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世俗化:年轻一代的受挫与出路

2013-05-30 08:04石勇
南风窗 2013年20期
关键词:世俗化阶层理想

石勇

一个人要彻底弄死他的自我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理想也是如此。

但在今天,说到“理想”,已然是一种社会隐痛了。这正暗示了某种秘密:“理想”在今天的命运,大概就是无数年轻人—无论他是大学生、白领、新生代农民工,还是公务员—以及这个社会的命运,反之亦然。

被压抑到内心深处的“理想”,它所指向的现实,还有未来,似乎隐含着某种玄机。

撤退的理想

现在是2013年9月,也就是当下。这个时间节点平淡无奇,天气正在转凉,中国人所置身的政治社会环境,正起某种微妙但明显的变化。而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很多东西像过去一样,还是那么的让人郁闷、焦虑、迷茫。

但当我们企图用“理想”这把钥匙,打开年轻人群体的内心,以及社会结构的密室时,这是一个必须强调的时间节点。

因为我们会发现,说到“理想”时,我们暗中已经站在了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地平线上。但从那儿出发,来打量现在的年轻人是否有理想,只是一种时空倒错。

在社会的深层变迁中,过去的“理想”的内容,以及精神特征,已是一套年轻人在心理上无法体验到的语言了。“理想”一词在过去的所指早已过时,但它的“能指”仍然在活跃,就像这些年轻人群体,其内心的渴望无论多么受挫,也从未熄灭一样。

很清楚,理想在今天的青年身上并没有死,是它的内容变了,对应着中国政治社会环境的深刻裂变。

《南风窗》记者在一个以白领、大学生为主体的小范围群体内作了一个调查。结果并不让人吃惊:理想,仍然是一个大多数人无法遗忘的词语,轻易地就刺激出他们的怕和痛,他们内心对未来的坚守。理想,仍然是他们在残酷的世界中往前走的拐杖。

这就是今天的“理想”的某种实质:它已经世俗化,已经被祛魅,不再望向天空,而是关心脚下。

丢失这根拐杖是无法想象的,甚至是逻辑上不可能的。

只是,它太痛,而且似乎还对应着可能会带来伤害的天真。因此,就整个社会的语言模式而言,当一个人在生活中、学习中、工作中,力图自我超越时,采用了诸如“梦想”、“愿望”、“价值”、“目标”等词语,来进行替代性的表达,从而来给自己在心理上疗伤。

这就是今天的“理想”的某种实质:它已经世俗化,已经被祛魅,不再望向天空,而是关心脚下。它的内容,就是在高房价的盘剥中,能够买上房子,不再当租奴;能够找到一个好点的工作(能考上公务员那是最好的了),工资增长能追上CPI;能够结婚,找到一个可以爱自己的人;能够实现某种人生规划,体现自己的价值;能够没病没灾,生活稳定……

换言之,这种理想,不再是对生活的超越,而就是对生活的保障、对生活的改善本身,以及在社会生存竞争中、心理竞争中,获得安全感、价值感的目标图景、精神激励。

另一方面,即使一个人关心政治,关心经济、社会的走向,看起来好像是有了点超越个人自我关心的理想,他仍然是高度现实主义的。是政治、经济、社会在关心他,他才去关心前者。他这么想,这么做,不过是希望能够给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利益,一个权利上、环境上的保障。

这本身就是一种被动性的防御。

心理保护机制

可以看出,今天的世俗化理想,其实是多么可怜,它只是为了得到安全感—人们因为害怕得不到,还不敢用“理想”一词来说。

而也是因为安全感的缺乏,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群体,不得不在精神上、心理上撤退。

尽管如此,理想仍然遭受到各种挫败。也许可以说,理想在今天的命运,就是受挫。

具体就是:广大屌丝群体在社会生存竞争中,被固化的不公平利益格局,以及物质主义下的心理竞争所塑造的自我期望挫败;而“官二代”、“富二代”群体,被其阶层所掌控的利益秩序,以及这个阶层的心理环境在精神上挫败。

对于这两类年轻人群体来说,想象出一种不同于现在的生活方式是艰难的,因为想改变一下强势阶层剥夺弱势阶层的利益格局,都困难重重。一种带有暴力指向的社会阶层结构,并不支持大多数人内心的理想。“官二代”、“富二代”,不得不在心理上,牢牢地附着、寄生于这个阶层结构,而屌丝群体则无法挣脱。

这都不符合一个人的本性。但那又怎样?

很清楚,理想,正如进入了某个具有压抑性环境的一个人的自我一样,只能被纳入一种心理的保护机制:它不得不这样出现,这样来表达。因为,再坚持不切实际的理想,再超越世俗生活去玩那些宏大叙事,不仅得不到什么精神关怀,什么人生意义,而且只能抽空生活的基础,给自己带来伤害。

个人在环境面前往往是被动的。这一心理保护的背景,是社会变迁的机制。

可以发现,当一个时代,某种社会背景,弥漫着理想主义的时候,必须要有一种具有“半信仰、半功利”色彩的意识形态或政治—文化体系来召唤,来整合,唤起人们对未来的确定预期。20世纪50年代、60年代是这样,80年代也是这样。但是,当这一意识形态,或政治—文化体系不复存在,而且人们对未来没有了确定性预期,理想是一定会跌落,一定会世俗化的。

20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的盛行,除了压抑后的政治清明,还有“现代化”这么一个让人兴奋的东西。它似乎言之凿凿地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出现。其在政治、社会、经济方面的伟大抱负,给了人们明确的心理预期。不需要心理防御,活在这种魅化的理想中,人是幸福的,人能够超越世俗生活,是因为既可以赋予现在的生活以意义,又可以相信会有更好的生活。

但它很快烟消云散。20世纪90年代,马上对这种理想主义进行了祛魅。被确定的未来,其确定性开始暗淡,而“现代化”被还原成世俗的物质主义,以及阶层的博弈进程。这样的政治社会背景,不再适合80年代的那种理想的存在,它已显得是多么的天真可笑。

此后的社会演化进程,不过是加剧了90年代露出历史地表的那些东西:越来越物质主义;越来越功利、浮躁;阶层分化越加明显,终于固化……在今天,最明显的一个特征是:某种曾经想象的未来,在改革的异化、艰难中,慢慢失去预期—这种挫败感的心理冲击非常惊人。

这样,“现代化”这一套彻底祛魅。人们被还原成为世俗生活而挣扎的社会原子,深陷于影响到生活的制度结构、社会结构中,无力挣脱。这种社会变迁的机制,还怎么可能让人具有那种超越性的宏大理想呢?

某种意义上,被认为没有了经典意义上的理想的年轻人是无辜的。他们还能怎样?

理想的出口何在?

无论是什么理想,超越性的,或世俗性的理想,都需要一个出口,它们是一种可以被整合成集体表达的心理能量。

一种秩序再坚固,也不能无视这一点:受挫的世俗化理想,比如人们买不起房,如果是零散的,其冲击对象也许只是自己,自己的身边人,或社会上的一些人,但如果它们形成可以相互传染的社会情绪,冲击的,那就是秩序了,虽然,它在时间上是不确定的,只是一个趋势。

不可能再逃避的一个命题是:今天的中国政治、社会结构,可以给年轻人受挫的世俗化理想,以及更年长一些的人对于政治和社会的想象以一个什么样的出口呢?当年的“现代化”所指向、允诺的很多东西,在今天,或者未来,能成为人们生活的制度、社会、经济和文化背景吗?在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社会结构里,自我实现又在哪里?

强调这一点是有必要的:理想的世俗化,作为一种撤退,如果其命运只是受挫,那么,在人们心中燃烧起希望和自信是艰难的。被破坏的心理结构,会刺激出人在精神上、行为上的破坏性,并渗透在整个社会中,使一切显得更加没有预期,更加暗淡。

但当然,应该为世俗化理想的受挫,应该为它的出口承担责任的,从来不只是具体的权力主体,或抽象的政治结构、社会结构。很多年轻人,和所有人一样,大概也是一个连世俗化理想都可以挫败的社会的合谋者。

从权利的角度而言,选择退回世俗生活、自我世界;选择自甘沉沦、精神空虚;或者选择只是在顺着阶层之梯往特权阶层上攀爬,都无不可。但精神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在精神上对自我责任的放弃。而如果这些选择变成一种集体选择,那,普遍受挫就是必然的。

可以肯定,无论是“富二代”热衷于玩那些可以让他们形成群体的自我认同的私人偏好,还是“90后”农民工对政治社会的诸多命题漠不关心,或大学生一心只想着考公务员,都会加剧,而不是改变这个让他们压抑的现实。

这个逻辑从来没有变过:你不关心超出你自身利益的东西,你的自身利益也得不到,即使得到也守不住。这些超出自身利益的东西,就是政治、社会的关怀—它们的超越性,在今天,并不是超越个人利益,而是要超越自我主义的狭隘眼光。

毕竟,牢固确定的权利才是利益、安全感的保障;一个能够给予人们安全感,不那么残酷的社会,才可能让理想,让人们内心的渴望自由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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