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炎迅 陈薇
坐在七八平方米的办公室内,没有暖气,年过古稀的谢飞却没有一丝瑟缩。他面色泛红,将棉衣的领口敞开着,时不时用手指梳理一下花白的头发,言语间总带着微笑。
宣布不再拍电影的10年后,他再次挺身而出,通过微博公开发表文章:“以电影分级制来取代行政审查,是我国电影事业发展面临的重要改革课题。”当然,他没忘记援引已故老艺术家赵丹的临终名言:“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
持此观点的人并不在少数,但被称为中国第四代导演领军人物的谢飞说出来,似乎在这个呼吁中又加上了一重庄重的含义。
因为他并非无病呻吟。
电影《蓝色骨头》拍摄不过两个多月,但送审4个多月后,仍没有下文。受邀担任艺术顾问的谢飞坐不住了,“根据《电影剧本(梗概)备案、电影片管理规定》(以下简称《管理规定》):自收到混录双片及相关材料之日起二十个工作日内,需做出审查决定,电影管理局已经严重超期,负有‘行政不作为的责任。”
他写了两篇文章,一篇谈审查部门的行政不作为,另一篇则重提“用分级制度代替目前的审查制”的建议。他说曾拿着两篇文章去找有关部门,得到的承诺是,先别发,“我们争取快点做审查”。
想来想去,谢飞觉得口头承诺无法相信,还是决定到网络上“寻找舆论支持”。
《蓝色骨头》的导演是崔健,这是他的电影处女作,这部带有某种自传色彩的影片,讲述一个地下摇滚歌手兼网络黑客的年轻人遇到默默无闻的小歌手,在陷入爱情的过程中,偶然发现父辈们一段“文革”岁月中的凄婉爱情的故事。
然而送审结果却是,有领导觉得这是部问题影片,因为内容涉及“林立果选妃”和同性恋。
谢飞翻出《管理规定》),将其中的条款看了又看,坚信这部电影不存在违规。“多年来,对林彪集团在文革中的所做所为的揭露与批判到处可见,比如,1992年的电影《周恩来》里就有,怎么过了30年,又成了禁区?”
回想起来,他发现这种对比竟然比比皆是:中越反击战原来能写,现在不能写;《英雄儿女》时可以写抗美援朝,现在不能写……这都是属于自己在不断限制自己,把自己捆住了。
也有人用《人山人海》来举例。
这是继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后,第二次捧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狮奖”的中国电影,该片能在国内公映,被视为电影审查尺度放宽的信号,代表着中国电影审查制度正变得更加科学和开明。
但是,谢飞指出,此片的国内公映版本和威尼斯电影节版并不相同——时间从威尼斯版的91分钟变成了国内版的95分钟,没有“删减”,但重新编排了顺序和结构。“仅仅为了能在国内公映,将原影片重构,主题也改变,究竟值不值得?”
在同事眼中,这是位“具有中国传统文人做派”的老艺术家。他曾经的学生、如今北京电影学院教授郝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从没想过,一向儒雅的谢飞老师,突然之间,“转身做了公知”。
他的同事、北京电影学院院长张会军却不意外。“他文静的外表下,是一颗激情澎湃的心。”他说。
有次电影学院集体去俄罗斯旅游,在河上划船,大家正谈笑风生,谢飞当时年近五旬,突然间兴奋地站起来,自顾自地放声高唱俄罗斯歌曲。
还有一次,在“第四代导演研讨会”上,大伙打算颁个“最具女人味的男导演”奖,名字尚未宣布,谢飞“噌”地一下站起来,脚下生风,带着舞步冲上前去,一把把奖状——韩美林画的一幅美女——抢到手,引得哄堂大笑。
1942年,谢飞出生在延安,父亲是老革命家谢觉哉,母亲是著名共产党员王定国。7岁时,跟随父母来到北京。父母都很随性宽和,因此,1960年从高干子女云集的北京四中毕业后,他提出想报考北京电影学院,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除了个人兴趣,谢飞坦承,报考电影学院,还因为怕考理科,而电影学院中文系是提前招生,只要录取了就不用参加高考。“我们当时多幸福啊!”他孩子气地回忆,“当时我们班就四五个考上戏曲学院和电影学院,其他同学参加高考,我们买好了冰棍、汽水,在外面等着他们。”
然而毕业后不久,文革开始了,留校做老师的谢飞终日无所事事。
想拍电影而不得,可憋坏了他,北京电影学院老师倪震回忆,1978级学生要拍摄毕业作品时,谢飞居然不避越俎代庖之嫌,亲自上阵,还引发了不小的师生争执。
1978年,从电影学院毕业13年后,谢飞终于亲自导演了电影。第一部名为《火娃》,次年又导演了电影《向导》。如今回忆起来,谢飞说它们“太幼稚”,“极左的观念下,概念化的影片”,因此在他的个人官方简历中,找不到这两部影片的名字。
被他视为“真正的第一部电影”,是1983年导演的《我们的田野》。电影讲述一批北京知青在北大荒插队的经历。“实际上就是我们,我虽然只是毕业后跟着学校去干校,种了四年稻子,但也经历了从盲目的信仰到破灭,到重新寻找信念的过程。”
自此,谢飞度过了气氛相对宽松的十余年创作时光,相继导演了《湘女萧萧》《本命年》《世界屋脊的太阳》《香魂女》等影片。这是他创作的高峰时段,从某种程度说,也是中国电影创作的高峰期。
《湘女萧萧》拍摄于1986年,改编自沈从文的小说,里面有个寡妇偷了情,被同村人强迫裸体游街,然后推到河里淹死,谢飞跑去问沈从文:“是不是一定要裸体?”
老先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她做了不要脸的事,就要丢尽她的脸,这就是当时农村里的惩罚方式。
谢飞想:“小说写于1929年,50多年前一个二十几岁的作家就敢于把真实的东西艺术地表现出来,到了80年代我还不敢拍?”
他做了两手准备,拍了两个游街版本:一个裸体,一个穿上衣服。没想到,除了要求把全景镜头时间剪得短些外,裸体游街的版本居然通过了审查。
1989年,47岁的谢飞名声正隆。这一年,他最著名的代表影片《本命年》出品,改编自刘恒的小说《黑的雪》,姜文主演,讲述一个劳改释放犯的故事。
学校领导看这部影片时,谢飞怕他们反感,在一旁开玩笑地缓和气氛:“我把一个可能成为暴徒的小子提前处死了。”书记会意地对他笑笑说:“这孩子还不错嘛,挺善良的。”
在随后的电影审查中,此片一次通过,谢飞的印象是,“没怎么改”。该片获得1990年“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
让谢飞感到有些反讽的是,今天的学生看到这部影片,反而似乎受到更大冲击:这样的片子也拍出来了?还公演了?
整个1980年代,谢飞只有一部影片没有通过审查。
那是一部描写国民党在抗日战争中一次战役的影片,拍摄于1988年,投资900万。没通过的理由让人啼笑皆非。“审片的领导说,打这一仗的国民党军官,是我的俘虏,他是我手下败将,怎么能歌颂他抗日?片子都没看,就给枪毙了。”
导演并非没有自我审查能力。
1995年,谢飞拍摄改编自张承志同名小说的《黑骏马》。小说里,女主角索米娅因计划生育要求做了绝育手术,之后不能生养,感到此事可能会有敏感,谢飞在影片中将索米娅不能再生育的原因改成了难产。“我们知道哪些可写,哪些不可写,小节没有必要去争。”
然而遇到另一个问题时,他犯了难。
小说中写道,一个蒙古老太太听说索米娅怀了别的人孩子后说:这证明他能生养,也是好事。一些蒙古族知识分子认为,这样写是对蒙古民族的侮辱。张承志听说后有些紧张,改编剧本时,建议谢飞拿掉这句话。
谢飞反复斟酌,觉得这句话并非有侮辱之意,反而有某种反思的意味,最终决定含蓄地保留。
《黑骏马》如今被评论家们视为谢飞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整个创作及审查过程也让谢飞感到愉悦,他唯一记得的审查意见是,影片里原有两首歌,有关领导觉得长,谢飞就剪掉了。
真正让谢飞感到受伤的,是2000年拍摄《益西卓玛》。
当时恰好是西藏和平解放50周年,谢飞试图从一个女人的命运,展现西藏50年的变化。为了让剧本更严谨,谢飞找来西藏作家扎西达娃,先后5次去西藏和自治区宣传部长商讨,可以写哪些内容,应该怎么写。
影片拍完,自治区宣传部还特地发出公函,认为“非常好”,但审了半年,仍没有通过。
“他们请了各行各业的领导干部,每次都有二十几条意见,连电影里藏族夫妻之间的称呼也认为不妥。”
磨了很久后,影片终于过关,当年即获得金鸡奖三个奖项:最佳女演员、最佳编剧和最佳音乐。由于影片是藏族人出演的藏语电影,又表现了西藏50年的变迁,文化部外联局甚至出钱为电影做了九种语言的字幕,推广给各国使馆,然而即便如此,该片至今也没有公映。
“我并不是反对审查,”谢飞说,“国外电影也有审查机制,比如美国,他们的电影业是全世界最发达的,采取对不同类型的电影采取分级放映的制度。事实证明,这种方式无论对电影人的创作热情,还是对市场,都是有益的。要相信依靠业内人士与专业协会的自律及自治,事情不会搞糟。”
2000年后,受伤的谢飞不再导演电影了。“拍电视剧赚钱去。”
此后,他先拍了电视连续剧《日出》(电视台播出时,他正被关小汤山医院治疗非典型性肺炎),之后又拍了《豪门惊梦》。编剧梁凤仪看后曾评价说:通过这部戏,可以看出内地文艺创作者都很严谨、很敬业,演员一定要看清角色才接戏,而导演则一定要把剧本完全弄好才开拍。
但很快,他觉得纯粹为了赚钱拍戏不那么有趣,于是回到电影学院,专心教书。
谢飞今年71岁,每周给研究生们上两三次课。此外,他喜欢独自一人去世界各地旅游,“在路上有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教书之余,他亲自操持主办了三届国际大学生电影节,以六七十岁高龄,跑多个部门费口舌协调,要政策、要办公室、要人手,不时与人面红耳赤地争论,被人叫做精神病、变态、更年期等。人家骂他,他也不在意,反而回来在校园里当成八卦说给好友听,并模仿其神态语气,惟妙惟肖。
他的老同学肖桂云将其归结为,“谢飞充满童心,为人处事往往忘记‘规定情景,太率真。”
率真之余,他也十分新潮。1988年,他去美国开会,发现电脑正在美国兴起,立刻就买了一台回来,此后,他就成了周围其余老同学的电脑老师。
2012年,《万箭穿心》东京退赛风波后,身为该片艺术总监的谢飞开始使用微博,第一条即是一篇公开表达对影片投资方自我炒作不满的公开信。
两个多月后,他已有了近万名粉丝,但微博条数不过25条。他说很多人拿微博做日记,写写每天的经历和情感故事,他不打算如此,“我要保持微博的公共性,保证有话题价值”。
如今,他用着一款很时尚的智能手机,可以拍出1200万像素的高清照片,但真正吸引眼球的,是手机的外壳,上面画有一只红色卡通小鸟的图案。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定有不少人问过他,他呵呵一乐:“嘿,愤怒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