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收获水蜜桃与水梨。
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一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面对它们,可深切地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有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棵果树的心。
才一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需要长期的经验与技术,听说光是这,就会影响明年的收成。我四处游历告一段落,有一天到园子帮忙整理,目见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去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几片焦黄的在风中颤抖的随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
我静静地立在园中。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我曾为他们的生命、为他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起来。
“真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叶子全落尽了。”我说。
“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了。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哪里呢!”果园主人说。
然后他带领我在园中穿梭,手里拿一把利剪,告诉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经没有生命力的树枝。他说那是一种割舍,因为一棵果树的力量是一定的,长得太密的枝桠,明年固然能长出许多果子,但会使所有的果都长得不好,经过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实。虽然这种做法对一棵树的完整有伤害,但一棵果树不就是为了结果吗?为了结出更好的果,母株总要有所牺牲。
我们在果园里忙碌地剪枝除草,全是为明年的春天做准备,看到那些在冬天里也顽强抽芽的小草,又似乎感到春天就在深深的土地里,随时等候着涌冒出来。
果然,让我们等到了春天。
其实说是春天还嫌早,因为天气依然冰冷如前。我到园子去的时候,发现果树像约定好了一样,几乎都抽出绒毛一般的绿芽,那些绒绒的绿昨夜刚从母亲的枝干挣脱出来,初面人世,每一片都像透明的绿水晶,颤颤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尤其是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别早,也特别鲜明,仿佛是在补偿着母亲的阵痛。我在果树前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好像我也感觉到了那发芽的心情。那是一种春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
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与感动,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园子里去,看那喧哗的芽一片片长成绿色的叶子,并且有的还长出嫩绿的枝桠,逐渐在野风中转成褐色。春天原来是无形的,可是借着树上的叶、草上的花,我们竟能真切地触摸到春天——冬天与春天不是天上的两颗星那样遥远,而是同一株树上的两片叶子,那样密集地跨着步。
我离开农场的时候,春日和煦。园子里的果树差不多都长出整树的叶子,但是有两株果树却没有发芽,枝桠枯干,一碰就断落,他们已经在冬天里枯死了。
果园的主人告诉我,每年冬季,总有一些果树就这样死去了。有些当年还结过好果子的树也不例外,他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说:“果树和人一样也是有寿命的,奇怪的是果树的死亡没有一点征兆……”
“真是奇怪,这些果树是同时播种,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顾,种类也一样。为什么有的到了冬天以后就活不过来呢?”我问道。
我们都不能解开这个谜题。夜里,我为这个问题失眠了。“是不是有的果树不是不能复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或者说在春天发芽也要看心情,那些强悍的树被剪枝,他们用发芽来补偿:而比较柔弱的树被剪枝,则伤心得失去了对春天的期待与心情。树,是不是也有心情呢?”我这样反复地问自己,知道难以找到答案,因为我只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春的讯息,但却并不完全了解整个春天一样。
多年以来,我心中时常浮现出那两株枯去的水蜜桃树,尤其是受到什么无情的打击时,那两株原本无关紧要的树的枯枝,就像两座生铁的雕塑,从我的心中撑举出来。而我果然就不会被冬寒与剪枝击败。虽然有时静夜想想,也会黯然流下泪来,但那些泪在一个新的春天来临的时候,往往会成为最好的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