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滴子
《爱人坊》箴言:如果你找不到一个人,就站在迪斯尼门口等,因为每个人一生至少都会去一趟迪斯尼。
这个春天,康小渔因为一场重感冒休养在家,她一边清理着源源不断的鼻涕一边整理箱柜。
翻到一本大学的留言册,头一页就是阿黛一手圆头圆脑的大字,呼之欲出:我知道我将永远怀念那些张扬州、康炒饭的日子……
康小渔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同时一种槐花的清香异常清晰,将她带回一年前的那晚。
两个傻乎乎的大学女生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路灯光,不切实际地照亮了她们的笑容,也照亮了她们那菲薄的流年。
康小渔与阿黛从入冬开始便持续保持着良好的胃口,转眼已是春末。
一个礼拜至少有五个晚上,康小渔与阿黛会坐在校门口的小吃店外吃夜宵。两人的长相与吃相形成鲜明的对比,便有男生过来打探小姐芳名。
康小渔看看男生又看看桌上的扬州炒饭,答:“张扬州,康炒饭。”
两人都懒,吃得满足时她们尤其不爱动脑筋,所以这答案在类似状况发生时屡遭延用。
康小渔是美国华裔,大学毕业回国插班强化中文。阿黛言简意赅,跟她最对脾气。
张奶茶、康珍珠是她们用过的最柔情的名字,那是4月底的一个周末,小店推出珍珠奶茶的第一天。服务生不停地推荐,近旁的一棵老槐树开满了花,那清香使她们舍不得走。
阿黛摆出梁山好汉的派头:“店小二,上两大杯!”大概是生物钟出了问题,一只知了突然大着胆子叫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简述如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坐了三五个男生,其中一个男生突然走过来,好一番啰嗦。
得知她们叫“张奶茶和康珍珠”后,又是好一番啰嗦,要她们帮忙。因为他们打了一个赌,事关康小渔的一个吻和一堆臭袜子——输家要替得到她一吻的赢家连洗一个月的袜子。
也许是知了的叫声令康小渔对一成不变的事情烦了,她竟然站起身来,走向其中一个男生——连知了都不想按部就班地过了,她康小渔为什么不行?
果断,温柔,而绝不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时间竟没有人起哄,直到康小渔直起身来,自己率先笑起来。
她看见被吻过的那张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不是口红,而是刚才吃的炒面太油。
男生们这时纷纷吹起口哨,并且追问她们的姓名来历。康小渔拉着阿黛逃了,远远听到后面集体一声大吼:“康珍妮我爱你!”——他们把珍珠听成了珍妮。
这奇怪的巧合使她们面面相觑:康小渔的英文名正是Jenny!
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灯光,一路不切实际地照亮了两个大学女生的笑容。阿黛笑着轻声说:这个春天总算没有浪费。
康小渔明白她的意思。
宿舍里,康小渔的行李都已打包,她大后天的机票飞迈阿密。
康小渔同学在国内大半年的中文学习结束了。
之后两天是连续的饯行酒,闹到很晚。饭后康小渔别过同学们想一个人走走,路过篮球场,有三五个男生在灯下打球。她不由得站住脚步,想最后当一次观众。
一阵风过,带来新鲜的浆糊味道,康小渔就站在海报板旁边。
她一转头,“康珍妮”三个大字几乎贴上了她的脸,康小渔吃了一惊。退后一步细看,全句是“等待康珍妮”,底下写着“老时间,老地点”,日期是当天。
康小渔没太看明白,倒是旁边一串春蚓秋蛇的草字帮了忙:“珍妮别上当!他的袜子有多臭你知道吗?我们可以提供一打以上的人证物证!!!”——是前天晚上的那几个男生!
康小渔看看表,又看看远处的校门外面,看小吃店的长凳上是不是坐着一个傻子。
五分钟后,康小渔站在了他的面前——她以为她会不记得他的样子,没想到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正好长成她喜欢的那种样子,所以那天才会选上他吧。
抬起头来的一刹那,他看上去像是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她半天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你来了。”
与其说是打招呼,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他慢慢地放下面前的书,看着她,却没有叫她坐。康小渔一边自己坐下一边在心里恨:“呆人!”
过了一会儿,呆人开口了:“昨天晚上在这里没等到你,我忽然有一种再也见不到你的预感,心里一慌,就写了寻人启事。”
“要从哪里说起呢?”
“其实我在这里看到过你很多次了,晚自习结束出来经常看见你们坐在这里,N次。我N次地在心里感慨,娘哎,这两个女生可真能吃啊。在二食堂一共遇见你7次,你喜欢打两份大排,或者一份大排再加一份红烧肉;在篮球场看见你1次,我打球,你看球。你如果仔细想想,也许就会记得一个手忙脚乱的傻瓜,为了表演扣篮,差点摔出腰椎间盘突出。可等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你却已经不知去向了。”
“但是最常碰见你的地方还是在这里,开始纯属偶然,后来是专门挑你应该在的时间走这一段路。一次碰不到,就找给自己一个借口再跑一趟,然后再跑一趟,这是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
他指指不远处的报摊,“我曾经一晚上分十一次来这里买了十一份报纸杂志,其中包括两本时尚杂志和一本——呃,《妇女之友》还是什么,拿回宿舍才发现的。我们老大眼尖率先看到,其嗓音之尖利,绝对创造了生物学的奇迹。”他讲到愤怒处,竟然质问她:“那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康小渔一脸离奇地瞪圆了眼睛看他,他不理,自顾自讲下去。
他说,前晚的赌局就是老大挑起的,他们都看出来他喜欢她,起哄也是帮他的忙。“本来是要指定……我的”,他省略了“吻”字,“可是我想试试我们有没有,缘分。”所以后来他简直傻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我完全想不到你会真的走过来”。
面前熟悉的桌子椅子都不真实起来,他的讲述令她也觉得震动。
康小渔问他:“他们真的会给你洗袜子啊?”
他笑:“没有。”
又是槐花香。
——我觉得你的样子非常熟悉可亲,好像什么话都可以对你说,你觉得吃惊吗?
——不,我觉得很幸福。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次,康小渔最希望能够回到这一部分,使自己能够这样从容地回答他:不,我觉得很幸福。
然后哪怕就只是一起静静地坐着,闻着花香,这一晚也将完全不一样。虽然这仍然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个晚上。
可是事实上,青春总是和愚昧相伴。康小渔在仓促间只是想到,明天就要走了,他完全不了解状况。于是一二三四地跟他讲了所有的事实,甚至讲了她在美国的男友,说认识他们的人都认为他们非常般配。
他脸上的神情令她不敢看,她最终讲不下去了,停了下来,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
重新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像真人在说话,他说:“既然明天就要走了,我请你吃点东西吧,你今天不饿吗?我怎么倒饿得很。”
康小渔在他自说自话开始点菜的时候站起来走了,他仿佛没有看见,继续一样一样地点菜。
鱼香肉丝、蚂蚁上树、香菇菜心,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那天他孤军奋战到小店打烊。
康小渔在书报摊的阴影里足足站了两个小时,看着他一个人吃掉了一桌子的东西,起身的时候他自言自语:“怎么还是饿……”
康小渔紧握拳头,狠狠地骂出声来:“呆人!”同时她的眼泪冲上眼眶。
第二天上海出现了罕见的大雾,康小渔的飞机延误近三小时。
机场发了盒饭和水,康小渔一口也吃不下去,从Mp3也赶不走那个傻子的自言自语:“怎么还是饿……怎么还是饿……”在繁华的上海,她成了一个吃不饱的灾民。
而落地窗外是漫天的雾、不肯散的雾、春天里倔强的雾。
康小渔看着表,突然下了决心:如果再过十分钟飞机还不来,就留下,去找那个呆子。
指针走得很慢,七分钟后广播响,飞机到了。万里拣一的温柔女声,听在康小渔的耳朵里,却像锈钝的钢锉锉着什么软弱的东西,那声音让人不能忍受。
国际航班的座椅也不如她印象中舒服了,她怎么睡都睡不安,她睡不着了。
SEVEN
回忆使鼻子堵得更厉害了,康小渔一边张着嘴呼吸一边把留言册扔回箱子,盖好锁上。打开电脑,一封新邮件跳了出来,出现过不止一次的陌生地址,之前都被她直接删掉了。今天感冒晚期,她昏头昏脑地点开了。
“Jenny,这个周末我在DISNEY Magic Kingdom的纪念品销售部等你,如果见不到你,我想我会中断这个跟我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实习,中断想你。我会回到地球的那一面,努力生活,试试看不想着你是不是也能自然地呼吸。孙雷25/4”。
康小渔完全糊涂了,孙雷?哪路神仙?该死的感冒又阻塞了大脑。她呆了两分钟才想到打开垃圾箱,把之前删除的、同一个地址的邮件找出来,标题无一例外全是乱码,难怪她全删了。
她从最早的一封开始看起:
“珍妮:我已经在美国了,佛罗里达,跟你呼吸着同一个州的空气。”
“我是无意中听说迪斯尼全球实习生招聘的消息的,本来没往心里去,但是当我听到佛罗里达州时,脑子就进水了。佛罗里达,迈阿密,我用GOOGLE EARTH一寸一寸地搜过,我熟悉每一个屋顶却不知道哪个屋顶下面有你。从通过系里向香港的迪斯尼公司申请,到来到这里做实习生,中间的过程并不简单。好在我妈她喜欢唐老鸭,否则一定不肯替我出机票钱。”
“一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你说到你非常般配的男朋友,当时我被你气蒙了,丧失了判断力。其实你既没有说你如何爱他,甚至也没有讲他是不是爱你。而我虽然试过很多方法努力想忘记你,最终却还是脑子进了水,决定用迪斯尼逼美国大使馆出了签证,准我去找你。”
“出发前我在GOOGLE里敲入了时刻盘踞在我脑子里的一个句子:Jenny kissed me,纯粹是无意识的行为,可是搜索到的结果,是到现在我都不敢置信的,我甚至觉得恐惧。”
“邮箱是我向阿黛女士要的,她仍爱在老地方吃夜宵,只有这个线索能带我通向你。孙雷 29/3。”
EIGHT
呆人,他还敢提男友?康小渔咬牙。她去年4月底回迈阿密,5月初就跟男友分手了。是她提出的,她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自然地拥抱他,更没有办法亲吻。以前的自己陡然间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越努力却越做不像,破绽百出,只好放弃。
这一年来她甚至失去了一贯的好胃口,一个熟识的邻居老太太偶然问她“中国是不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这么一个显然无知的小问题,却差点使康小渔当场掉泪。这绝不仅是民族自尊心的问题,可恶的呆人孙雷!
“Jenny:今天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概率法则:如果你找不到一个人,就站在迪斯尼门口等,因为每个人一生至少都会去一趟迪斯尼。我感染了这童话世界的乐观,也开始相信能在这里等到你。孙雷2/4”
“有人说如果经过一场旅行两个人还不彼此讨厌,就可以成为夫妻。而我看你吃了那么多顿饭,品种五花八门,吃相千姿百态,食量大得惊人,并且时隔一年仍不改初衷,这难道还不算是一种耐久的考验吗?孙雷 7/4。”
“Jenny:今天我的工作之一是告诉跟家长走散的小孩子:你的父母迷路了,我们帮你找回来。说了很多次之后,我忽然觉得,找不到家的人其实是我。孙雷 13/4。”
“Jenny:又是周末了,依然没有收到来自你的任何信息。我设想了种种可能,除了你有意不回信,其他痛苦的假设便是:你跟你的男友一起出门旅行了,或者就是蜜月旅行;你生病住院了,甚至,刚生了孩子……我就像面对一组计算大气湍流的方程式,不得要领,毫无头绪。我简直怕收到你的回信,怕事情会像一年前的那晚一样急转直下。孙雷 18/4。”
NINE
最后是康小渔最早看的那封邮件,她重看一遍,发了一阵呆,忽然跳了起来:OMG!今天不就是——她打出个地动山摇的大喷嚏——周末吗?
她抓过手袋就冲出门去,身后还没来得及关掉的电脑屏幕上,闪动着英国诗人Hunt一个半世纪前的作品:
我們相见时珍妮跳了起来,吻了我,从她所坐的椅子上;时间啊,你这盗贼,喜欢把快事列在你的记录中,把这个也加上!说我疲倦了说我忧郁,说健康和财富都错过了我,说我老起来了,可是还得说一句:珍妮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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