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冬天,我一直在向赵天守要一件貂皮大衣。“仁和春天”标价3万2,赵天守不是买不起,可是他哗啦地拉开我的衣柜,指指点点地说,你看看,你的衣柜,哪里还塞得下一件貂皮大衣?
我定定地看着衣服说,放不下, 就再买一个衣柜。
赵天守没有听完我说的话,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
我的记性极好,几乎每件衣服我都记得它们是怎么买来的,多少钱,以及当时拥有它的喜悦心情。惟一不记得的,是赵天守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对待我的。
似乎是我从他的手包里发现一张貂皮大衣的购货发票开始,或是更早一些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大回家吃饭。就算回来了,也懒懒的不爱说话,惟一的爱好,就是躲在卫生间或阳台,压低声音打电话。
2
我在一周的时间里,去了“归真”三次。
“归真”是一间著名的酒吧,一个心照不宣的寻找激情的场所。我出现的频率太高,以至于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其中以伍一帆最为好奇。
他和一帮人喝酒聊天,把气氛搞得很热闹,不像我,捡一个背光的位子,一个人喝一瓶红酒,整个晚上可以不说一句话。
伍一帆便来逗我说话,问一些愚蠢的问题。比如,你老公为什么不陪你?
我从不和他谈论赵天守,只和他喝酒,有时我们两个人就可以干掉三瓶红酒,然后理所当然地语无伦次。
伍一帆真的很爱说话,他说他的老婆,说有一天他早上醒来,发现老婆做了面膜后没来得及化妆,于是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他根本就不认识的脸。
伍一帆说完就哈哈大笑,我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弹出两滴泪来,谁知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暖,还有微微的汗,我便没有将手抽出来。那一夜,我们像两只迷路的蝙蝠,茫然地纠结和飞舞。
那天以后我想得很清楚,我和伍一帆之间没有爱情,但却可以互相租借情感。我向伍一帆借来的爱,不踏实,但很温暖,就像一件冬天的貂皮大衣,可以簇拥着我进入梦乡。
3
赵天守终于发现了我的异状,他大发雷霆。其实我早希望被他发现,可是他太粗心了,我的头发总是飘着陌生的洗发水味道,那是只有小宾馆里才有的廉价货色。
我经常半夜三更才回来,可是赵天守往往比我回来得更晚。
我甚至以为他连对我大发雷霆的兴致都没有了,所以当他将长长的手机通话清单摔在我面前时,我心里滑过的不是惶恐,而是欣慰。
他还是关心我的,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而已。
可是赵天守把事情看得严重得多,他要和我离婚。这种结果也是我想到过的,我完全可以成全他,但我想起了那张标价3万2的貂皮大衣发票,以及那个总是藏在他电话里,用低低的沙哑嗓音和他讲话的女人,我沸腾的热血一下就冷却了。
我坐在床上,用双手捂住膝盖,轻声却坚决地说,离婚可以,你必须净身出户。如果你觉得代价太大的话,就让你那个女人跪在我面前磕头谢罪,我可以一分钱都不要。
赵天守照例摔门而去,最近他将这个动作演练得十分纯熟。其实我还是记得他温和的模样的,在我们结婚的最初几年,赵天守在一穷二白的时候娶了我。
娶了我之后他就开始发迹,发迹之后婚姻就开始变味,可是,到底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我不知道。
4
这件事之后我照样和伍一帆鬼混。其实这个时候,“鬼混”这个词已经说不过去了,因为我越来越感到对他的依恋。
当然也不是爱,伍一帆还是会当着我的面给他妻子打电话,问她,吃饭了没有?感冒好了没有?某某商场的贵宾卡去领了没有?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如银针一般,细细碎碎地刺穿我的骨头。
我不是一个不知进退的女人,可是我也不能像一个傻子一样,在一个男人边脱我的衣服边和他妻子絮絮叨叨的时候,还对他扬着波澜不惊的笑脸。所以有一次我终于发了脾气,推开他冲出门去。伍一帆追出来,把我堵在楼道里,急急地说,你怎么了?不是说好的吗?
我们说好了什么?我真不知道。如果伍一帆指的是我和他只想上床的事,不谈情的话,他也大可不必表现得这么明显。
而且悲哀的是,我发现自己有点来真的了,我越来越多地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想到伍一帆,想他温柔的抚摸和灼热的身体,还有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有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天真和执着,这种天真和执着我曾在赵天守的眼睛里也找到过。可是现在,我像个无力的稻草人一般,把手伸向天空,却什么也抓不住了。
我开始肆无忌惮地哭起来,最后瘫倒在伍一帆的怀里。但那天我还是和他回到宾馆房间,近乎疯狂地要着对方。
出门时却遭遇晴天霹雳,伍一帆的妻子就站在门外。她像个瓷娃娃一般洁白冰冷,看着我们面无表情,然后像被什么东西惊吓一般,急急地跑出走廊,高跟鞋在地板上蹬出破碎的回声。
5
伍一帆和妻子离婚了,是他妻子坚决要求的,伍一帆不答应她就自杀。离婚后的伍一帆少了某种精气神儿,每次约会都懒懒的,有一次甚至问我,你什么时候和赵天守和好?
我完全不知道该拿赵天守怎么办。他一直要求离婚,我一直不肯,坚持要他把那个女人带到我面前谢罪。其实我根本没有兴趣看到那个女人,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赵天守自然也不肯拿全部身家来买他的自由,他的房子、他的公司、他的财富,这些都是他证明自己人生价值的参照物,他怎么可能放弃?
所以,我和他僵持着,住同一间屋子,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擦肩而过,却不说一句话。
不过,伍一帆这么问,实在伤了我的心。可是伍一帆说,现在的我和你是不对等的,所以,谈不上什么伤心不伤心。
伍一帆把房子卖了,因为不想再在那里住下去。搬家那天我去帮忙,整理了很多衣物和书籍,最后从柜子里找到一条围巾,真丝的,上面绣着浅浅的金色花纹。
伍一帆把围巾慢慢拿在手里,忽然就哭了,是那种不顾一切的,悲恸的哭,像个孩子。
他的前妻带走了所有的东西,惟有这条围巾,大概是什么特殊纪念日的礼物,看着刺心,所以扔下了。
我无法安慰伍一帆的痛苦,正如他无法安慰我癫狂的,无着无落的凄惶。
那天我一个人回的家,伍一帆没有送我,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抽烟,一支接一支。
6
我对赵天守说,我同意离婚。财产分割的事你看着办吧,别让我露宿街头就行。
我这么说的时候,赵天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想对他笑一笑,却无论如何挤不出那个表情,只好干咳一声,别看我,这张脸你早看腻了不是吗?
赵天守终于恢复了思维,他也跟着我干咳一声问我,你还有什么要求?我这才发现赵天守的嗓音哑哑的,失去了往日清凉的水分,他不是正沉浸在爱河中吗?应该志得意满才对的。
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想这些了,我想了想,把卧室的衣柜哗地拉开,把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铺在床上。
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能给我说说,这些衣服都是你在哪里买给我的吗?你还记得吗?
赵天守沉默,他也只能沉默,他记性不好,不记得许多的事。
我只好一件件地把衣服提到他面前,一件件地说:这一件,是你2004年去瑞典给我买的;这一件,是你在马尔代夫给我买的,当时还附带一个帽子,我们去爬山的时候掉进山谷里了;哦,这一件很贵,花了8000欧元,是你从德国给我带回来的,可是出去吃饭的时候不慎滴了油,你跑了好多家干洗店才洗掉了……
我越说越激烈,后来干脆把他拉到另一个房间,这间房里也有一个衣柜,款式很旧了,赵天守一度要扔掉,我一直不同意。
我打开柜子,里面也有一些衣服,不太多,而且都很旧,我一件件拿出来,一件件提着问赵天守:这件你记得吗?这是我们上大学时,你省下生活费给我买的,花了45块,是我当时最贵的一条裙子;这一件呢?这件袖子上有一道口子,是你不小心扯烂的,那一次我们吵架,我要走,你拼命拉住了我,就给拉破了。后来你花了一个晚上,笨手笨脚地缝好了……
我总算说完了,自己累得几乎要虚脱,却强打精神把衣服都挂了回去,然后小心地关上柜门。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赵天守说这些,有些矫情,也有点疯狂。可是不得不承认,有些话说出来,比憋在心里舒服多了。
那天我和赵天守都没有睡,我在卧室,他在客房,我们都亮着灯,一晚上都没有关掉。
7
我和赵天守约好去办离婚手续,可是在民政局门口,我站了5个小时也没有等到他。这5个小时里我的脑子就像开火车,轰隆轰隆,没有安静的时候。
然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女人在电话里说,赵天守从铁轨上摔了下来,进医院了。
那个女人有着沙哑的、低沉的嗓音,我一听就知道她是谁。
医疗走廊里,那个女人紧张而惶恐,见到我,她整个人就像一只焦灼的孔雀,竖起了全身的翎毛。
她说,我不是故意的。他把我约到铁路边,说要讲一个故事,说他不能离婚,请我原谅。我不是故意推他的,是他没有站稳。
见到赵天守时,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的大腿动脉血管割破了,现在,昏睡着的他就像个婴儿。
女人站在我身后,我知道她在看我,用很复杂的眼神。然后她说,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讲故事,但我知道,这个故事与我无关。
那个故事确实与她无关。
8年前,有一对夫妻刚结婚,他们一度穷到全部财产只有100块,却要靠着100块撑过15天,男人才会发工资。
男人说找朋友借点,女人坚决不肯。女人说,借一次就有第二次,我要看看我们能不能坚持下去,就像我们那么辛苦也要坚持走到一起一样。
女人开始精打细算,男人每天坐公交车上班,来回两块钱。男人的午饭每天也要两块,10块用来吃早餐,30块用来做晚餐。
女人算来算去,有足够的信心度过这15天,却忘了算自己的午饭开支。男人每天中午打电话回来问,老婆你吃饭了吗?女人都大声回答说,吃啦。
就这样,他们坚持了下来,用100块钱度过了整整15天。
女人的讲述低低的,低到我几乎听不见,我的眼泪却慢慢浸出来,打湿了脸颊。
我不知道赵天守还记得这件事,曾经的我们,不顾一切走到一起,那股倔强的决心是连借钱这种事也不肯妥协的。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却感受不到爱了,于是,各自在外面租借情感,谁都没有遵照当初的誓言坚持走下去。
那天,我一直握住赵天守的手,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走的,我竟没有发觉。
我在等他醒来,给我再讲一遍那个故事,他已经好久没有给我讲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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