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一水间

黄艾禾

在我的记忆中，金门比厦门更出名。

从1958年的“八二三炮战”开始，双方隔海炮击，一直打了20年。那个时候，广播中会不断播放解放军要打炮的公告，到了春节，广播里则会说，为让“金门、马祖、大担、二担”的“蒋军官兵”过好年，暂停炮击。但今天，当我跟一个80后的小伙子说起金门时，他的反应则是瞪着眼睛问我：什么门？

如今，从此门到彼门，只要一小时就跨过了。不过，虽然厦门与金门间的“小三通”2001年就已实现，但大陆居民前往金门观光，仍然是件手续繁琐的事。要先办好由中国政府核发的《大陆居民往来台湾通行证》，再将申请发到金门，由金门方面核发一张“出入境许可证”，一个都不能少。

两岸敌对的年代，金门作为与大陆对峙的最前沿，来此当兵是众多台湾年轻人的共同记忆。当年的国军连长林毅夫，就是从金门的前沿泅水投奔大陆的。今天的国民党荣誉主席吴伯雄，也曾对大陆记者回忆：“大学毕业后，我被派到金门当兵。当时两岸炮口相向，各个炮位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我背后的两门炮就是锁定厦门的，我不晓得你们有多少炮锁定我！”

而今天，金门岛上的战争遗迹并不多。看不到炮位炮架，连阿兵哥也不见踪影。这里本来人口就少，年轻人还多去了台湾岛发展，留下的都是老人。陪同我们的当地导游小蔡，也是到台湾念完了书再回到金门工作的。岛上一派祥和宁静，举目皆是葱绿的田园风光。平坦的柏油公路上很少有车，即使在中心城区也是行人稀少。

不言而喻，大陆游客到了金门最想看的，是古宁头战役现场。

1949年10月25日，人民解放军挟横扫中国大陆之威，发动了金门战役（台湾方面称古宁头战役）。解放军官兵登上了金门岛的古宁头，却因对潮汐不熟，船只搁浅后全部被毁，无法返回接运援兵，最终，全军覆灭。这是解放军自渡江战役以来遭受的第一次重大挫折，也使得金门作为台湾政权的前沿阵地巩固下来。

9000人登岛，牺牲了6000人，3000人被俘，可见战斗打得何等惨烈。小蔡告诉我们，事后多年，还会在现场挖到战死者的尸骨。遗憾的是，我们的行程中竟然没有凭吊昔日战场这个项目。

大轿车驶过古宁头时，小蔡指给我们看一处纪念碑：“那是古宁头战役的现场和战史馆。那个和平钟是用当年的炮弹壳铸造而成的。”战场遗址就这样在窗外一闪而过。

在整个行程中，你不能不体察到金门方面的精心安排与严密控制：他们既希望能让游客看到最有金门特色的好东西，又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大陆人最敏感的神经；既能体现两岸间“三通”的自由性质，又要以和谐为原则，还顺便做做生意。

翟山坑道是特意保留下的战争遗迹。在炮战激烈的年代，金门岛上驻有10多万国民党军队，加上本岛的5万居民，全部供给都来自台湾岛。在解放军的强大炮火下，补给舰根本无法靠近，只能用小型的登陆艇从地下水道进入金门岛。翟山坑道就是为此开挖的。坑道在金门古岗村南边的翟山腹里，全是由人工在花岗岩上一凿一斧开凿而成的，全长约101米，宽约6米，高约3.5米，一端的出口对着海。

导游给我们介绍了当年“阿兵哥”们打洞的情形：没有任何大型设备，只能用钢钎铁锤凿出炮眼，一点点爆破，一日三班倒地作业。有时，炸药引信熄灭了，进去察看却突然爆炸；有时，因洞中缺氧致人昏倒，弄出来躺一躺醒过来再进去。从1961年开挖，历时5年才修成，结果只用了不到10年，就因双方停止炮战而被废弃了。

多少年轻中国人的青春与血汗，只留下这个黑黝黝的石造隧道，让后人站在波光粼粼的坑洞之中，怔怔地想：值吗？

整个金门岛上的坑道一定还有许多，因为当年全岛的十几万军民是生活在地下的，全岛都被挖空了。人们在地下上课，甚至在地下生孩子。导游说，金门岛上有许多人就叫“坑生”“洞生”。作为曾经的军事重镇，岛上的居民跟军人的关系耐人寻味。他们只能生活在严格的战时体制中，不能享受和平和繁荣，但是他们的生存又确实依赖驻岛大军的存在。

在战时状态解除、军队大部撤走的今天，金门岛人靠什么为生？听起来匪夷所思，是金门高粱酒。拜驻岛司令胡琏的大力支持，原本是北方作物的高粱得以在岛上广为种植，发展到今天，高粱酒厂大赚其钱，年产值达81亿新台币，支撑了5万金门居民的各种福利。这里的居民上学免费，医疗费也基本全报。

金门高粱酒有各种品级，品味最地道也最物有所值的是“白标”高粱酒，非常抢手。金门居民每年凭户籍就能白分得一瓶“白标”高粱酒。难怪不少台湾本岛人羡慕不已，想当金门人呢。

高粱酒、花生贡糖和菜刀，号称金门的三大特产。金门菜刀取材于遍地皆是的炮弹壳。据说，20年的炮战中，金门岛上一共落了100万发炮弹。那都是优质的钢材，若不是打仗，谁会用这么好的钢来打菜刀？所以这种菜刀，端的有削铁如泥之风范。

我们现场参观了一家造刀工厂，亲眼见一把烧红的菜刀在乒乒乓乓的锤打中成形。金门工匠们的技术可谓炉火纯青，原来一只炮弹壳只能打出4把菜刀，后来工艺改进，竟可以打出60把。他们最喜欢的是“宣传弹”，就是里面塞满了传单的那种炮弹，这种炮弹的弹壳没什么损毁，整个钢壳都能派上用场。

站在金门的地标建筑莒光楼上，天气好时，肉眼就可以望见厦门。

金门与厦门是两个面积差不多大的岛屿。历史上，两座岛上的居民就是一家，许多人家都是亲戚，来往密切，直到被这条窄窄的海峡分隔开。而现在，厦门是人口300万的大城市，金门却是人口5万的乡野。如果说厦门是奢华的工业化都市，金门就是淳朴的农业田园；如果说厦门是“市场经济”式的物欲横流，金门则是“计划经济”式的福利保障。

游览金门那天，天气预报说有雨，但直到我们登上返航的轮船，雨点才真正洒下来。冒雨同我们这些游客同船返回厦门的，还有一批拉着箱子的学生，他们人在金门上学，家却在厦门，是生活在厦门的台胞。我的一位在厦门大学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他教的学生中，台湾子弟大约占了三分之一。

毕竟，从金门到台湾岛，有200多公里，而从金门到大陆，只有10公里。

小贴士

要游览古宁头战场遗址，不能跟团一日游，只能办自由行。除事先办好《大陆居民往来台湾通行证》外，还要提前半个月，通过旅行社向金门方面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