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的庄稼(外二篇)

2013-05-23 06:40
山西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窑洞爷爷奶奶

指 尖

村里最好看的老女人住在大院里。我喊她守德奶奶。她肤色青白,穿寡蓝大褂,青灰裤子,脚小得站不稳身子。那年夏天,村庄被密密麻麻的庄稼们包裹,它们频繁而急切地生长,弄出好大的响动,竟遮盖了温河奔流的声响。我家住了数十个工匠,他们是来给旧窑洞抹墙泥,垒炕,打地和固顶的。村里每年都会有工匠们出现,他们修补残旧的窑洞,翻新快要倒塌的土炕,使它们重新坚固起来。于是,我被大人们送到守德奶奶家暂住。

大院,并不是村里最大的院子,但它可能是村里最好,最完整,结构最合理的院子。除了西面是窑洞,其他三面全是高大瓦房,这在村里是不多见的。这些瓦房又有了些年头,作为村里仓库的东屋顶上,蒿草葳蕤,黄绿相间,若冠盖相扣,有鸟和蝴蝶成群飞走,夕阳里,煞是好看。

我跟守德奶奶住在中间的窑洞里,虽有火灶,却洁净清凉。我的睡眠并未因之而变质。在村里,所有的炕都有一样的温度,所有的人,都可亲可近。

早上,吃到守德奶奶做的饭,面疙瘩细细碎碎的,里面有雪白的土豆块,黑色的酸菜,还有绿色的葱花,饭的色调像她一般,清、鲜,味道极好。我问,守德爷爷不吃吗?

守德爷爷一个人住在正房里,他有雪白及胸的长髯,拄漆黑木拐,青布鞋,青裹裤,雪白的袜子,我在街上遇见他几次,他坐在大院外的高坡顶端吃烟,仰头看,像传说中的仙人。

守德奶奶说,他不吃我的饭。

我说,这么香他也不吃吗?

守德奶奶给我擦了擦嘴巴,把脸扭到一旁,说,不吃。

大院里的花是一条界限,把院子分为南北两个,北面,是守德爷爷和守德奶奶的,清洁,干净,蜀菊、美人蕉、柳叶桃、月季花,开得灿烂干脆,几株葵花像站岗的士兵,有序地立在花池中央。院子是砖砌的,这在我们村也是唯一的,我们村所有的院子都是用谷秸跟黄土捣成的,干,硬,发亮,人走上去,嘣嘣地响,偶尔摔跤,头会被磕一个大包,深疼深疼的。大院里我没摔过,我喜欢一块砖一块砖地踩着走,沿着从不同方向看过去会出现不同形状的图案,布底子鞋,踩上去,无声无息,干干净净。

而南院是一个窄条,住着村里最邋遢的老女人,一年四季都穿黑袄黑裤,脸也不洗,花灰的头发下,一双眼睛通红,见人就流泪。她住的院子也是青砖,但砖缝里长满蒿和狗尾巴草,除了街门口人脚印踏出来的那条路,整个院子荒芜得像没人烟似的。

有一天,我从荒芜院子的砖缝边走进整洁院子里去,突然发觉,大院里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守德爷爷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笑眯眯地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把卷着的手伸开,一块琥珀色的冰糖,我们都笑了。他说,喊爷爷,我就清脆脆地喊爷爷。食物总会使小孩解除戒备和反感,况他亦不是不招人欢喜的人。我把糖放到嘴里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并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长髯触碰到我的手背上,没有任何温度。后来我就坐在他身边的石阶上,看到东面斑驳的屋门裂开了一条缝,一个大大的锁头将两扇门勉强拉住。我突然明白,这个院子缺几个小孩。

有一天夜里,门闩挂上,灯吹灭后,我在被窝里问守德奶奶,奶奶,你的孩子去哪了?

她长长地叹气。像棉花丝拉长的纹缕,纠缠不清。她叹完气就说,你亲奶奶比我有福气,有儿有女的,现在又有了后辈。

那夜的月亮很亮,从浅色窗帘里透进的光线照在守德奶奶青白的脸上,愈发苍冷。

南院里邋遢奶奶每天都蹲在南檐底下补衣裳,她看到我,也会抬起头笑笑,红眼睛里溢出一串水。她的身上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又臭,又腥,我看她笑,便跑出街门去。她有次跟我出来,我有几分惧怕,但她并没有随着我,而是远远地看我,然后转身蹒跚地回去了。

守德爷爷在厕所的空地上种了一大片我没见过的菜蔬。他家的厕所也跟一般人家的野外或者院外挖砌不同。院角边上的一个月亮门进去,一间好大的屋子。他耐心地告诉我,这是西番柿,这是茄子,这是黄瓜……这些都是菜,跟咱们菜园子里种的胡萝卜,茴子白,土豆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好吃。我这才想起,仙人一样的守德爷爷也是要吃饭的。我问,爷爷,你就吃这些?他摘下一个绿白的西番柿给我,说,你试试。

我打小就不勇敢,所以,这个西番柿被摆在守德奶奶的窗台上,直到半个月后,我家窑洞维修得新灿灿的,散发出白灰和草的味道,我跟守德奶奶欢天喜地地告别时,看到它红得透亮,像诱人的苹果。

那年冬天,守德爷爷故去了。给他披麻戴孝的是远方的侄子。守德奶奶一个人坐在守德爷爷的炕上,木木地看帮忙的人,眼里空荡荡的,像收了庄稼的田野。

第二年,南院里的邋遢奶奶也死了,她死在秋天发大水的时候,她把自己栽到小河口咆哮的洪流中去,洪水退去后,村里的人依旧去小河口洗衣服,人们说着笑话,河水清凌凌的。据说她是疼死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直在腐烂,最后殃及全身。大人们说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厌恶,有嫌弃,又有可怜和同情。

村里又有新生的小孩,很多女人都喜欢去探望挂着红布坐月子的人,站在外面,跟伺候月子的人说说话,喜滋滋地转身回家。

许多年后,守德奶奶也死了,大院里空了,有外乡的人来,住进去,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院子里热闹极了。父亲某次闲聊,说起,才知守德爷爷年轻时当过先生,算盘打得好。他教的财主家的孩子中了举人,财主高兴,就送他田地和房屋,连同小妾(这个小妾就是守德奶奶)。守德爷爷那时有喜欢的人,但他为了富贵,不得不要守德奶奶。不想后来土改,他家被定为富农,房屋田地都被村里分了,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于是再不理守德奶奶,直到死去。窗外正黄昏,浓郁的夕阳被前面的高楼遮住,天空像戳了个巨大的黑洞,听此原委,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影子城堡

在大人们再三恐吓和告诫我们这些小闺女之前,基本上每天在庙门口玩耍的时候都会遇见双福爷。他并不说话,只笑眯眯地将烟点着,蹲在庙门前的石头上,看我们吵闹,生气,和好,之后结成玩伴。游戏不是很长,原来说好的规矩经常被打破,有想法的小孩便会退出游戏。留下的这些人看她们跑远的身影,亦觉无聊,便拣些简单的两三人的游戏,心不在焉地敷衍。小孩天生喜闹,人越多,越觉得世界美好。后来也无聊了,也蹦蹦跳跳地跑着,去其他地方,找其他玩伴,总之村庄很大,可供玩耍的场地也很多。我们散开的时候,他依旧吃烟,依旧笑眯眯地看,花白的头发向上直立着,似被天上什么东西吊着。

大人们的警告似一条戒律,一下子把白天和黑夜、温暖和寒冷,亲近和疏离明显分开,冰冷的恐惧像不熄的暴风雨,从头到脚浇灭我们对表象生活的全部信任。但他们并不解释,若以往村里发生的那些事件般,前因后果,添枝加叶地描述一番。他们模棱两可又高深莫测的话语和躲闪的眼神,好像在全力掩藏一个大秘密,而这秘密又关乎身家性命。

天还没黑,祖母便把我跟在外面草坡上吃虫子的鸡们都喊回来,把院门关上。世界变得狭小,人也变少,黑夜更长,一切因为夜晚的提前降临而充满了慌张和恐惧的意味。

但小孩子天生爱冒险的本性,使这些警示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昨天的字句,在今天的信纸上,一切都不复存在。谨慎了那么一两天之后,照例,禾苗喊我出去玩,我们在通向街衢的土坡上不自觉地向庙门口望了望,他一个人坐在下午的阳光里,跟他身上穿的左补右缝泛了白的旧军装一样,又浅淡,又模糊。我跟禾苗相互对视片刻,然后,跑向村庄东面的场院。

我们在那些男孩子嘴里,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关于暧昧的词汇,但这并不能使我们更了解事件的真相。在村里,所有的老人都被人尊重,这也应该包括坐在庙门口抽烟的他。他常年四季穿旧了的军装,爱给人讲他参加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英勇战事,他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我印象里,他和蔼,善良,英勇,充满传奇。他的军装上缀满蓝色的补丁,那些补丁像一只只眼睛,大大小小地缀满他的身体,但这些补丁会在很快的时间内被阳光和流水腐蚀成浅色。他走在街上的时候,跟他打招呼的人很少,更多的人看着他走来,走去,或者蹲到他们中间,听他讲他的那些跟村庄没有多少关联的故事而不发一言。后来,人慢慢地散了,他的演讲并没有结束。有回,他的故事把我们一大群小孩子给吸引住了,他说他怎么被征的兵,坐火车去了哪里穿的军装,在部队,他的战友们如何勇敢,他作为勇敢者,怎样被挑选为去战场的战士,在战场上有怎样的枪炮,死了多少人。

春宝问,双福爷,那你怎么回村里了?

他突然缄口,若水断流,一切都不再继续。他的脸被夕阳映得通红。他站起来,拍拍旧军装上的尘土,将烟袋别到腰上,背着手,踱着步,走了。一切并没有按既定的方向发展,故事刚刚开始,他兴致勃勃眉飞色舞,更像是讲一个久远的传说,而远非他的亲历。每次上了战场,故事便戛然而止。他的战场成为小孩子的一场梦。男孩子们手拿木棒挥舞的时候,会说这是朝鲜战场,而他们,都是英雄。可是梦醒来,鸡在草坡,猪在圈里,牛蹚过温河,去田堰里耕种,一切都在秩序中安度,并没有他说的一切事件的影子。他成为他故事的传道者,但这种成功的假象越来越让人厌烦。甚至我们小孩,都因他重复太久却无高潮和结局而意兴阑珊。

过年,村里小学校的学生们会慰问军烈属,替他们打扫院子,抬水,贴年画,但他从未受过如此待遇,于是,他的旧军装和故事越来越令人生疑。村里人可怜他有个傻儿子,对他也算照顾,看库房,或者看场院,挣点工分。于是,他更喜欢坐在庙门口,而不是人们聚集的五道庙,跟他打交道的大人越来越少,只有我们这些孩子们,偶尔会围着他,看他衣服上的四个兜,并试图能听到关于后来的故事。

但所有这些,在大人们的告诫降临之后,都不再能吸引我们,而更多的吸引来自对大人们的疑问。秘密的存在,是因为它有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结局。而小孩子们也知道,秘密是暂时的,总有一日,随着时间的推移,秘密老去,死去,成为摊开的真相。

他的傻儿子依旧跟妇女们去地里动弹,挣5分工。嘴里念叨说,姐姐死了,死了。

妇女们问,你爹哭不。

他说,哭,哭死了。

她们又问,除了哭还做什么?

他的眼睛向上翻了翻,把黑眼珠便翻没了。

她们大笑着,问,你爹看你亲还是姐姐亲?

姐姐亲。

怎么个亲法。

抱着亲。

哄堂大笑。

很快,禾苗便从她哥哥们嘴里知道了关于双福爷的秘密,她说,远嫁外村傻子的姐姐死了,死前,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跟田园睁大眼睛,看着禾苗使劲咽了口唾沫说,她说她生的闺女是她爹的。我看了看田园,她也正在看我,虽然我们并不懂得禾苗所说的全部意思,但我们依旧以无比释然和信赖的眼神对着禾苗点点头。她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我困惑,而我,又不能去把破解了这个秘密的秘密告诉祖母。它成为我的另一个秘密。这些零碎的秘密结成一个体积庞大的容器,收藏了我每段生命时期的迷惑和不解。

到了冬天,库房里的粮食已经很少甚至没有了。双福爷依旧穿着旧军大衣坐在庙门口的石头上,时间在他身上的痕迹很轻很轻,如果能将中间所有的日子省略,会发现从夏天到冬天,他坐在那里就没有移动过。不同的是,他不抽烟也不唱歌了,他呆呆地看着前面空旷的地方,看着上一场雪遗留下来的残骸在树的根部渐渐黑青的样子。大人们已不再提所有关于他的话题了。我们路过他,试图让他再讲一次那些关于战争的故事,他抬眼,太阳好像刺伤了他的眼,他把它们眯成一条缝,那条缝里,滴出几滴清泪。我们吓得全跑开了。

他活了很多年。人们都说他疯了,整夜整夜地哭、唱,还不给傻子做饭,傻子生气了,就给他尿一炕,有时也尿在他的旧军装上,有时,他的脸上也会有傻子的尿液。

在他去世前几年人才开始正常,正常了以后他就点着灯在家里的炕桌上,一夜一夜地写上访材料,在材料里,他分辨着为什么被遣送原籍的理由,他回忆着战场上的所有细节,并把作为见证人的政委和排长的名字清楚地写到里面。他一直把这些材料送到北京,但结果是,他的证人们已经全部去世。据说他死在回来的路上,死在对申诉无果的绝望里。

出殡那天傻子很高兴,他穿着白袍子拿着个馒头笑嘻嘻地颠来蹦去,一只黑色的犬摇着尾巴也随着他颠来蹦去。中午,天下起了雪,双福爷的棺椁,和傻子的脚印在雪中一起变白,帮忙的村里人,那些牲口和家禽, 庙宇和房屋,街衢和道路,都被雪迅速染白,整个村庄都被冬天的大雪描幻成一个纯洁阔大的城堡,在这里,没有错误和懊悔,没有罪过与救赎,没有谴责和伪善,没有生死和离别。在这里,万物一体,众生平等。

来去天堂

跟前大大(伯母)是我们村最爱笑的老婆婆,在我记忆里她总是乐呵呵的,从不生气。她喜欢盘腿坐在门口小河沟边的石上头,将两只小脚稳稳地掖在腿下,头上包一块烟色头巾,腰身长长地伸到前面,点着一袋烟,看从南头下来的人们。那些人背着或者扛着半袋子玉米,到东头磨面房来磨面。隔着老远的地方,跟前大大就开始大声地跟来人打招呼,语气里带着一种舒畅而喜悦的味道。有时村里的老婆们把玉米送到磨面房以后,会跟她坐在一起闲说,一直说到磨面房轰鸣的机器停滞了转动,自己的玉米磨成了面。地里劳作的男人们开始赶着骡子回家,她们才慌慌张张地背着自己的面回家。

男人们把骡子赶回饲养处前,骡子们会停在小河沟前宽敞的地方打滚。这是每天我们小孩最喜欢的节目,它们将巨大的身躯仰天倒下,四蹄朝天,在土里滚来滚去,黄土扬起,半个村庄都变得雾气腾腾,分不清是夕阳,还是尘土,直到空气中渗入柴烟的香味,大人开始喊我们这些小孩回家,骡子们好像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它们收敛起张扬的姿态,一跃而起,很快抖落满身尘土并发出欢快的嘶鸣与我们告别,当我们依依不舍地看着它们跳着、跃着、颠着跑回饲养处的时候,跟前大大已经不在石头上坐了。

美丽的风景之二 石版 42×53cm 2002年 / 王瑞

跟前大大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在矿务局下煤窑,跟前只有个三哥守着。三哥那年二十五六,还没娶媳妇,跟他妈住在小河沟旁边的窑洞里。那个窑洞是我们村最黑、最暗的窑洞,进门就得下台阶,走上一段黑咕隆咚的土路,拐个弯,右手边有个门,这个门进去,才是他们住的地方。我常坐在跟前大大的热炕上,用手绢学着叠老鼠,太阳的光线早早就避开了窗户,那些隐约而不确定的红晕使夜晚提早降临。窑洞有一半陷在地下,从外面看,异常低矮。下雨天,整个村庄的水都要经过她家门口的小河沟,我们坐在屋子里,感觉那些水从我们身体之中流过,寒冷一阵阵袭来,这时我总要吵嚷着回家。跟前大大会拿一个玉米面窝头,或者一把玉米豆将我的吵闹暂时压制住。祖母跟她,两个人坐在炕沿上,面对面地抽烟,呵呵地说话,烟锅里的火星一闪一灭。

记忆中的印象 石版 47×34cm 2005年 / 王瑞

在村里,老婆婆总是比老汉们活得长久,老婆婆坐在一起,会提起死去的老汉活着时的种种好处,这个说,某那年给她扯了六尺品蓝布,做了件衫子到现在都好好的呢。那个说,某年轻时候专门赶车进城给自己买过胭脂。有人就问,也没见你擦过呀。她说,人前哪敢擦,黑夜里睡觉前悄悄擦一点。老婆婆们都笑了,缺牙的,露齿的,脸上有少有的红晕。跟前大大也跟那些老婆婆们一样,笑得合不拢嘴。有人问,跟前家的,你家跟前什么时候接你去口外享福去?她还是笑,黑脸泛着潮红。问她的人就叹口气,好歹他还活着,不像我们这些寡妇身。跟前大大还是笑,好像她也觉得没有加入寡妇的行列是件很幸福的事。我从没见过跟前大爷,据说他最后一次回来是很久前的事了,那时他在口外娶了小老婆,并生养了儿女,他回来是休妻的,但他到底拗不过老母寻死上吊的闹腾,最终把跟前大大接到了口外。一年后,跟前大大挺着个大肚子被送回来了。

我有回问三哥,你见过你爹吗?三哥正在端着个大海碗吃饭,低着头,说,见过。声音嗡嗡的,回音很重。那时春节刚过,我父亲又返回吉林上班去了,我想,三哥跟我一样,都是很难见到爹的人。

跟前大大最喜欢小孩子,村里的小孩差不多她都给看过,女人们有事,裹着孩子就送到她黑咕隆咚的窑洞里。冬天,祖母和母亲去河里洗衣服,我总吃她做的饭,里面的土豆块切的大大的,吃到嘴里绵绵的。有时她也会烧好多土豆,母亲去接我回家的时候,总能吃到一个香喷喷的烧土豆。村里很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都会喊跟前大大妈,一见她就往她怀里钻,有小孩还喜欢掀起她的大襟,吸她空瘪的奶,她笑得整张嘴像个洞,脸上一圈一圈的花纹。

她跟祖母常说的是她在口外过的那一年,她说跟前怕人笑话,说她是他嫂嫂。又嫌弃她的小脚,很少带她出门。又说,小老婆的儿子带她去看过戏,那戏场可真大呀,有咱半个村子大,上面的戏子那个漂亮,跟画上的人一样。还说,那里吃白色的米,不顶饱。小老婆说话的腔调跟咱们也不一样,好听但听不懂。说完就笑,好像这些原本就是一个笑话。祖母有时也跟着她笑,有时会说,他不回来了,你怎么办?跟前大大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三个儿子都是他的,他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

跟前大大活到九十岁,耳朵聋了,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田地都分到户了,骡子都买了,人们用玉米换白面吃,饲养处和磨面房都没有了。夕阳里,她的白头发从烟色的头巾里跑出来,若顽皮的眼睛透过她偷看这个世界。她的身体很硬朗,拄着拐,依着土墙坐在石头上,更多的小孩经过她跑到更远的地方,她依旧张着嘴笑,好似人间每一天,都是令她欣喜而满意的。她九十岁那年,跟前大爷已经死了十五年了,他在口外的儿女们将他火葬,并将他永远留在那里。三哥参加了父亲的葬礼,那是他第二次见到父亲。跟前大大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她不像村里的寡居的婆婆们,坟墓里有一个死去的男人的尸骨在时间中等候着她们的到来,她知道,她的坟墓将永远是空的,就像她活着,在陷到地下一半的窑洞里一辈子一样。

她死的时候,三哥已经娶妻生子了,在院子的西面盖起了两间瓦房,他的孩子在新房里出生,也喜欢在跟前大大那个黑黑的窑洞里玩耍。跟前大大过世那年,我们家已经不在村里住了。三哥蹲在地上连抽了好几支烟,告诉我,我妈知道自己要死了,吩咐说死了捏个面人陪葬吧,不要起别人的腐骨了,又花钱,妈也不愿意。三哥蹲在地上,眼泪嘣嘣地落到布鞋上,鞋上的黄土被泪水打出好几个小坑。

想到跟前大大跟个洁白的面人住在坟墓里,我眼前就出现一个娃娃跟她在一起的情形,纯净,美好,真替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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