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仟
一篇名为《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的博文,最近引起争论。
“和大多数80后一样,我出生在西部的一个小城市,从小也受到地摊文学和杂志的影响,年轻的时候也一直傻乎乎地觉得我们国家有体制问题,经济不自由。因此成年之后我在互联网上一直很活跃,并且主要是以批判政府为主。”文章开头这样写道:“那时候我是真心地认为我在拯救这个世界,我是在唤醒被欺骗的国人,我是在散播普世主义和西方先进思想。……如果不是一些极其偶然的机会,我也许不会从这场自以为是的噩梦中清醒过来。”
之后,这篇文章列举了一系列被国人误解的中国问题,包括癌症高发、教育、选举、言论自由、甚至“中国式过马路”等社会文化现象,并指出,中国并不是唯一有这些问题的国家,西方世界也不像有些人描述的那样美好。
“再没有任何国家比今天的中国蒙受的不白之冤更多了。”文中写道,“我们都有幸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都在目睹这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我们正在经历着这场东方文明对西方霸权的终极逆袭。这个特殊的时代赋予了我们必须完成特殊的使命:那就是为我们这个饱受了百年污蔑民族和国家正本清源。我的朋友,请不要辜负了这个时代,不要让子孙后代责怪我们今天的愚钝。”
短短一个月时间,这篇文章收获了241045次阅读,10916条评论,3499次博客直接转载。不只如此,《环球时报》发表了它的删节版,互联网协会为其召开研讨会,相关新闻被门户网站置顶,就连人民网、新华网也刊发了相关报道。
文章作者是个32岁的年轻人。他在网上的名字为“周小平同志”。
“我喜欢邓小平,喜欢改革开放。”这个身高1米69,皮肤黝黑、身形消瘦的青年说,“改革开放了,工业化和市场化加速发展,国家才会富强,这是我愿意看到的。”
生活中,他梳着小分头,戴着黑框眼镜,喜欢穿一身黑衣。他真实的名字叫“周平”,目前在一家企业管理软件公司担任销售总监。最初他只是将文章发在“朋友圈”里分享,并未料到后来会病毒式地传播开来,产生如此大的轰动。
“有人说我是左派,五毛,我自己倒不这么认为,我就是个保守的爱国主义者。爱国,有错吗?”他说,“有这么多支持者,或许正是说明,爱国主义在这个时代并没有过时。”
周平的父亲是一名石油系统职工,长年带着全家跟随油田四处奔波。1981年周平出生时,他们正在红色之都遵义,后来定居在了四川自贡。
周父生于1949年,不善言辞,说话言简意赅,似乎没什么感情,又让人觉得不可质疑。周平年少时体弱多病,他常跟儿子说:“要坚强,你害怕病魔就会更痛苦,你相信自己能战胜它,病魔就反而会害怕你。”
周平认为,父亲言传身教的“斗志”对他起了很大作用。“感觉真的有效果,然后你会渐渐找到一些乐趣,与天奋斗,与人奋斗。”
他喜欢看书,尤其是《科幻世界》《童话大王》,他还用零花钱到路边摊买了一些盗版的美国《财富》杂志合订本。“很多看不懂,比如货币和购买力的关系,我当时努力地想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想明白是什么。里面写了一些外国富豪的故事,现在想来未必真实,但在当时来说,是一扇窗户,让我明白人生有无限可能,人只要努力就有机会赚很多钱之类的想法。”
周平家里并没有浓厚的爱国情绪,不过他说,他的成长期间处处看到这个国家进步的标志。自贡是个小城市,父亲偶尔带他坐火车出差,他将此事写在了作文里,有的同学笑他“吹牛”,不相信还有这种车。“但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火车了。”
1980年代末期,很多人去沿海地区闯荡,周平的一位长辈也在这股浪潮中去了深圳。不过,这位长辈很快又回来了。他告诉周平看着隔江相望的香港的感受,“那里那么漂亮,灯火辉煌的,但是我们去不了。我们应该努力奋斗,把自己的家乡也建设成那样。”这位长辈后来开了一家饭店,实现了衣食无忧、灯火辉煌的愿望。
1998年,周平读高中时,正值全国国企改革,大量工人下岗,他的父亲也不例外。知道家里拿不出大学学费,周平选择入伍,在靠近拉萨附近某驻地当了一名山地坦克维修兵。这段生活使他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从普通人向军人的转变,也决定了他日后的生活和爱好。
那时正值互联网兴起,周平敏锐地觉察到,互联网可能是未来的新兴市场,尽管军队里不允许上网,他还是阅读了很多相关书籍。“我非常努力地学习,害怕退伍转业后与时代脱节。”果然,他后来的工作几乎都与互联网相关。
军队训练简单、规律而单调,给周平的最大影响是“吃苦耐劳”,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政治思想教育,“当时最大的感受是我们的军事装备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装备问题,几乎没时间想别的。”
2000年,周平从部队转业到县文化局工作。这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无法忍受过分清闲的工作,也想着帮家里减轻负担,便辞了职,揣着800块钱闯荡北京,很快找到一份做宣传文案的工作,不过,直到2003年他才在一家大型门户网站公司稳定下来。
期间,他住过地下室,也曾经连续几天只吃泡面。他说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抱怨过社会,和他父亲当年下岗时一心想去找份新工作一样,周平也一心想着如何才能出人头地。因此,当他最终工作稳定后,写了一本名叫《永不失业》的电子书稿,讲述如何做到永不失业。
这本书没有什么影响。随后周平又写了一些颇为“让人惊悚”的文章,比较著名的一篇名叫《中国99%的白领要破产》,文中说:“中国99%的白领以及他们的家庭即将面临破产。而且是必然破产!无路可逃!……在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其必然以不断的以通货膨胀和改革手段来换取经济的发展。而每一次改革所带来的阵痛都是由百姓来承担的。无论是上山下乡时迷茫的知青们,还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大量国企纷纷倒闭时大量的下岗职工。”
这种“崩溃论”非常吸引眼球。“那时看到社会上大部分年轻人为买房和买不起房而纠结,就想告诉大家,这样下去没有出路。”周平说,“那个时候确实是对现实有很多批判,但对未来也并不确定。今天看来,这只是说着解气,但其实没什么意义。”
2007年,因为经常发表房地产的评论文章,凤凰卫视邀请周平去做了一档讨论房价的节目,同台嘉宾还有潘石屹、发起“不买房运动”的邹涛和网上提议合作建房的于凌罡等人。
在当时的日记里,周平写道,原本以为邹涛和于凌罡这两位网络红人有一点理论水平,但见面一聊,觉得“只是用一种他自己永远不会明白的最原始的生理冲动写了一篇帖子而赢得了一些非线性的支持口号”。
这之后的两年,被周平认为是自己思想发生巨大转变的时期。“我用九个月时间读完了《资治通鉴》,之后两年我又恶补了《欧洲史》《亚洲战争简史》《欧洲战争简史》《台湾史》《联邦论》等等一系列书籍……”他在万字长文中宣布:“我的世界观形成了,并且我认为不会错。”
“我最大感受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出现了极大的偏差,甚至积累了很多的偏见,因为各种媒体发表了太多太商业化的不负责任的论调,”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跟一些朋友吃饭,他们说中国吃的都是地沟油,食品里都是添加剂,中国人没素质,其实,国外历史上也有类似的问题,那里的月亮不比中国圆。”
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中国不高兴》的作者之一王小东。该书与《中国可以说不》属同一系列,讲述过去十年间中国国内外形势发生的巨大的变化,疾呼:中国应和西方摊牌。“中国要做一流国家,应依托国家大目标实现众生幸福平等,告别自我矮化的精神历史。”
周平说,这些观点使他极受震动,“之前我不觉得我们在受西方舆论的压制,但看完之后就有了感受;以前是怕自己被政府洗脑了,便从那之后,又觉得其实是被国外舆论洗脑了。”
就在几天前,周平还和王小东碰面,聊起了这篇引起轰动的文章,“王小东说,全世界范围内只有一个人对另外一个民族进行过这样一种污名化,就是希特勒对犹太人。而如今大家都在骂政府、骂国家论,那不是自我矮化和丑化吗?”
周平说,大概就是在这个期间,他开始反感动不动就骂政府,动不动就说中国人不好。他用自己的父亲做例子:“当年我父亲在铁道上工作几乎没有工资,也没有劳保,顶着烈日就干,几乎每次施工都要死人。我问他为什么你还要干?他说因为我们修好了铁路,就可以把山里的矿炼成钢,把钾矿炼成肥料,生产出粮食,运到全国各地让大家都吃上饭。”
“所以我们中国人今天的生活是从无到有干出来的,无论高铁、地铁、机场还是公路。美国人没有送我们吧?”说到这些时,周平明显有些激动,“我对这个时代的自信、对中国政府的自信是源自于这些事实。我们已经享受到改革红利,我父母上班时要顶着烈日或寒风骑很久的二八式自行车,但我们现在上班可以开车或者坐地铁,尽管人多,但是起码有空调。”
“我们全都出国,就能解决问题吗?”
基于这些感受,周平在今年6月下旬写完这篇万字长文,“酝酿了几个月,最后用一个晚上写就,写到凌晨4点”。
强烈的反对很快出现。著名问答网站“知乎”关于此文的讨论有多达129条评论(以至于有网友说这是知乎的耻辱),最长的一篇列举了《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中多达44条事实、史实硬伤,包括“21世纪人类的100个专利中70个都是中国人的”“一位崇拜美国的湖南姑娘去美国后在地铁里被七八个人轮奸”等无法获得出处的数据和报道。
批评者引用周平文中的一句话——“这世间上没有容易获得的东西,历史和政治常识也不例外。如果你不读书,没有人能帮得了你”——来反驳:难道只要观点正确,就不必在乎论据的真假?以唯我独尊的原则对不同文化的价值冲突予以解读,与文革期间“反帝反修”的言论有何区别?
更有人指出,这反映了一种极端民族主义支配下的社会精神氛围,利用民众情绪,转移社会对经济改革与社会问题的注意。
但在以大学生为主体的人人网,文章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热传。一名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院大三学生说,“我对文章中说的一些情绪很有同感,现在的舆论确实是这样,只要是官员一定是贪污的,城管一定是打人的,美国一定是自由的,但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去过我们口口声声赞美过的国家。”
这位21岁的北方女生承认,在读这篇文章之前,她对国内很多状况也有不满。之后,她遇到了一位和文章观点有些类似的北京大学教授,“他说,中国目前确实存在问题,但某些人对中国的否定是片面的。因此,我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觉得以前我们可能都是井底之蛙,眼界太窄,所以只能抱怨。但中国未来应该怎么样?我们全都出国,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另外一位北京某高校中文系学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不能简单说支持或反对。我反对西化主义者一味崇尚西方,膜拜欧美,认为中国极度黑暗,体制毫无价值,也反对周平这种状态。我们应该既能正视问题,也不忽视所取得的成绩。”
虽然有些令人惊讶,但这种观点似乎并不是少数。
2013年初,中国社会科学院发表了一份针对80、90后在读大学生及毕业生的调查,内容是这些年轻人对自身和国家的评价,结果颇为耐人寻味:50%的受访者并不认为“有学问和能力的人,在政治上应该享有比一般人更多的发言权”;有49%的受访者明确不同意或不大同意“为国家和集体利益的做法已经过时了”,同意者占41%,另有9%表示“说不清楚”;尽管大学生们对于目前政府官员的综合评价不高,认为政府官员为人民服务意识不强,但超过70%的受访者认为,未来十年经济状况会有“很好的变化”或“较好的变化”,并且有一半的受访者“对执政党未来20年的执政能力有信心”。
2012年,周平曾参与过一家网络的清谈节目,名叫“帝都三人行”,讨论北京的交通、“帝都”的爱情、国际外交中国应如何应对等议题。另两位参与者后来也成为与周平熟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