脑后”。有人就曾将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影响力与法国“五月风暴”相比,不过,这场持续了接近一个月的“五月风暴”受左翼思想影响过深,带来了社会破坏—法国学生们筑起了街垒,和警察等发生无数的冲突,被捕、流血伴随着风暴而来,严重影响到人们的正常生活秩序,最终被民众抵制,而伍德斯托克中多的是歌声、花环、泪水与欢笑。
“显然,那是个纯真的年代。当时,我们有来自越战的恐慌,我们头脑发疯地花费了巨大代价实现无意义的登月计划。原本,这些花销可以让数以百万的人吃饱、有工作。不像今天,我们只有大麻和迷幻药。今天的年轻一代已经被经济混乱、恐怖分子和发生在伊拉克、阿富汗的战争给压趴下了。他们吸食可卡因这样危险的药物。很不幸,他们被瘟疫一般的暴力游戏、充满可怕仇恨的说唱音乐影响着。而我们那一代热爱的是充满爱的音乐和抗议越战的曲子。”
这是埃利奥特·提伯接受《新京报》专访时说的一段话,无独有偶,李安在接受《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作者张靓蓓采访时说:“当初也没人想到它会成为一个运动、甚而是整个时代翻转的开始,那是一个纯真年代。只是前3个月是‘ Innocence(纯真),接着就是 ‘Lost Innocence(丧失纯真)。”是纯真与丧失纯真,让他有拍摄《制造伍德斯托克》这部电影的想法。
正是这种纯真,让这场音乐节成为了永恒的经典。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纯真,让它难以复制。那些嬉皮士们,抱着内心的乌托邦向往,成就了一场经典。以乐队成员身份参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大卫·克罗斯比评价音乐节说:“没有谋杀,没有强奸,没有抢劫,没有枪击事件。我想,这在整个人类的文明史上,都是一个奇迹。”
是的,伍德斯托克的参与者们,在那3天里,纯真地以为他们挑战了体制,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和平、博爱与平等的乌托邦。当然,乌托邦确实存在过,但仅仅在这3天时间里而已,伍德斯托克国度随之瓦解,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大部分人也只能压抑心中的理想主义,选择融入体制,失去纯真,成为温文尔雅的中产阶级,成为自己所反对的对象,成了他们一度想要破坏的体制的组成部分,背叛了曾经的自己。正如前《滚石》专栏作家戴维·道尔顿曾说的:“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奇特的幻想,如今的人们再也不可能抱着改变世界的幻想去参加音乐节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这样的乌托邦与反抗是没有意义的,经典永远会成为人们追忆与反思现实的有力武器。就以音乐为例,不知从何时开始,音乐已经异化,似乎变成了只有情情爱爱、蹦蹦跳跳了。从全球范围看,在犬儒主义的侵蚀下,音乐成为逃避现实的迷幻剂,成为纯粹的娱乐产品,很少再附加上文化价值与意义,浅薄、娱乐、强调感官刺激,构成了一场俗不可耐的文化狂欢,但在狂欢之外却呈现出娱乐至死的文化退化势头。公共参与的衰落已经无法遏制,人们跳进了网络构筑的虚拟世界,却对现实世界不关心。政治的冷漠,以及商业资本鼓吹下消费主义蔓延,造成了现在的伊拉克或者阿富汗战争,并没有形成越战之时那种强烈的全社会关注和反弹。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已经沦为犬儒主义盛行的“鸟托邦”。
追忆1960年代和伍德斯托克,我们会记起,音乐可以不是现在大家认为的这样的,真正的流行音乐也可以更有力量和重量,从而有更强的生命力。从更大的范畴来说,艺人或娱乐明星也是社会的一员,他或她的作品与人格,必须紧密地结合于这个时代,才能获得更为持久的生命力和价值。社会转型与进步,需要各种行业,当然也包括音乐与流行文化中具有号召力的人士或因素来积极参与。正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流行音乐所起的文化启蒙作用所启示的:最伟大的作品,总是与最深沉的社会关怀紧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