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娇娇
我的血,我的肉,时日无多,即将在许多人的口腔中、胃里慢慢轮回。我确实够老了,活得很久了。
我最近总是想起一个女人,她曾坐在我的身旁,那时的我初为人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看我的时候,眸子很明亮,像我刚刚降临的孩子,眼里没有风沙的沧桑,眼珠黑得像是撒哈拉三四点钟的夜色,却没有
人的寒光。我喜欢用舌头舔她的长发,那些乌黑的一缕缕总是自顾自地在风里跳舞,扰乱我看她的视线。撒哈拉的女人除了孩子是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她们总是戴着面纱、太阳镜,裹沉重的黑色麻布,脚步沉重,她却总是像只鸟儿,轻快地飞来飞去。她不戴面纱,不裹麻布,有时裸露着胳膊就冲出来了,我觉得那似乎就是春天,而她的碎花裙子摆动起来就是阳光下的花朵。
我总见她牵着一个大胡子男人的手去姑卡家,每一次她都跳着蹦着走出来,开心得像个孩子。在撒哈拉,女人的地位是非常低的,她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只有父亲才清楚。她们未满十岁就可以结婚,有的父亲甚至为了聘礼牺牲女儿的婚姻。若是我,绝不会!我要我的孩子活得像她一样,自由,快乐。只是,我的孩子,那个有澄澈眸子的孩子在那日离我而去了,它成了姑卡婚宴上的菜肴。我的孩子,它总是很调皮,有时踮着脚用下巴顺着我驼峰的线条来回摩擦,还会发出奇怪的声音逗我笑。它长得很快,不多久便和我相差无几了。它不喜欢挂在脖子上的驼铃,罕地在驯服它的时候,它显得很狂躁,总是试图撼动那根木桩。我的傻孩子不知道,那根木桩即使是十几个它一起出力,也拉不出来的。我曾经也天真地觉得,我不会被那根小木桩所束缚,但十几天下来,我屈服了。我看到我的孩子不停地试图挣脱那根绳子,但那根捆着石头的木桩丝毫不动摇。我看到它的脚掌渗出的血晕红了那片沙地,它奄奄一息地盯着那根深深扎根在沙地中的木桩。有好几次它都试图用牙齿咬断系在脖子上的绳子,却总是够不到。后来,它躺在沙地上,昂着头望着我,它盯着我的木桩,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我:“妈妈,你可以离开,你可以挣脱那根木桩,妈妈,你试一试吧。”我的傻孩子,它明亮乌黑的眸子里满是天真,十几天未进食的它驼峰日益消瘦,却还是固执地继续倔强。恰好这个时候姑卡的婚期到了,罕地便无心再继续驯服它,索性杀了我的孩子,用它的肉款待参加女儿婚礼的客人。
姑卡举行婚礼的那天,我在帐篷外看着来来往往的男人们,他们喝酒,吃肉,开心地谈论着姑卡和阿布地的婚礼。我也看到了牵着大胡子的她,她笑着进去,却满脸严肃地出来了,我看出了她脸上的不悦。屋里的男人笑得很大声,他们起哄地看着姑卡和阿布地互相扭打。听到姑卡的微微啜泣,看到阿布地脸上被挠出的血痕,男人们更兴奋了。他们兴奋地啃着我孩子腿上的肉,边嚷着:“好,继续打!姑卡,抓他呀。”这是撒哈拉的习俗,十岁的姑卡也是见过的。女子若是结婚不挣扎,不喊叫事后是会被人笑话的。拼命打才是好女子。只是,这个小姑娘似乎真的害怕了,她不知道,更可怕的尚未来临,三毛亦是不知道的。到了姑卡家后,便开始进洞房了,屋外一群男人等着听姑卡的叫声,他们暧昧地起哄。我看到焦急的她在和大胡子交谈。姑卡的叫声果然不负众望,看到阿布地骄傲地走出房间,带着炫耀的神色向朋友们展示那块沾着血渍的布条后,三毛不悦地大步离去了。其实我也想离开,想去沙漠的远方狂奔片刻,但我知道,我没有力气和那根木桩周旋,我无力撼动它们。我只能属于沙漠,而她不同,她属于无数个春天。
后来,姑卡成了妇人,偷偷穿她参加晚宴的高跟鞋,弄得她穿得像个牧羊女似的去参加宴会。但她依然喜欢姑卡,依然把那个十多岁的撒哈拉妇人当作最好的朋友。可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成为姑卡,永远不会成为沙漠中的任何人。因为,她从来就不属于任何地方。撒哈拉于她只是个驿站,是她爱情的脚步踏过的黄沙,是她自由的舞步触及的一片荆棘热闹的荒凉地。是她灵魂里牵绕半世的乡愁在此地作短暂的停留,像夜间的微风掠起的一层薄薄的黄沙。天明后,寒气散去。谁也不会知道,曾有些细小的颗粒趁着夜色在月光下舞蹈,只为流浪,流浪远方。
她的离去没有改变撒哈拉,姑卡还是姑卡,还是那个裹着面纱的妇人;罕地还是罕地,依旧做他的警官;我还是我,日复一日地运载货物,在黄沙漫天中行走余生。撒哈拉的落日经常透过我眼前厚重浓密的帘幕温柔地洒在我的眸子边缘,我会想起那个午后抚摸过我的女人。
现在的我半眯着眼躺在夕阳下,无止境的昏黄交错在我的眼里四溢。当我看到罕地不费吹灰之力地拔掉束缚了我无数个日子的木桩时,我苦笑的嘴角流出的口水浸湿了我脚下的一小片沙地,不多久,那片稍黑的沙地又恢复了往日的黄色。就像在我前方躺着的小木桩一样,悄无声息地度过许多似乎没有丝毫差别的年岁。而那个压在木桩上的大石头,是我生命里最大的笑话。我终于读懂她怜爱的眼神,终于明白我孩子的声嘶力竭。只是我眼前的帘幕已慢慢稀疏,我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我知道,这辈子,我属于沙漠,属于木桩。只是,我死后,头骨想被那个抚摸过我的女人保管。因为我想看看这世界逃离了木桩捆绑后的模样;我想知道,我孩子的倔强会是什么样的形状;我也想见见七十岁的她,看她的眸子是否依旧明亮,一如往昔。
此刻,我在夕阳下遥望远方的地平线,我不奢望那只鹿还我美丽的角,我等不到它回来了。我只希望,如果你见到这个叫三毛的老太太的话,请她来撒哈拉带走我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