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宁
美国支持的中东秩序正在崩溃,但新秩序并没有出现。相反,有的只是不断蔓延、可能远远溢出地区边界的混乱。叙利亚和埃及的事态还在发展,中东内部不仅持续着民族教派的冲突,极端主义的力量也被释放。就地区大国中谁能取代美国成为秩序维持者,中东是否需要外部干预,内部再平衡又如何实现,本刊专访了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中东学会常务理事殷罡。
《南风窗》:近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关于叙利亚化学武器问题的决议,打破了国际社会在叙利亚问题上长达两年半的僵持,局势似乎有所缓和,美国的态度变化起到了什么作用?
殷罡:叙利亚的问题原本是个僵局。今年5月,美国国务卿克里到莫斯科准备和俄罗斯携手政治解决,化武危机发生后,相当于把政治解决的可能性打破了。纵观这几个月的态势,美国接受俄罗斯的政治解决意向,后来接受和赞同普京的“化武换平安”,这表明美国的确希望有人帮它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两次俄罗斯都发挥了关键作用。外部大国干预、激化矛盾的力量在减弱,而中东地区国家之间、民族教派之间的博弈就变得重要了。
《南风窗》:民族教派之间的博弈在叙利亚将以何种方式上演?少数派的阿拉维人会被逊尼派统治所取代吗?
殷罡:要推翻少数派的统治,逊尼派就要成气候,有自己的方向、合法的基本组织。这是他们目前所缺乏的。而且在整个阿拉伯世界,逊尼派过于分裂。
在我看来,少数派统治多数派合法性的问题是被夸大了。少数派往往是社会变革的前锋,容易接受全新的意识形态。在叙利亚,长期引导历史发展的正是阿拉维派、德鲁兹人这样的少数派。叙利亚要实现政治现代化,国际压力是必要的,要使叙利亚的政治生态更合理化,逊尼派在权力格局中必须取得更多的份额,而如果砸烂原来的体制,建立起来的肯定是混乱的大杂烩,相比于社会改良,革命的代价太大了。
《南风窗》:有消息称,美国正计划对巴沙尔·阿萨德发起审判,并且已开始收集犯罪材料。您怎么看?
殷罡:审判是很不明智的行为。伊拉克战争前,时任美国国务卿鲍威尔承诺不取缔复兴党,只针对萨达姆和他的少数随从,复兴党的问题由伊拉克人自己解决,结果战后美国防长拉姆斯菲尔德取缔复兴党,复兴党高层干部、军队中旅长以上的军官一律不得进入新政府和新体制,把大批本来可以争取和利用的萨达姆追随者赶到了基地组织那边。直到2006年,美国才明白过来,跟伊拉克新政府一起落实政策,只要承认新体制,就可以参加政治进程。所以说,对立的各方都容易犯一个同样的错误,就是热衷于出气,而不是改造社会。
《南风窗》:美国的“新保守主义”单边行动幻灭后,逐渐调整中东政策,美国不过多插手叙利亚,是不是符合淡出中东计划的长远战略?
殷罡:自从美国有意淡出中东后,中东地区的生态恢复了本来面貌。内部的基本矛盾,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之间、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突厥人和阿拉伯人之间以及伊朗核计划对阿拉伯人的威胁等等,就真正表现出来了。
过去总是有外部大國的包办,冷战时期是美国和苏联各包一头,冷战之后,美国借反恐专打激进专制的逊尼派力量,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到了“阿拉伯之春”的时候,美国开始明白,不能卷入过多的地区事务。所以,不想在叙利亚有太大作为。其实从利比亚战争就能看出端倪了,美国就打了几天,让法国和卡塔尔承担更多。如果说中东需要外部干预的话,根据这个地区千年以来固有的政治生态,应该是欧洲国家来管,这也是地缘政治的基本规则在发挥作用。
美国本身就是被冷战推到了主导中东力量和格局平衡的位置,它的使命已经完成。过去的反恐过于草率鲁莽、方向不准、考虑不周全,留下了很多后患。比如,打逊尼派的激进极端组织和地区强权人物,反而成全了什叶派、成全了伊朗。
《南风窗》:未来的中东是否还离不开外部干预?欧洲国家又如何参与?比如在叙利亚问题上,谁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殷罡:叙利亚今天的局面与法国历史上的委任统治有很大关联,没有很好地引导叙利亚这个社会。一战后,叙利亚、黎巴嫩归法国委任统治,法国在叙利亚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意识,就是搞民族分离,试图把叙利亚变成5个国家,黎巴嫩基督徒国家、阿拉维国、德鲁兹人国家、逊尼派大马士革国以及北边的阿勒颇国。这激起了叙利亚人非常强烈的反抗,规模远远大于1936年巴勒斯坦人对英国的反抗。法国人实际上是摧毁了叙利亚整个社会,应该对这一地区负历史责任。国际社会也很清楚,所以2006年联合国在向黎巴嫩派遣维和部队时,就以法国人为部队司令。所以,现在叙利亚乱起来的时候,往美国身上看,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南风窗》:法国能担负起这个历史使命吗?
殷罡:法国掌握了一部分叙利亚上层反对派,跟战场上的自由军也有些联系。利比亚战争时,法国的国防部和退伍军人协会就在利比亚发挥了很大作用,曾试图撮合班加西和的黎波里谈判,非常活跃。
在叙利亚这个问题上,法国可以提出建议,因为它对叙利亚的社会结构有很深的了解。叙利亚问题交给国际会议的话,法国方面应该提出完整的、切实可行的方案。
《南风窗》:中东内部的力量角逐绕不开宗教权威和体制权威的争斗,在埃及,是不是走向了简单粗暴的路线,变成了伊斯兰革命和军队反革命之争?
殷罡:穆兄会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历史上已经有很多次了。穆兄会早年是要推翻君主和军人专制,建立伊斯兰国家,现在它知道建立不了了,因此就想在一个世俗的政权中当老大,必然要把伊斯兰的意识灌输到社会当中,试图把伊斯兰权威和世俗体制权威嫁接起来,由它来主导。
在埃及,为了保证体制权威的正常发育,必须限制宗教权威,这个使命要由军人来完成。土耳其军队、阿尔及利亚军队过去也发挥了这样的作用。如果没有军人的干预,稚嫩的世俗力量肯定斗不过深厚的宗教力量。埃及主张世俗权威的是世俗派、基督徒、中产阶级、青年群体,这些人的人数至少在目前没有伊斯兰势力的追随者多,如果把“一人一票”拿到伊斯兰世界,伊斯兰的势力肯定是占上风的,所以需要有军人的力量强扭这个方向。
历史上,穆兄会被抓被杀好几茬了。经过这一次的教训,穆兄会会变得更聪明,新一代的穆兄会可能会根据现在的政治环境建立新的政党,淡化伊斯兰色彩。一方面,军人坚持原来的角色,另一方面,伊斯兰势力也会向新的规则妥协,建立一个健康的形象。
《南風窗》:中东力量内部的平衡会产生新的地区性大国吗?比如伊朗?
殷罡:阿拉伯世界可能会出现一个或者两三个盟主,比如沙特、埃及。但是不可能出现伊朗对阿拉伯世界的征服,这会促使阿拉伯世界团结起来反征服。未来,主体民族之间的征服是不存在的,他们之间可能打仗,但不是征服性的战争,而是力量的较量,寻求新的和平的角逐。
原来的地区霸主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他们都是逊尼派阿拉伯国家,属于土地、资源之争。这种地区冲突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在现代社会里,出现这种情况,通过安理会的决议、制裁是可以干预的。
《南风窗》:伊朗正式接手了俄罗斯援建的核电站,联大会议上,伊朗在针对以色列的立场以及核谈判问题上,都展示出了某些不同以往的新面貌。美国也在推动同伊朗的切实接触,这会对阿拉伯世界产生怎样的冲击?
殷罡:很显然,奥巴马准备接受一个有核伊朗,跟伊朗和解,但是海合会国家肯定是不愿意看到的。对伊朗来讲,跟美国和解、放弃核武器计划,革命卫队又不情愿。所以,各自的内部阵营都有矛盾。
奥巴马本人是愿意找到一条和伊朗的非战解决方式,鲁哈尼本人也在改变伊朗的国际形象。在核问题上,哈梅内伊也知道,如果真要发展核武器的话,必然挨打,而且会是以伊朗无力招架的方式。如果开战,就会把伊朗打回半个世纪以前。所以伊朗有可能在得到相应的回报和保证之后,真的放弃核武器计划。
而如果接受一个有核伊朗,阿拉伯国家、欧洲国家、以色列都会感到害怕。在以色列看来,尽管伊斯兰国家的巴基斯坦有核武器,但那是针对印度的,而且受到中国的监控,对以色列不构成威胁。尽管以色列明白,伊朗发展核武器是同美国抗衡、同阿拉伯世界抗衡,但是伊朗领导人一贯扬言要把以色列灭了,这让他们产生了很强烈的不安全感。以色列尽管很难成为伊朗核打击的目标,但也做好了准备,常年保持有一艘“海豚”级潜艇带着核反击导弹在红海值班。以色列还是认为,伊朗掌握了核武器的话,会给整个地区安全造成很大的不平衡。如果伊朗有了核武器,无疑会增加黎巴嫩真主党、什叶派的筹码。
这就是中东地区的另一场巨大的博弈,即是否承认伊朗的国家地位的博弈,是否承认伊朗可以是一个同日本相类似的拥核国家,有核工业基础,但是不制造核武器。
鲁哈尼与奥巴马没会晤成,说明双方都没有冒进,这其实是个好事,要真是激化了内部矛盾,麻烦就大了。
《南风窗》:中东的态势会促使美国加快重返亚太吗?
殷罡:无论是美国、法国还是俄罗斯,都是中东的外部势力。美国逐渐淡出中东是不可逆转的,美国的政策无非是“把罗马的谷仓还给罗马”。冷战时期,美国得支持以色列,跟苏联支持的叙利亚、埃及打仗。但现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已经完成了反恐义务。美国本来就是亚太国家,二战以来,美国在亚太受到的挑战更大,从日本偷袭珍珠港到朝鲜战争、越南战争,都是在亚太。而现在,美国要进行中东和亚太的力量再平衡。中东地区4个大种族厮杀3000年,他们以及他们的祖先一直在寻求力量平衡,冷战时期需要借助外部力量,而冷战结束之后,中东内部原生态的力量就显得非常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