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初春的桃花水,如同美女的眼神,清澈而美丽,用它抹洗脸庞,可以使皮肤美丽而白皙——在我的故乡有这样的习俗。
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她为别人家的媳妇接生,也为她自己的媳妇——我的妈妈接生,所以,我是奶奶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奶奶当时正在拉风箱烧火做晚饭,想是她没顾上洗手就接了我出来,她手上的灰沾在了我的小脸上,沾得我小脸黑黢黢的。又或者我是傍晚来的,那苍灰的颜色抹在了我的身体上,妈妈第一眼看到全身黝黑的我,不禁哭泣了起来。
小黑妮——是全家人对我一致的评议和称呼。
爸爸并不黑,妈妈很白净,看着小黑炭似的、小小的我,他们直叹气。
奶奶什么也不说,她跪地叩首,请求天兵天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七仙女、美嫦娥能让她的孙女长得白净一些。奶奶的祷告如同唱歌,襁褓里的我竟然听得嘎嘎笑——这是在我长大以后,奶奶讲给我听的。
我的笑声让妈妈更心痛,她流着眼泪对爸爸说,这么机灵的小丫头,长大了一定是个敏感的孩子,不知道该多伤心自己是个黑妞呢!
桃花打苞的时候,妈妈就开始上山找泉源。按照当地的习俗,三月三太阳未升起之前,用清澈的桃花水沐浴,女儿就会出落得桃花一般美丽,清水一般灵秀。不管是否真是如此,妈妈都决计要试一试。
夜幕时分,妈妈就起床挎着木桶进山,去寻找人迹罕至的桃花源。村后有一座桃花山,山上桃树遍野,桃花满天,泉水很多,但源头却在山顶的一座古寺里。每年三月三这一天,去找桃花水的女子极多,要想取得头水更是不容易的事。
妈妈在寺院的门前守了一夜,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寺院开门,妈妈随众人一起往里奔跑。人流中有抢烧头香的,有争桃花泉头水的,妈妈总是奋勇当先,舀取桃花水。
我似乎感受到了妈妈是怎样的英勇,因为奶奶说,邻居小英是个跛儿,她妈妈也是年年争候着烧头香,希望借头香的灵验与吉祥为小英祈福,让她的腿好起来。可是,她妈妈总是失望地说,去得很早,排在最前面,可在开寺门的时候,没能奔跑在最先,以至于总是和头香失之交臂。有一年,她甚至跟我妈妈一同贴着跑,也遗憾地只烧了第二道香祈福。
连续六年,妈妈冲在最前面,取得三月三桃花源的头水,回来给我洗脸沐浴。不知道真是桃花水的功效,还是女大十八变,我想更多的也许是妈妈的心意感动了天仙与花神吧——在我入小学的时候,没有谁还看得出,我曾经是一个黑炭一般的女婴。妈妈很欣慰,但她依然习惯在每年的三月三排队上山,担那一担桃花水给家人洗脸。她说,洗一洗,脸会漂亮,心会清明,日子会更吉祥。
直到我的两个哥哥带城里的新嫂子进门,妈妈还让我陪她上山担桃花水给嫂子们用。这时的我读中学了,嫂子们说我“正是花骨朵的年纪”。此时,妈妈的鬓发已经苍白,担水的身姿也不再矫健,但妈妈的笑容美好依然,她的心清如水,从未改变。
嫂子们似乎很虔诚,尤其是听家里人讲了我的故事,她们笑了:“母爱是一滴桃花水,洗一洗,就会跟三妹一样年轻秀美。”我害羞地捂起脸庞,在指缝中看到,嫂子们在哗啦啦的桃花水里,洗手,洗脸,洗心窝——她们说,洗一洗,千里万里之外,都能闻得见家乡的桃花香,睡梦中都有漫山桃子甜。哥哥们却说:“这是妈妈把勤劳朴实的家风传给媳妇们了!”
岁月深处,年年桃花开。多年后远离家乡求学和工作的我,跟哥哥嫂嫂们天各一方,妈妈经常跟着我们这里住住那里住住。无论在哪里,白发的妈妈总是以她浩荡的慈爱,给我们兄妹如家乡桃花山水般的担当和滋养。春风是爱,春水是甜,桃花是我们一家人依偎的温暖与美好。
年年三月三,桃花开满天。一滴一滴桃花水,牵着我的思念走回到童年,童年的春天里,一树一树桃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