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时代就是时代,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特定的问题要解决。因此时代并无大小,但时代精神却有大小高低。
近百年来,中国的历史发展坎坷,外有列强欺凌,民族的存亡危在旦夕,内有丧权辱国的无能官吏。国脉的存续悬如危卵,时代的矛盾是如此巨大,它当然刺激出整个国家的巨型论述和旧式的集体意识。当那个阶段过去了之后,它就成了人们的乡愁式记忆,我们就称它们为“大时代”。
人们总会记得那个时代的慷慨悲歌、众志成城的景象。尽管那个时代的生活十分贫穷艰苦,但在乡愁式的集体记忆里,这部分已被美化,甚至于神话化,只要一讲到以前那个“大时代”,人们就会把好的记忆夸张、坏的记忆忘光。
一个国族有乡恋式的美好集体记忆是幸福的。人们会记得以前曾经集体努力过,创造出某种时代精神,促成了国族命运的改变,只要想到这一点,都会觉得骄傲。
一个国族能够缅怀过去的“大时代”,美化过去的功绩,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
但人们也知道,时代的巨轮是一直转动的。解决了一个过去的旧问题,就会有10个新问题迎面而来,需要主动形成新的时代精神和国民共识才能面对和接受挑战。历史永远不会终结,这个“大时代”结束了,下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大时代”就会到来。如果只耽于过去的“大时代”,可能就会错过新的“大时代”。
近年来,我常读国民党历史。国民党在倒满革命和北伐统一这个“大时代”上的确创造出了时代精神,立下了功绩。但北伐统一后,它就得意自满,它不知道北伐统一后是另一个大时代的开始,需要去做更大的努力。北伐后,鲍罗廷曾和廖仲恺有一次会谈,当时鲍罗廷就已看出北伐后国民党人都在抢官做,争着捞钱,已失去了新的责任意识,因此他便讲了那句充满先见之明的重话:“国民党已死,只有国民党人,而无国民党!”鲍罗廷的意思是在说,北伐统一是中国另一个“大时代”的开始。但国民党只对旧的“大时代”得意自满,只想当官发财,已没有了新的自觉和努力。难怪北伐后到1949年,国民党治下的中国日益残破失败,终于被赶出了大陆!
因此,时代并无大小,这个“大时代”结束了,另一个不同的“大时代”就会到来。由于新的 “大时代”是如此的不同,因此对它的研判已超过了过去的能力。面对全新的另一个“大时代”,必须整个国族殚精竭智,根据对未来的愿景去形成新的方略和共識、新的时代精神。如果新的时代精神能找得到,新的“大时代”就会出现;否则就会共识零乱,众声喧哗,对这种时代,我们就会说它是个“小时代”。“小时代”并不是说这个时代很小,而是说这个时代已失去了建造大的时代精神的能力。
近年来,我总是会把《礼记·礼运篇》一再重读。书中所谓的“小康”和“大同”之分,对我很有启发。所谓的“小康”之所以是小,乃是“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小康”的时代其实也是不错的时代,“小康”时代,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和幸福,但却可能造成权谋私利大作。“小康”已经很不错,但比起“大同”实在差远了。所谓的“大同”之所以是大,乃在于它将人的品质提得更高,更加讲信修睦,追求自己和公众的福祉。这也是我一直认为中国应有“大同”的时代自觉之原因。
就以西方的经验为例,战后的50、60年代,“大时代”已过,“小时代”到来,但这个“小时代”很快地又成了一个1968年之后的新“大时代”。人们开始追求“生活世界”的另一次大改革,诸如性别问题、环境问题、永续发展问题,少数民族等问题开始出现。“生活世界”的革新至今仍未已!
由此,时代没有大小,每个时代都有一样大的问题必须去面对,小时代是看不到大才变成小,因此我期望中国也能在这个“小时代”找到大的时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