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悠悠
《爱人坊》箴言:红颜祸水的公认标准是老少咸宜,无坚不摧。
珠蒂手里的那根烟,已经抽到只能用门牙衔着的份儿了,她还没扔掉。没办法,近来她要攒钱,不得不学会了节省。
这会儿,林先生正问到她的身材。“身高:165CM,体重:46KG。”珠蒂答道。她蹲在椅子上,长发披下来遮住后背和两肩,姿势像只母类人猿。
“那你的胸围是多少?”
“85B。”
“WOW,你很丰满,发张照片让我看看行吗?”
珠蒂扔掉了烟头,从电脑里找了张照片发过去。林先生隔了很久都没说话,此时,北京时间是下午1点半,那么亚特兰大应该正是子夜时分。
一个老光棍去沉默了,很容易猜到他沉默的内容是什么。“我去上课,明天见。”珠蒂跳下椅子,扎起头发,穿上球鞋,推开浅杏色的房间大门。
只要珠蒂来上课,这堂课的翘课率马上就会降为零。同学们会从四面八方赶来教室一睹珠蒂的风采,不论男生女生,都好奇她、都爱看她。
那间阶梯教室有两把椅子一直是坏掉的,因此总有两个人得自己扛椅子来,饶是如此,人们也甘愿。
珠蒂坐在教室最前面,她的黑色马尾像河流,河流底下,她在数钱、涂指甲油、玩手指、写明信片。
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被不同的人咀嚼、品味、反刍,她被100多双爱慕的眼神细碎地瓜分着。
确实跟别人不一样,珠蒂是个美丽的外籍华人,在海外长到26岁,回北京读语言学院。珠蒂的年龄比其他的同学都大,但是她看上去却十分年幼。
可能是因为她拥有洋妞的一切动作、神情,与之配合的,却是毫无疑问的中国瓜子脸,两者之间的走形使她显得非常稚拙。
现在,她就蹲在椅子上,开始用橙色的指甲油涂最后一个脚趾甲。教授没有责备她,因为,珠蒂已被公认是整个系里的红颜祸水。她老少皆宜,无坚不摧。
下课后,珠蒂把写好的明信片投递到邮筒里。她的明信片没有地址,只写一个名字:陈奕迅收。“下个月我去亚特兰大,不要想我哦,我会很快回来的。”
六月,珠蒂来到亚特兰大,入住林先生替她订好的酒店,第一天用来休息。
第二天下午,她精神饱满地和林先生在樱桃大街与第十街交汇的Margaret Mitchell故居门口见面。林先生很喜欢她,赐她诨名“乱世佳人”,倒也应景。
两个人先餐馆后酒吧之后去剧院看了一出戏,最后才来到宾馆。按此前商定好的,一周时间算半个月工钱。
珠蒂很替林先生着想,她从北京转机到亚特兰大,而不是上海直飞,这样子省了三千块——其实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手上的现钱已不够九千元。
“还是给你算九千好了,回头一起支票你。”林先生厚道地说,他所有的钱都是自己辛劳苦作和省吃俭用攒的,但他并不吝啬。
第一次完事后,他们都没有睡意。亚特兰大当晚的月亮被云吞没,像黑瓷盘里刚被敲碎的一只蛋,有清洁而淫荡的意味。
林先生忽然问起有关陈奕迅的事。“你们从小就认识吗?”“算是吧,十岁时,他们全家移民到冰岛,和我爸一起做生意。”
珠蒂出生在冰岛,父母是早年的移民。先开中餐馆,后来经营渔业,事业做大了以后,陈家就过来了。
说起来珠蒂标准的京腔并不是跟父母学的,而是跟陈奕迅。男孩告诉女孩:“馅儿饼”不是“馅饼儿”,地板不能说成“地板儿”。
林先生是个“京腔癖”,在网上特意找那种说北京话的女孩子。此外,他的喜好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长腿、酥胸、乌黑的头发。
“那你们分开多久了?”林先生开了宾馆的冰箱,递给珠蒂一瓶汽水。
他裸着身子掀开落地窗帘,城市的灯火从窗内看过去,像一簇簇巨大的萤火虫。“他16岁时回北京的,算起来已有十年了。”
“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就跑回北京了?万一他不在北京了怎么办?”
“是啊,网上搜了很多信息都是关于那个香港歌星的。不过,我也很喜欢那歌星的歌。有一首歌叫《Shall We talk》,好听,《富士山下》也好听。”
孩子们只会贪玩,父母都只会期望,为什么天南地北不能互相体谅?蟋蟀对着螳螂,有什么东西好说,shall we talk,shall we talk,好像过去牵着手去上学堂。
冰岛的永夜,月亮盛情难却,海岸线吞没寂寞。
珠蒂和陈奕迅在渔港码头玩耍,提着两盏水红色的中国灯笼。鱼成吨成吨地被捞起,腥水和碎鳞溅满孩子的鞋。工人递来活的海星给他们玩,可他们只喜欢砌沙。
那个时候,珠蒂说话还只会用祈使句。“帮我拿着鞋”;“给我去买可乐”;“背我”;“不要对我笑”;“走远一点”;“回来”。
她承认她在童年的时候非常娇纵,某些小孩的娇纵并非源自父母的教化,那是天生的。
爸和妈屡次告诉珠蒂,要尊重别人,陈叔叔和我们是朋友。但她还是一眼看出陈家的投靠姿态,她因而瞧不起他们,她缺乏友善。
“你们家是我们家的佣人!”这是她十岁时说的话。海星有毒,吸在小腿上摘不下来了,她嚎啕大哭。陈奕迅却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她气愤,带着这只海星走上前去揍他,一个巴掌,一个拳头,都打在脸上。
他并不还手,隔了一会儿,他忽然像个大人一样纵容地笑了。“亲我,亲我我就帮你。”他已经懂得趁人之危,他长大了。
珠蒂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陈奕迅有一双奇特的眼睛,黑眼珠很大粒,白眼仁上各有一只很小很小的痣。这就是传说中的双瞳,据说可以看破天机。
她亲吻在他的嘴上,他言而有信,蹲下来去把那海星自她的小腿上撕下来。血流在白色的沙滩上,但在夜里,任何颜色都是乌有。
珠蒂的北京话越说越溜,句子中可以不再夹杂非讲不可的英语。她没觉得这是和陈奕迅耳鬓厮磨的结果,但她的语调已经完全是他的了。
那天是圣诞节,晚餐结束,长辈们在打麻将,谈起今年的惨败收成和明年无以为继的事业。
大人们很沮丧,三个保姆已经被辞退了两个,所以,小孩偷喝酒这种事也没注意到。
那年他们16岁,事情发生在她的房间里。雪白公主床、碎花靠垫、荷叶边枕头、米色抱抱熊。
“把我放在地板儿上。”
“是地板。”
“把我放在地板上。”
“把你放在我的心上。”
“把我放在你的心上。”
事后他们用床单擦地板,按说她没必要保存那张白床单,但它如今被放在北京某银行的保险柜里,每年交费32元。
不久后,她们家破产,陈家也回国去了。临走那天,珠蒂哭着赖在陈奕迅身上,他冷冷地把她推开了:“其实我从来没喜欢过你,我只是在报复,报复!”
“不——你喜欢我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啊,那你做我的佣人!”
冰岛的边疆,白雪与红墙,巨大的北极鸟在头顶飞过,捕食幼怯的小鸽。
有关岛的悲伤就是如此了。珠蒂曾经喜欢岛,因为她的视野狭小,太大的空间对她没有意义。后来她厌弃岛。
最后一晚,林先生要珠蒂帮他做一份晚餐,这也是合约里提到的,“体验家的感觉。”他们在集市上买了一只阉鸭,珠蒂按照之前在网上搜到的方法,给他做北京烤鸭。
刀在鸭脖子上切一个黄豆粒大小的口子,切断气管。手捏住鸭嘴,将血滴在碗内,鸭子静止不动了。
接着是烫毛、褪毛、择毛、打气、掏膛、烫皮、打糖——所有的步骤因为工具和经验的缺乏而显得分外潦草,照猫画虎地烤,语焉不详。薄饼,面酱,葱丝,配着鸭肉卷成卷儿。
这顿临时抱佛脚的北京烤鸭自然是相当失败,但林先生很捧场,他吃了很多。吃完掏出支票,写下数目,递给珠蒂。他们的交易就这样完满结束。
打个饱嗝,林先生也有了兴致说他的往事。大学时代的死党,哲学系的大胖子,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微醉的状态。在喝酒上那人是他见过的最够意思的,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他已经喝了多少,只要你递给他一瓶啤酒对他说“周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任何一丝司空见惯的忸怩,有那么一天,他醉醺醺地带来个女孩。女孩也很爽朗,喝酒也能一口“周了”。
她是个北京人,说一口好听的京片子。她的语气、腔调、儿话韵,把南方人的他迷死了。女孩热爱艺术,追捧许多校园乐队,是他们“刺儿”乐队的骨肉皮。
她有亲戚在全聚德当大师傅,所以那一整个冬天他们吃了很多免费的烤鸭。那些鸭子啊,那些肥嫩的鸭子、那些温柔的鸭子,那些把记忆填得没有一丝缝隙的鸭子、那些慢慢的抹不掉的油腻——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说:黑色的反义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有时是黑色。如果世界上的事物全部存在一个反义,那么这个反义当真确信无疑会成立吗?
朋友的反义是背叛,背叛的反义是相爱,林先生和京片子在6楼接吻,而他的死党就从他们曾经接吻的地方跳了下去,摔成了一块巨大的肉饼。他留下的遗书里是对他指名道姓的仇恨:我要用我的死惩罚你们。
如果爱的反义是恨,那么恨的反义,一定是原谅吗?
林先生来到亚尔兰大的第一个住所位于埃比尼教堂墓地附近,那儿葬着马丁·路德·金。黑人领袖有一句名言:生命的意义在于活得充实,而不是活得长久。
他有时候用这句话来调侃那位死胖子,总能听到冥冥中一个深切的冷哼。
在机场,珠蒂的那本护照,因为其上花花绿绿的标牌而被身后的一位大妈啧啧称奇。大妈说:“你是我见过的出行次数第二多的年轻人!第一多的呢是一个男孩子!当然你们都没我多!”
大妈得意洋洋地把她的护照亮给珠蒂看,是的,她是个富婆,她专跟旅行团,万水千山走遍,并且计划在69岁以前把世界各国旅游景点的纪念品全部买到。
“他来自冰岛?”大妈说,“那个男孩常去冰岛,喔对了,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大妈的导游在这个时候喊她了,见多识广的大妈,一定会跟牢导游的脚步,生怕自己走丢。
如果这来自陌生人的谈话可以在机场从容地讲完,珠蒂大概就会听到大妈接着这样说——“他叫陈什么来着?陈什么迅?”“奕。”“喔,奕,对,陈奕迅。他每年往返冰岛和北京,像一只候鸟——”
珠蒂提上行李,加入登机者的行列,回到北京。如果回归的反义词是离去,而离去的反义词是等待;那么,等待的反义词是寻找,寻找的反义词是丢失——她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地板”,不是“地板儿”。
她想起她刚刚来到中国的那一年,是个下雪的冬天,她在超市里忽然邂逅一个背影——长高了,长壮了,因为太高显得有点驼背了。
她汗毛乍起,真是他吗?怎么可能这么巧?喔上帝!她快步绕过挡在他们之间的那组货架,来证实他的正面。“喂!”她声嘶力竭地喊,男孩与她对视了一秒,然后,他忽然做了个决定,他开始跑。
她告诉自己那不是陈奕迅,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任何正常人见到她那样的疯姑娘都会下意识地逃掉的,是的。此后她继续寻找,她告诉自己她爱慕着他,但事实是,她只是不愿放弃寻找旧爱的自己吧。
她那天看到的人,那双眼睛很黑,白眼仁上有淡灰色的小痣。那眼睛与她对视时,同样发现了她是谁。但他不知为何发足狂奔,薯片和饼干唏哩哗啦地砸下堆成了小山,他消失在她停止追逐的脚步前方。
如果报复的反义词是畏罪,爱的反义词是逃离,所以珠蒂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他。一定。
学期结束的假日,珠蒂偶然被同学带去一位搞“实验电影”的女导演的家。女导演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结婚,之后觉得生活空虚去学艺术。毕业后离婚,开始写诗,写小说,现在拍电影。
她剃了个光头,人工受精怀了三个月的身孕,穿的衣服全是戏袍。一群人在那疯子家里浪费了一个下午,对于实验电影,珠蒂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珠蒂出门前在女导演的枫木鞋柜上看到一张合影,她惊讶地发现了林先生年轻时的脸。
但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因为根据合约规定,事后谁都不可以再和谁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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