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炸裂志》的寓言与现实

2013-05-14 16:53陈涛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38期
关键词:阎连科作家小说

陈涛

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阎连科的小说稿会在多家出版社之间辗转,然后被谨慎地退稿。这一次的新书《炸裂志》能顺利出版,他自己也觉得幸运。“写作不要自我审查,但要出版就会做出妥协。”他这样说。

《炸裂志》是继2008年颇受争议的《风雅颂》之后,阎连科第二本能够面向中国大陆读者的长篇小说。他借地方志的形式,写出了一个村庄如何在30年间变成一个超级大都市的“炸裂”过程。

文学评论家陈晓明在读过《炸裂志》之后以“震惊”来形容该小说的叙事。而80后作家蒋方舟评价“终于看到中国作家对于当下现实的复杂和吊诡,不是吃力地应对,而是轻松驾驭。”

9月底,阎连科从意大利回京,仅停留两天,又要去香港科技大学访问,“在香港能安静下来写点东西,没有那多事情应付”。55岁的阎连科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在北京紫竹桥旁的一个咖啡馆里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一个作家是否可以通过一部作品对一个民族,对一个国家的30年,对当代人的人心进行审视?”这也像是他对自己新作的发问。

“在权力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植物化一般的顺从”

“我经常讲到,每个故事都要有它独特的讲述方式,写什么和怎么写对我来说同等重要。”阎连科说。

“志,在中国特别流行,任何一个地方各县都有县志,是一个官方行为,而且我们各朝各代也有志的传统。”阎连科认为,写一个村子如何在30年间发展成城市,“志”这种形式是非常合适的,能让读者很清晰地看到变迁。刚好,有一天,他在自己家的书架上看见一本县志,而故事他已经想好,于是以志的形式来写小说便顺理成章。

小说中,志的编委会名单几乎就成了人物表,而主编“阎连科”也介入到故事当中。而小说最后,故事中的那本志被市长孔明亮一把火烧掉,也让读者猜疑,如今形成小说的《炸裂志》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一本真正、符合宣传味道的“志”?

阎连科认为,他在这部《炸裂志》中实践了自己总结出的“神实主义”。“现实主义是全因果,荒诞派是半因果。而我说的神实主义,它汲取了现实主义,也汲取了魔幻主义等,但是更注重的是内因果,就像是河床与河水的关系,我只关心河床为什么凸凹不平、激流湍急。”阎连科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他举了几个例子。在《炸裂志》中,主人公孔明亮从村长当了镇长,秘书程箐的衣服扣子就自动解开。“表面可能是不合理的,写的是人对权力的崇拜以及顺从,但这里我抓住的是内因果,内逻辑,即在权力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植物化一般的顺从。”阎连科解释道。

再有,比如写拆迁,并没有直接描写强拆。“带着军队来回在建筑外面正步走,楼房就自己消失掉了。”阎连科说,“我们中国人其实非常能理解强拆与强权的关系,有权力的人从这纷纷走过之后,那建筑就没了。”在他看来,这样写“更直接、而且更有力”。

事实上,阎连科自己也曾遭遇过一次拆迁。2011年,他自己的房子所在地“711号园”被强拆,日后,他把这个过程写成了一本书作为纪念。

“哎,你怎么不拿个茅盾文学奖呢?”

2011年,对阎连科来说发生了很多事。他在《纽约时报》总结自己的2011年是“丧家犬的一年”,“就像一条长长的隧道,没有一丝光亮”。

先是儿子拿着英国的硕士学位回国找工作面临的求职问题;然后是自己构思20年花了两年时间写作的《四书》被20家出版社退稿;随后大半年时间里,他要面对自己用稿费和贷款所购的房子遭拆迁的现实。而春节时,阎连科回到农村老家,才轻松了十天,“每日所见,皆是阳光灿烂”。大年初六离开时,阎连科哭了。

“因为北京这个地方生活非常疲劳了,也不是说想离开就能离开,这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阎连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反过来,你真的回到乡村,也不一定能够回到,那也不是以前那个乡村。”

阎连科出生在河南省嵩县田湖镇农村,直到如今他还经常回老家,“我母亲、哥嫂都还在那边呢。有时候回去三天两天,就会有三年两年写不完的东西。”在阎连科的小说中一直有一个标志性符号——耙耧山脉,“一个作家总会有自己熟悉的地域,写起来更得心应手。”他说。而新书《炸裂志》所虚构的炸裂村也位于“耙耧山脉”。

“一个地名也可以叫张三或李四,为什么要用‘炸裂,我想表达的是今天中国的现状。”阎连科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这个社会是爆炸,同时也是分裂的,我们的人心也是一样。稍微关注中国现实的人内心都是极其矛盾的,比如说,都渴望挣到一笔钱,挖到一桶金,但是每个人都觉得偷税漏税是不行的,腐败也是不行的,但不这样,似乎又挣不了多少钱。”

在阎连科的老家,他的乡亲们是不知道这部《炸裂志》的,甚至也不知道他经常所写到“耙耧山脉”。“他们都不看我的小说。”阎连科直言不讳,“他们或许从报纸上能看到关于我和我的作品的报道,但是我的小说在老家几乎是没人看的,或者说极少数人在看。”

他经常听到的老家的人跟他说,“哎,你怎么不拿个茅盾文学奖呢?”“你怎么不在中央电视台写个电视剧呢?”“他们并不认为你是个好作家,乃至于不认为你是一个好人。”如今,还带着浓重河南口音的阎连科这样说。

“好的小说,它背后的意义会不断延伸”

事实上,阎连科的作品拿过不少奖,也曾经写过电视剧。但他近年来的那些作品总会引发争议。评论家陈思和认为,“阎连科是当今中国最具争议性的作家,但并不是因为他的创作有争议才引起了读者的关注。”

对于阎连科来说,他最初想成为作家只是想离开土地改变命运,并非有怎样的野心。早在“文革”末期,还在读高一的阎连科看到作家张抗抗的小说《分水岭》,小说的后记里提到,正是因为该小说,张抗抗从北大荒农场调到哈尔滨市工作。阎连科也看到了通过写作改变命运的可能。他花了两年时间写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山乡血火》。30万字的手稿却被他母亲当柴火烧了。

入伍,成为了阎连科命运的重要转折。他1978年应征入伍,历任战士、排长、指导员,后来又留在部队担任职业创作员,并在1990年代初加入中国作协。从1979年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天麻的故事》到90年代末期,这期间他创作的题材大部分是围绕乡村记忆与部队生活,并以中短篇为主。当兵的前期,阎连科写过大量主旋律小说和剧本,并因此得到了留在部队的机会。

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阎连科创作了他写作生涯中的“异类”,即“东京九流人物记”系列的短篇。之后,阎连科还创作了“瑶沟”系列,直到1997年,他写出了著名的《年月日》。阎连科是一个注重探索文学理论的作家,除了近年来提出的“神实主义”,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他就提出过作家的“平民意识”;而1996年他在《小说选刊》上发表《仰仗土地文化》,分析从马尔克斯、福克纳到鲁迅、沈从文、萧红等人的创作均是依赖土地文化。而他自己直到后来依仗的也是那一片“耙耧山脉”。

1998年,阎连科发表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再度引起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评论家葛红兵称其为“元生存小说”,“阎连科放弃了以往他一贯坚持的写实主义的创作风格,采取了寓言写作的方式,小说内容和现实的直接联系被切断,阎连科开始强调小说对人类总体生存境遇的终极思考。”

新世纪之后,阎连科转入北京作协任职业作家,创作了描写“文革”时期的政治疯狂的长篇小说《坚硬如水》,以及被广泛认为是“政治寓言小说”的《受活》。之后,他又写出了反映河南艾滋病村现状的《丁庄梦》。这些作品的风格在外界看来与他“体制内”身份有着太过强烈的反差。

阎连科说,外界如何定义他并不是最重要的,他的作品将继续反省历史与关注现实。正如他用 《炸裂志》所展现的那样。

“这个小说读者会觉得,各种情节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恰恰这没有经过任何的精心设计,我就是坐在桌前,每天的情节扑面而来。”阎连科解释说,因为自己相信了1加1是可以等于10的,他相信了一堆警察走过去,楼房就自然拆迁,相信了一个小姑娘到北京能办成的事情比一个县长办得还顺利。

这就是他关注内在逻辑的神实主义。“然后,这些故事就都有了,甚至可以说这个小说,是我面对现实的瞬间想象。”阎连科顿了一下说,“好的小说,它背后的意义会不断延伸。甚至这就是写的一个中国梦,一个村庄变成一个超级大都市,一个小村民变成市长,一个普通的市民变成三军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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