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对我而言这太美妙了。对短篇小说也很美妙。”门罗女士告诉打来电话的瑞典学院。
2013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82岁的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之后,我们照例会问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个问题大致有两个层面:一、获奖者好在哪里?二、颁奖者要表彰什么?
今年的答案似乎格外简洁,明晰,没有“幻觉现实主义”这类新造的名词。作为颁奖机构,瑞典学院称门罗女士是“当代短篇小说大师”。
也就是说,门罗好在短篇。
而从消息宣布后的舆论反响来看,颁奖者的表彰意图也已实现。无论是获奖者本人还是评论界,都认为今年的诺贝尔奖代表了短篇小说的胜利。
被视为该奖有力竞争者的美国女作家乔伊丝·卡罗尔·奥茨也在推特上写道:“极为出色的艾丽丝·门罗当之无愧地得到了诺贝尔奖。短篇小说万岁!”
从1968年出版的《幸福的幽灵舞曲》,到去年问世的《美好的生命》,门罗女士共出书14本,皆为短篇集,从未染指长篇。像她这样,从文四十五年,只写短篇,并在文坛称王封后者,实不多见。东安格利亚大学的BJ·爱普斯坦女士在《赫芬顿邮报》上提供了一组统计数字:1901年,诺贝尔文学奖首次颁奖,迄今共产生了110位得主,其中除门罗外,仅有两人的短篇小说成就获得了白纸黑字的认可,一位是1910年获奖的保尔·海泽,另一位是1982年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授奖辞中均提到了他们的短篇小说。
但海泽和加西亚·马尔克斯都不是凭短篇立世。以专职短篇小说家的身份而言,门罗是110位得主中仅有的一人。就算把这三个人都包括在内,短篇家在全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也仅占2.7%,不仅远远低于七成以上比例的长篇小说家,更不及16%的诗人(授奖辞提及诗歌成就的有18人),以及11%的剧作家(提及戏剧成就的有12人)。
可见,短篇小说并未获得足够的承认。英国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是门罗多年来的鼓吹者,他将她称为“我们的契诃夫”,也就是英语文坛上的契诃夫。门罗获奖第二天,伍德在《纽约客》杂志上写道:“我本已断定,她将加入著名的非诺贝尔名单,在这个高贵的行列中,已有托尔斯泰、纳博科夫、博尔赫斯、赫拉巴尔、西博尔德、伯恩哈德、英格码·伯格曼——巧了,还有契诃夫。”
门罗自己也曾几度犹疑。2003年,她对英国《卫报》承认,过去每写完一本书,开始下一本之前,她都会想:“现在行了,该弄一弄正经东西了。”她的第二本书《女孩与女人们的生活》在1971年出版,这是她一生中最为努力的长篇创作尝试。书中所收篇目内容连贯,整体围绕着女主人公黛尔·乔丹的生活,虽然一度挂上长篇小说的标签发行,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正经的”长篇总是让她痛感不适。对她而言,长篇过于松弛,缺乏她面对短篇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张力,索性就此放弃。
当然,门罗自己咬定写短篇还有个人生活上的原因。1931年7月10日,门罗生于安大略省温厄姆镇一个狐狸养殖户的家庭,正逢大萧条时期,童年又赶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农场生活清苦,她十来岁便开始做家务,直到上大学才稍有喘息。1994年,她在接受《巴黎评论》杂志的采访时回忆,上大学后,除了写作和打工,“我没有机会做其他任何事,因为我没钱。我知道我只能念两年大学,因为那个时候的奖学金只管两年。那是我人生中一次短暂的假期,一段美好的时光。我十几岁大的时候就一直管家,所以大学时代几乎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不必做家务的时间。”
大学二年级一结束,她便结婚,退学,第二年便开始生孩子,连生四个女儿,相夫,育女,洗衣,做饭,家务缠身,虽有文学上的雄心,却似乎永远找不到可以埋首写作的整块时间。
莫言谈到《天堂蒜薹之歌》时,说他只“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忙碌的门罗太太却根本不可能有一个多月的奢侈。
于是她回到短篇的天地,精耕细作,一篇一个脚印,一本小说集一个台阶,声名稳定增长,逐渐拿到了几乎所有可以得到的图书奖,包括三次加拿大总督奖,两次吉勒奖,以及英联邦作家奖、欧亨利奖、笔会马拉默德奖和美国全国书评人协会奖。2009年,她以终身成就获得了奖金六万英镑的布克国际奖之后,诺贝尔奖就成了唯一的目标。
经年累月的主妇生活限制了门罗的创作空间,她的短篇小说则有意对内容上的空间加以自我限定。它们大多以安大略省西南地区的小镇生活为背景,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描写复杂的生活体验,常以当前事件唤醒旧日生活的个人感悟为中心。她总是将目光流连于平凡女性的生活,从自己和母亲身上寻找灵感,精确地记录她们从少女到人妻与人母,再度过中年与老年的历程,尤擅贴近女性之性心理的波折与隐情,以及由此而来的身心重负,细致入微又复杂难解,看似脆弱,却又坚忍持久。
唯一有中译本发行的门罗作品,是2004年的吉勒奖作品《逃离》,中心内容是通过母女之间的冲突与和解,来写女性对家庭、婚姻、责任,甚至自我的逃离。而在1978年为她赢得第二个总督奖的《你以为你是谁?》中,肉身虽然挣脱,但心灵的枷锁依旧。小说描写了年轻的露丝和继母弗洛之间复杂的关系。露丝一心摆脱卑微的出身,以上大学为逃亡之路,并自以为获得了自由。然而她人在温哥华,家乡小镇上人们无情的发问——“你以为你是谁?”——仍然回响在她的耳畔,哪怕她成了家,有了事业,这句话始终在心底嘲笑着她。
门罗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作家,连日来,其作品中的小镇生活被媒体赋予了浓厚的加拿大特色,似乎堪与福克纳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媲美。但加拿大人更喜欢詹姆斯·伍德的说法。
“我就是有那种感觉。你读了她一个短篇,可你以为自己读的是一部长篇。”安大略省的华裔作家崔维新告诉加拿大广播公司,“书中的人物组成了一个完整而集中的社区,而且这是我们都认识的人和邻居们组成的社区。她确实是咱们的契诃夫。”
门罗以短篇小说立足文坛,并最终成为“大师”,问鼎诺贝尔奖,除了北美,这样的事情很难在世界其他地区发生。她第一次出书前的大部分作品卖给了加拿大广播公司的文艺节目,后来又成了《纽约客》和《巴黎评论》等杂志的重要作家。美国的文艺杂志——不一定是文学杂志——有发表短篇小说的传统,而且稿酬优厚,培养了一大批短篇作家。各种各样的短篇竞赛和奖项,则帮助新秀打开市场。成名成家者,既有出版社肯为他们结集出书,也有大学为他们提供衣食无忧的教职。
以两位到美国后才开始文学生涯的华裔作家哈金和李翊云为例,他们都是先学英语写作,而后在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继而获奖,再回到大学教写作。1996年,哈金得到了弗兰纳里·奥康纳短篇小说奖,李翊云则于2005年获得了首届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两人现在分别任教于波士顿大学和戴维斯加州大学。
但是哈金和李翊云也像绝大多数美加作家一样,以短篇成名之后便转入长篇写作。门罗知道这是普遍现象。获得诺贝尔奖后,她对媒体表示:“我真心希望这能使人们把短篇小说视为一种重要的艺术,而不只是你写出长篇之前鼓鼓捣捣的东西。”
中国文坛的长篇崇拜症尤其严重,短篇小说甚至已经失去了文坛敲门砖的作用,从而遭到大部分新秀的抛弃。一些奖金优厚的短篇小说奖也不再为鼓励新人而设,每当传来作协主席和一线作家获奖的新闻,总是非常令人心酸。
无论如何,艾丽丝·门罗是他们的契诃夫,不是我们的。我们已经不再有这样的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