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
2013年4月15日,周一早晨,社区医院初诊怀疑爸爸得了肝肿瘤。
医生没有将结果直接告诉爸爸,只是说情况不严重,需要去大医院进一步检查。区医院进一步检查,确诊为肝脏多发肿瘤。我们又到上海一家三级甲等医院再确诊,大夫看了一系列检查单,又问了一些情况,在一张纸上详细写下进一步要做的检查。
一番辗转,预约检查、付钱。爸爸跟着我们,在医院迷宫一样的廊道里兜来转去。为了赶在医生下班之前办完一切手续,我们走得很快。我常常回头看爸爸,爸爸紧紧跟着,但总和我们保持一段距离,就像许多次我们一起外出一样,爸爸喜欢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我很想和爸爸走在一起,挽着手,但他一定会坚决将我推开,就像许多次我曾经尝试过的一样。
姐姐去付钱的间隙, 爸爸坐着,我蹲在他身旁。他问:“情况怎样?”“爸爸,你希望我告诉你实情吗?”爸爸看着我:“当然。”我突然在爸爸的目光下瑟缩了:“情况不是很好,还要进一步检查肠胃。”
核磁共振检查预约在一个晚上,在一个老式大楼的地下室里。爸爸进去检查,我坐在外面等。爸爸出来后,坐在我身边,看上去很忧伤。我对爸爸说:“一家人在一起,什么样的难关都能迈过去。”爸爸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很认真地听见了我的话。
一项项检查结果出来,都是最坏的。为什么是我的爸爸?我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躲在卫生间里哭泣。晚上无法入睡,我想起小时候的许多场景:大热天,家里的母猪下了小猪,我坐在三轮车上,和爸爸一起去卖;家里收的稻谷要送去脱壳,爸爸划着船,我坐在船舷边,看到河里有蛇游过,大声尖叫;妈妈生病住院,爸爸骑一辆自行车载着我们去看她,后面坐着姐姐,前面坐着我,我们喊着口号,为爸爸加油……多少爱,都融在了过往的记忆中。
检查结果出来后,妈妈和姐姐都反对将病情如实告诉爸爸,怕爸爸心里承受不了。家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起来。饭桌上,所有人都担心爸爸问起病情,怕他说绝望的话;和爸爸独处变成一件让人尴尬的事;爸爸也更加沉默,欲言又止。
但突然有一天,好像一个神秘的转换器转动,爸爸、妈妈、姐姐和我,在一次饭后的谈话中,被调到了同一个频道。我们详详细细地向爸爸解释他的病情,只有事实,没有情绪。我们很悲伤,但气氛豁然开朗。
之后,走了几家医院,见过不少医生,所有的医生都判定无手术机会。爸爸对我说:“我不怕,心里很平静,就是有一点,不要让我痛苦。”同事递给我一份关于世界卫生组织倡导安宁缓和医疗的报道:“不推迟自然来临的死亡,解决临终者所有的不适和痛苦。”这就是我想要给爸爸的,但去哪里寻呢?病中的时光如果不用寻医问药来填满,那该用什么来充实呢?
必须做点儿什么。我提议:“爸爸,我们出游一次吧。”“蛮好的,去哪里?”“香港或三亚,你选吧。”“三亚不错。”要避开客流高峰,爸爸又希望一大家子人都去,于是上班的、上学的都请了假,老老小小11人,住到了美丽的亚龙湾海滩边。
爸爸兴致很高,和3个外孙一起在沙滩上玩沙子,下海游泳,站在齐胸深的海水里久久远眺。
我也恍惚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们的家就是爸爸妈妈、姐姐妹妹,一家4口。妈妈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很能干,好面子,心气很高。在那些经济窘迫、境况艰难的年月,我和姐姐都觉得,是妈妈在掌舵,将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一步步撑出来。
但真的是这样吗?也许我从未真的认识爸爸。
有一段时间,家里特别艰难。妈妈得了肺结核住院,我只有10多岁,和姐姐一起上学,爸爸一个人工作。他一直做着辛苦而收入微薄的工作,农民、保安、门卫、押货员、送货工、流水线工人。我和姐姐同时上高中的一段时间,是家里经济最紧张的时候。那时爸爸做着两份工作,每天看到爸爸上班下班,我心里就安定些,心想,爸爸绝对不会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就不让我上大学的。
丈夫说他很敬重爸爸,觉得他幽默、隐忍、宽厚,心态开放,很愿意接受新事物,内心有柔情,是一个大丈夫。这就是为什么,长久以来我总觉得奇怪,爸爸贫穷,没有多少文化,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尊严——原来使他保持这种尊严的,不是懦弱,而是包容。
三亚回来的路上,爸爸对我们说:“如果有机会,北京是要去一次的。”
好的,爸爸,我们明天就出发。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