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九
“总有一天,整个京都都要变成旅馆了。”太吉郎说。
这是川端康成在他1962年的小说《古都》中随手写下的预言。看样子被他说中了。
即使已经有那么多人分散在“樱前线”的追花路径上,即使有东京、熊本和富士山等地的分流,仍然有数不清的赏花人,穿行在京都这座古雅的城市中,将它变成了世界性的大旅馆。
人在旅途,就先与京都这座城市本身打了个照面。这最初的照面,让人再一次感受到,日本实在是中国的文化银行:无论琴棋书画,无一不脱胎于中国文化,却又精细保存,经过规划与提升。一些往往只能在中国古籍中寻求的风韵,却是这里五行八作的日常生活细节。
京都本身更是如此。
这座日本平安时代的皇城,起源于对唐帝国都城的模仿。当时朱雀大街中分,西边叫长安,东边叫洛阳,意在融汇唐王朝东西二京的精气神。然而西边的长安未能发展起来,京都只剩了东边的洛阳。去京都,就叫“上洛”或“入洛”。
京都成为日本古都超过千年,也养育出软红十丈,但直到1868年迁都东京,它始终没能像它模仿的唐都城那样真正成为国际化大都会。这其实是好事,否则,很难说它是否会变成今天的东京,成为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拼盘,却失去地方特色。
所以,要寻找真正的日本,还是得到京都。甚至,要回味过去的中国,也需要到京都。
这是日本故都,更是中国古都在这个太平洋岛国上的投影和部分复制品。本尊早已不复存在,仅剩的残迹也被摧毁殆尽。你要访问从前的洛阳,要么得穿越时间,凭着想象,到历史和往事里去找;要么得穿越空间,到京都街头,触摸那些具体可感的物事。然而上面除了汉字,却往往又写着日文。
这是一座拥有17处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其中寺庙超过10处。从三岛由纪夫为之写过精彩同名小说的金阁寺,到日本天皇命名的渡月桥,还有连接银阁寺的哲学之路……几乎每一处都有樱花掩映。
从京都地铁东西线醍醐站下车出站,经过一座天桥,跟着最汹涌的人流行走,十多分钟就到了醍醐寺。这地方一直被认为是到京都不可不光顾的赏樱名所。用川端的话来说:“要论赏花,就得数这里的红色垂樱,此外再没什么地方可看的了。”
这一带据传有800株樱花树,尤其胜在树龄久远,花枝繁茂。这里处处可见鲁迅所说的“绯红的轻云”,光一种粉色,就能分出不同层次,简直把这一系的色彩绽开到穷形尽相。不少树木粗可合围,有的仅仅一株就制造出一片景致,非常可观。更有不堪枝头繁花重负者,竟至弯腰曲背,恍如被地心引力戏弄的巨胸女子,秀媚中不免窘迫。
赏花的人熙熙攘攘。每一株樱花树下都有游人赏花谈笑,到处都在“咔嚓咔嚓”地按快门。枝头密密匝匝的花朵开得比杏花还吵。凑近细看,单是一朵两朵,仿佛姿态微妙,还有露垂烟润之意;远远望去,却觉拥挤喧嚣,似血色战云,后面仿佛埋伏着一支打了鸡血的军队,在向春天宣战。
醍醐寺,是日本樱花文化的发源地。
1598年,东方发生了两件大韵事。中国的汤显祖写出了《牡丹亭》,日本的丰臣秀吉在醍醐寺召开“醍醐花见(赏花大会)”。
丰臣秀吉是结束日本战国时代、统一国家的豪雄,也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祖师。1592年,他派兵侵略朝鲜剑指中国,最终大败。
在“醍醐花见”之前,日本对中国文化亦步亦趋,花见的主角往往是梅花。梅花是汉文化里的花中第一品。牡丹虽称国色,却被认为富贵气重,难脱凡俗之态,不比梅花暗香疏影,清瘦风流,别具仙姿。
丰臣秀吉此时忽然大张旗鼓为樱花翻案,想来并不只是心血来潮的附庸风雅,很可能意在从精神层面重塑日本人。对樱花文化的张扬,意味着对梅花文化的去中心化,这与他在政治军事行动上的去中国化正好形成呼应。
在京都,日本通过仿造洛阳,恋慕中国;又通过醍醐花见,逐渐告别中国。
接下来,秉持从中国文化中引申出的茶道、花道、香道等全套手段,日本人为樱花研发出了一套精密的风俗和仪式:樱花开放的时段叫“樱时”;看樱花时穿的衣服是“花衣”;去看樱花的过程叫“樱狩”——仿佛花期短暂的樱花是一种精灵般的猎物,需要潜心猎取;樱花凋谢叫“樱吹雪”;由于樱花绽放不过一周,令人感慨时间之倏忽、生命之短暂,又有短语叫“樱花七日”;关于“樱前线”的传说(木花开耶姬从南部出发,北上撒花到北海道),则不经意地抹去了该植物的中国来源,以吻合日本的地理特征,从而植入本土化的集体记忆。
醍醐花见不过百八十年,樱花文化果然在日本民间开始盛行,吃樱花饼、喝樱花酒、饰有樱花图案的器物到处流布、赞颂樱花的言辞像樱吹雪一样满天飞:“此花飞后春无色,何处吹来春有情”“花开万人集,花落一人无”……
“若问大和魂,朝阳底下映山樱。”日本国学集大成者本居宣长的这一俳句,以及他提出的“物哀”美学,借助樱花这一中介,被广泛灌注入日本人心中:生时绚烂,死时毅然;通过瞬间之美,求永恒之境;以其繁盛之状,关涉集体主义。
完成樱花风俗的发端——仪式化——投射三部曲,日本人独特的民族心理得以确立。
1894年,甲午战争(在日本人看来是日清战争)爆发。在丰臣秀吉惨败300年后,日本终于第一次打败中国,同时也意味着樱花在日本文化中彻底打败了梅花。
小贴士
醍醐寺景区有三宝院、灵宝馆、伽蓝(下醍醐)和上醍醐等几处景点,门票都为600日元(约40元人民币)。前三处可买通票,一张1500日元(约98元人民币),省钱,尤其省排队时间。儿童免票。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不远万里去日本看樱花——以中国论,武汉有东湖樱花,北京有玉渊潭樱花;以美国论,华盛顿樱园也声名远播——他们其实是去看日本,看日本人。
你很难把这种樱花与“静美”联系在一起。静美属于那些敏感、安静、疏离、淡泊的人和物。川端康成在小说《古都》里描写的京都樱花,以及东山魁夷在画作中所表现的,幽雅淡远,又非常个性化,那才称得上富有生命力的静美。而丰臣秀吉的樱花,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饱含国族主义色彩的花朵。它是集体的,抽象的,而非个体的或具象的。它无声的绯色,隐含着能煽动神风特攻队去打不义战争的那种毁灭性的血与火。
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写道:“刀与菊,两者都是一幅绘画的组成部分。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身为日本人的大江健三郎则说得更为直接。“现代日本无论作为国家或是个人的现状,都孕育着双重性。”他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辞《我在暧昧的日本》中说。
于是,从醍醐寺生长出来的枝垂樱,在京都,在日本,年复一年,暧昧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