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宁
2012年12月24日中午,环保NGO“绿领”的发起人赵亮在天津北大港湿地封冻的冰面上,俯身观察前一天撒下的小鱼和东方白鹳留下的粪便,做出了初步判断:“最后一批应该已经顺利飞走了,不过也不能完全肯定。”
自11月北大港发生东方白鹳被毒杀事件后,为了给它们的南迁护航,像赵亮这样的环保志愿者几乎每天都活动在这块湿地上。
解救、放飞、投喂东方白鹳的整个过程,环保组织、民间救援队、动物学家以及政府部门无一例外参与其中,突发的环保应急事件让多方资源迅速聚拢。无论对NGO还是官方来说,候鸟救援无疑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
11月11日,赵亮和其他7名志愿者正在北大港苇荡丛中清除捕鸟网,在候鸟南迁的季节,这是他们惯常的工作之一。突然,一名志愿者看到了倒在水里的“大鸟”,嘴里还含着已经发紫的小鱼。有熟悉鸟类的志愿者马上认出,这是东方白鹳,全球不足2500只。
在中国的3条候鸟南迁路线中,天津北大港是候鸟的必经中转之地。“在北大港临近化工区的位置,志愿者发现有20多只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世界濒危物种东方白鹳挣扎在死亡线。其中有3只已经永远安息在湿地水域。谁在投毒?紧急求助!”经过更仔细的搜寻后,赵亮发出了第一条求援微博。
这个消息,让公益人士冯永锋和邓飞感到“兴奋”。
而在此前,2012年10月,《长沙晚报》摄影记者李锋拍摄的纪录片《鸟之殇》在网上发布,该片记录了湖南桂东县与江西遂川县“千年鸟道”上每年秋分之后对鸟类的大屠杀。曝光之后,迅速得到了媒体和公众的广泛关注,其中也包括冯永锋和邓飞。他们联合李锋等人,决定发起一个完全民间化的野生生物保护合作项目,取名“让候鸟飞”。
“但是‘千年鸟道这个事情很快就冷下来了,因为鸟类伤害的关键季节就那么一段,要获得公众的支持,必须要有现实的案例,让他们有直接的感受。”冯永锋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说,如果“千年鸟道”的孤立事件很快冷却,接下来的活动和筹款都将无法跟进,而东方白鹳中毒事件,使得“让候鸟飞”有了持续处在一定热度的可能性。
事实上,随后救援东方白鹳的过程中,资源的快速整合、公众参与以及官民互动产生的效能,超出了冯永锋的想象。
发现东方白鹳的中毒迹象后,志愿者第一时间分别向当地警方和林业执法部门报案后立刻进入泥沼开始搜救。蓝天志愿救援队、单车俱乐部和当地的观鸟人士相继加入。用冯永锋的话来说,民间环保组织与民间灾难救援组织就此结盟。在此之前,环保NGO更偏重于知识普及和示范宣传,而民间救援队也从未涉及野生动物,他们第一次为救鸟而出动冲锋舟。
“第一天的工作量是最大的,上岸之后感觉整个人都要瘫掉了。”赵亮说,几天搜救下来,他感到很多参与者的野生动物知识还是相当匮乏。救援中,志愿者看到两只东方白鹳,一只已经死了,另外一只守护在它旁边。“我们肯定要先救活的,但是它不肯走。这才知道它们是伴侣,所以只能一手一只,把他们全抱起来。”回想最早参与救援的经历,赵亮觉得自己甚至有些笨拙,“一开始我是从正面拥抱,后来有个比较懂的志愿者告诉我,要绕到后面轻轻把翅膀合上,我们扮演的是保姆的角色。”
救援持续近10天,志愿者共打捞出了20具东方白鹳的尸体,轻度中毒的被送到了天津市野生动物保护站,13只获救。此外,还发现了6个用于捕杀候鸟的“毒坑”,经过警方检测,其中含有农药“克百威”成分。
而随着救援接近尾声,志愿者之间、志愿者与专家的分歧也日渐明显。气温日渐降低、水域封冻面积扩大,大批候鸟已经完成了迁徙,而百余只东方白鹳仍然滞留在北大港浅滩。熟悉鸟类的志愿者王建明遂做出一个结论:“栖息地破坏加剧了食物短缺,它们已经无力南迁,急需人工投鱼补给能量。”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多数志愿者的支持,也有人坚决反对,认为这跟投毒没什么区别。而一些专家也对此存疑,中国鸟类学会秘书长张正旺就主张谨慎投喂,反对过度的人工干预。
人类应该如何处理与生态的关系、如何探寻自然规律的边界,是环境保护永恒的命题。在解救东方白鹳的实践中,理念先行的科学主义逻辑遭遇了更为复杂的现实。
最终,各方妥协。志愿者们决定严密监测再做结论,专家们也提出了不得不进行人工投喂的必要条件。经过与天津市野生动物保护站和大港林业部门的协商,从12月14日开始,共人工投喂5次,由天津野生动物保护站购买鱼苗。“其实,我们一直都是很矛盾的,投喂的话,怕他们产生依赖不肯飞走,如果不投喂,就有可能一夜之间全部冻死饿死。最后做出投喂的决定,也是经过了大量调研。”
赵亮说,投喂实属无奈之举。
12月23日晚,志愿者王建明看着最后一批东方白鹳向南飞去。
与民间候鸟救援行动相比,天津官方的应急和日常巡护能力显得有些疲软。大港城乡一体化办公室林业科科长张文续对《南风窗》记者说,大港林业部门历来缺人,机构体制改革后,就只有他和一名科员,而这块湿地的总面积达66万亩,虽然还有两名从农业服务中心借调过来的工作人员,但仍然无暇顾及。野生动物保护只是他们工作范畴中很小的一部分。
而救援过程中,志愿者团队强大的信息沟通能力、民间救援队的专业装备也让张文续自叹弗如。“志愿者的信息流非常巨大,他们可以随时和其他组织进行联系,随时沟通。救援队的设备都比较齐全,有冲锋舟、气垫船、高倍望远镜,并且从北京调集了很多物资过来,救助能力肯定比我们要强。” 他坦言,这几年应急设备建设比较滞后,而且缺乏野生动物救助的专项经费。不过,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政府部门也可以发挥协调和组织作用。
11月11日中午,张文续接到志愿者的电话后,就立刻向天津市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救助中心和天津市森林公安通报了东方白鹳中毒事宜,四家单位在农委集合后就去了现场。张文续租用了当地的船只和渔民,并且下水参与救助。警方则成立了专案组,10余日后抓获了投毒的渔民。
救援一线的共同行动,让张文续获得了志愿者们的信任。第一天救援当晚,张文续正在办公室写材料,准备向上级部门汇报白天的救援工作。他接到了志愿者打来的电话,让他找一些探照灯、皮叉裤和强光手电,准备连夜下水搜救。张文续一听就急了:“你对北大港的地形熟吗?知道经纬度吗?简直开玩笑,万一东方白鹳没救上来,人再出事了怎么办?”
而据赵亮回忆,当天晚上志愿者们因为要不要下水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打电话让张文续决定。“你们今天就安心等着,不要下水,明天早上起来再救。”张文续劝住了志愿者。
救援结束后,湿地野生动物保护如何进入常态化是一个新的问题,环保NGO和鸟类学者主动联系大港工委进行研讨。
“大港野保站已经成立了,配了一台车、增加了人手,现在每天都要去巡视,建立了一个零报告制度,现在就是等着批复编制。”张文续说,今年要加强湿地内的基础设施和应急装备建设,争取在候鸟来临之前把瞭望塔建起来。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要申请让北大港湿地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不过,他旋即又流露出无奈的情绪:“申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牵扯的事情太复杂了,这块地方是重石油化工基地,北大港正好在基地中间,是发展经济还是保护鸟呢?”
事实上,湿地保护不只是天津北大港面临的问题。湿地与森林、海洋并称地球三大生态系统,被誉为“地球之肾”。中国政府虽然于1992年就加入了《湿地公约》,并且称形成了湿地保护体系,但其实保护成效堪忧。2011年2月,中科院相关专家曾发布一项研究报告称,30年来中国湿地自然保护区湿地面积总体呈下降趋势,总净减少量为8152.47平方公里。冯永锋也表示,由于这些年来一些地方大力填平湿地,用来建造各种开发区、工业园,导致鸟类在迁徙途中丧失了停留下来休息的驿站。
一次偶发的候鸟救援事件显然尚无力解决生态与经济的本质冲突。然而,对民间环保组织来说,这是从理念启蒙到行动干预的契机。
从“千年鸟道”新闻的曝光,到邓飞、冯永锋等人联合发起野生生物保护,从东方白鹳中毒事件,到“让候鸟飞”在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成立专项基金,冯永锋把整个过程看做一个不可分割的链条。“这其实跟2011年的‘我为祖国测空气有点像,一个偶然的事件促发了全民参与和行动,之前并没有任何策划。”冯永锋表示,偶然性的背后,其实是环保与公益资源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结果。
公益领袖型人物邓飞经过免费午餐和大病医保的操作模式,已经积聚了一定的公益资源,其个人威望和知名度也足以产生更大的影响力。而当他面临并不熟悉的环保领域时,恰好有冯永锋创办的NGO “自然大学”做接应和导流。“生物多样性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从‘千年鸟道事件开始,我们跟邓飞就接上了,之前的免费午餐、大病医保他都是组建新的团队,这次完全不同。因为我们有现成的团队,作为‘让候鸟飞的执行方,我们在全国各地都有合作伙伴。”冯永锋说,接下来就是组建小分队,这已经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力,从1996年开始,全国各地就已经自发组建了很多观鸟护鸟爱鸟的群体,目前已有将近100家观鸟团体,直接给“让候鸟飞”提供了扎实的“在地资源”。
当然,钱的问题最为棘手。“我们机构在社会上的号召力比邓飞还是差一点,去年也做过几次募捐,10万元以内我是能做到的,但是超过10万就不行了。”冯永锋说,起初他们做了一个大手笔的项目书,预计全年需要300多万。而真正开始募捐的时候却发现,对很多企业基金会来说,鸟的事情似乎没有那么重要。“现在到账的只有2.6万,给了赵亮5000元,湖南和江西的护鸟分队各5000元。”即便与预估的有很大差距,但是冯永锋仍感到乐观,“这才两个月嘛!”
在他看来,“让候鸟飞”及其主导的东方白鹳救援最重要的价值在于:环保组织做事方法以及与社会资源合作的想象力突破。“环保组织过去很少开展救援,但是以后就敢想了,只要第一时间到达现场,把问题及时表达出来、进行调度,社会资源就会自动扑过去。”他说,聪明的环保组织应该把一个事件的能量往前延续,能够不断用新的热度吸引公众的注意力,公众与政府想放也放不下。经过“让候鸟飞”之后,未来中国的野生动物保护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政府再也不可能是偶然出动,林业执法部门必须每天应对揭发出来的事情。
对于“让候鸟飞”的团队来说,东方白鹳事件中,行动介入和理念倡导的阶段已经完成,接下来更为重要的是监督政府的常态化管理,承诺能否兑现。“政府部门主要是被迫合作,但是如果应急事件过去,缺乏媒体关注的话,天津那些志愿者就会失去跟官方对话的能力。”冯永锋说,监督可比筹款难多了。
中国目前的民间环保NGO已经接近3000家,虽然在公益领域很活跃,但长久以来,他们所推行的理念与公共视野的交集并不明显。
从政治议题层面来说,十八大将生态文明放到了顶层设计的“突出地位”,这是前所未有的,而在官方主导环保的格局下,民间NGO很难发挥更大的社会作用。不过,此次东方白鹳救援中的官民互动可以提供一个样本,那就是在环保领域,由于并不涉及过多的利益冲突和矛盾,官民共识最易达成。这对于解决更多的社会问题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参照和撬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