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科里娅·艾普斯托卢,尼克·波利斯,张君荣
在伊斯坦布尔机场,近一万人在激动地呼喊着“安拉真主啊,伟大的真主”,“让我们去踏平塔克西姆”,他们正等候着下一班飞机着陆。那儿的安保非常严格,几十个警员荷枪待命。人们迎接的并不是电影明星,而是这个国家的领导人、土耳其总理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
午夜刚过,载着总理的飞机着陆了。几米开外,一切都被他支持者手中舞动的红色旗帜映成了红色。
这次由执政党组织的集会是对国内动乱的首次回应。伊斯坦布尔塔克西姆大广场上一次保护环境的抗议,现在已经演变成为这个国家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动乱。
一切源自政府要拆除伊斯坦布尔的加济公园。加济公园位于塔克西姆广场上,1940年由原军营改造。如今政府要拆掉这座公园,重新修建军营,并建造购物中心。
起初这仅仅招致了环保主义者的小型静坐。这里面就有安卡拉大学的学生艾米拉的朋友伊斯赫尔。“他在伊斯坦布尔工作,并不是环保主义者,但他喜欢音乐,过去帮他们伴奏。”艾米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但5月31日夜晚,警察来了。“是警察的干预让事情性质变了,他们向正在帐篷中睡觉的抗议者投掷催泪弹,烧了他们的帐篷和音乐设备。”“平等观察妇女之队”的组织者之一瑟皮尔·卡基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平等观察妇女之队”也加入了抗议队伍。
抗议也很快发展到百万人以上规模,范围也从伊斯坦布尔扩展到土耳其的大小城市。
但是埃尔多安是不会轻易对这些抗议让步的。“这些近乎违法的抗议眼下必须停止。”他说。在欢呼的人群前,埃尔多安警告反对派共和人民党:“如果他们聚集两万人,我就能集齐20万。如果他们集齐20万,我会聚集100万”。
这位连任三次的总理由于提升了土耳其的国际形象,改善了民生以及服务水平而备受爱戴。虔诚的追随者们尊敬他,因为他成功抑制了土耳其的世俗军事力量。在过去这股力量发动政变是出了名的。
“塔伊普辞职”,在城市的另一端抗议者们喊道。他们正以此“欢迎”这位刚结束三天北非之行的土耳其总理回国。抗议已经持续了一周,消耗了数以吨计的催泪弹,警察的暴力执法导致了4人死亡,4000多人受伤。
伊斯赫尔在混乱中扭伤了脚,现在在家里休息。
一开始,埃尔多安就坚定地反对这些抗议者,他在电视上说:“这些警察昨天在那儿,今天在那儿,明天仍会在那儿。塔克西姆广场不能成为边缘团体随意闲逛的地方。”
人们被激怒了,甚至连曾经得益于埃尔多安经济管理措施的中产阶级也开始抗议了。
埃尔多安政权已经不止一次惹恼民众了。上个月政府禁止五一劳动节的庆祝活动,提议限酒,还禁止在安卡拉地铁里接吻,让很多人觉得埃尔多安是在攻击大家的生活方式。
短短两天,埃尔多安糟糕的处理方式促使他所有政界的对手团结起来反对他:这些人包括了从左翼分子、民主人士到城市精英以及学术界的大多数人。
荷兰莱顿大学教授艾瑞克·詹·左彻,在安卡拉见证了这次抗议。他称之为“一个纯粹的巧合”。“其实,不过是拆除一个很小的也不怎么漂亮的公园。”左彻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问题的关键是,“新自由主义的政府和大商人过从甚密,特别是房地产公司,显得很不亲民。埃尔多安执政十年来,土耳其每一处自然风景都成为商业发展的牺牲品。”
执政党注意到了埃尔多安的不当行为。在埃尔多安坚持不向抗议者妥协之时,他的副总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说:“用过度的暴力来对待环境保护者是错误而且不公平的。我向那些公民道歉。但是我认为不应向那些破坏街道的人道歉。”
相反的是,这位总理等了四天多才对抗议发表声明:“人们对环境的关注被滥用了。而我们也对过度的暴力表示歉意。”但是这位总理也强调了他继续完成建设项目的决心,“我们的塔克西姆项目结合了历史与自然,这个项目将会给伊斯坦布尔带来一个美丽的环境”。
埃尔多安声称,抗议者中混入了国外势力,企图削弱他的力量,这更让抗议者心寒。他说那些搞破坏的抗议者与袭击安卡拉美国使馆的恐怖分子无异。那次的袭击中,一名保安与袭击者死亡。
很多人认为埃尔多安的固执甚至给正义与发展党内带来了分歧。埃尔多安与总统阿卜杜拉·居尔对待抗议者的方式截然相反。与埃尔多安不同,居尔同情抗议者并友善地请他们各自回家。党内有消息说:“很多人都不满意如今的情况。他带领我们掌握了政权,但如今他的傲慢可能会毁了我们。”
对他的敌手来说,埃尔多安是一位想要推行伊斯兰教法的独裁伊斯兰教徒。在他的崇拜者眼里,他是一个靠自己力量成功的人,他的改革让这个国家的GDP成倍地增长,改变着这个民主政治占主体地位的穆斯林国家。
“他有资格被称为英雄。”伊斯坦布尔比尔基大学教授艾尔坎·萨卡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过去相当长的时间,他代表的都是土耳其中下层的大部分人,其中很多是逊尼派保守主义者。然而,他最近的行为却背道而驰。不少家庭受益于他推行的中产阶级化,但是在将来,那些人会遭到严重的经济打击,从而很可能改变看法。”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将埃尔多安视为独裁者。
负责土耳其加入欧盟事宜的斯蒂芬?富勒,在一次会议后对埃尔多安说:“和平游行是这些团体在一个民主社会里表达自己观点的合法方式。在民主国家过度使用警力对待游行群众是行不通的。”
“埃尔多安政府不征求大家的意见就将当地承载着几百万人特殊回忆的树木连根拔起,犯下了巨大的错误,”土耳其诺贝尔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政府施行这样的鲁莽政治是因为他们经常喜欢发号施令,压迫人民。伊斯坦布尔市民没有轻言放弃并愿意采取政治游行,这使我对未来充满希望。”
当埃尔多安年少时在伊斯坦布尔街上卖芝麻球和柠檬水的时候,土耳其正经历着军队政变与政治动乱。军队干涉一切可能威胁到世俗军政府的行为。在他们的统治下,经济一团糟,那时像他这样虔诚的穆斯林人只是社会的下等人。
埃尔多安的家庭是从土耳其东北部、黑海东岸的瑞兹省搬过来的。就如几百万其他贫穷的土耳其人一样,他们从更保守的地区来到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在20世纪早期就是一个西方化的大都会了。
在卡斯帕萨,埃尔多安住过的地区环境艰苦,街道又窄又深,公寓大楼紧挨着。恪守教义的伊斯兰主义者把他的画像挂在店里,人们谈到他时都很尊重。在这里,他们并不赞同加济公园的抗议。这些地区与辉煌富裕的伊斯坦布尔关系不大。但是埃尔多安仍被视作当地的一员。
这位土耳其总理称他自己为“卡斯帕萨人”,一个容易生气的大男人,对别人也严厉。但是把荣誉看得至高无上。这在土耳其保守派听起来很有吸引力。同时他又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妻子一直戴头巾,他的形象是安纳托利亚大多数低收入阶层的典范。
在马尔马拉大学学习商业管理期间,埃尔多安加入了土耳其国家学生会,一个反对共产主义的团体。让世俗主义者忧心的还有他过去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名叫Maskomya,这个词是他自己造的,结合了Freemasonry(共济会制度), Communism(共产主义)与 Judaism(犹太主义),代表所谓“邪恶的价值观”。
1994年,埃尔多安以25%的得票率当选土耳其文化和经济首都伊斯坦布尔市长。很多人担心他会秘密计划实施伊斯兰法,然而即使批评家们也承认他在处理伊斯坦布尔长期存在的问题上做得很好。
这个有1500万人口的城市,水源缺乏,污染严重,交通混乱。但是一项禁止在城市咖啡馆售酒的决定,让世俗主义者不悦了,并认为这项禁令持续不了多久。
1997年,埃尔多安公开地背诵了一首伊斯兰教的诗,自己加了些词,惹上了麻烦:“清真寺是我们的兵营,拱顶是我们的头盔,尖塔是我们的刺刀,虔诚教徒是我们的士兵。”他因煽动宗教仇恨被判了十个月,但是在监狱里待了不到四个月就出来了。
这次定罪让埃尔多安不得不放弃市长的职位。出狱后,他成立了正义与发展党(AKP),并参加全国大选。
从组建的第一年起,AKP就在土耳其制造了轰动。2002年的第一次普选中,AKP赢得了34%的选票以及近三分之二的议会席位,形成了首届一党执政政府。
当选后,埃尔多安收起了强硬的伊斯兰观点并试着把自己塑造为一个亲西方的保守主义者。他也不再坚持脱离北约,并试着为土耳其加入欧盟做准备。
为此,他实施了无数的改革,其中几次进一步推进了国内的民主化。比如,他给予了欧洲人权法庭高于土耳其法庭的权力,并撤销了一些对自由言论与新闻界的限制。
但如今,尽管与欧盟的对话仍在继续,他似乎不像从前那般感兴趣了。“看来他亲欧盟的态度是为了在2001年经济危机后给土耳其引进欧洲资本”。此外,他也想巩固自己的权力。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不怎么关注加入欧盟的进展了。因为有进展就意味着更多的民主,这对他日渐专制的统治是不利的。” 艾尔坎·萨卡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埃尔多安就职以来,土耳其的经济发展惊人。短短12年,全国出现了很多新兴城市,齐全的奢华购物中心以及西方式的基础设施。一幢幢摩天大楼建了起来,彻底改变了城市面貌。
第一次当选时,埃尔多安接管的是一个深度衰退的经济体。1961年以来,土耳其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签署了19项贷款协议,负债达到235亿美元。2012年债务缩减至9亿,但需在2013年全部还清。
埃尔多安强制执行了宏观经济政策,放开了大部分政府条例,试图以此吸引更多的外国投资者来土耳其。土耳其的GDP连续七年的平均增长率达到7.3%。埃尔多安因勇气可嘉的改革以及国内稳定的经济环境受到了世界银行的称赞。
利于市场的改革使土耳其的人均收入在过去十年里增加了三倍,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用来清除金融危机与破产银行的紧急救助项目如今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土耳其成为了中东地区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美国已经与其进行了双边会谈,承认了它的地位。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在他土耳其之行中说过:“我想就土耳其的重要性发表声明,不仅是针对美国,更是针对世界。我认为土耳其和美国能建立起模范伙伴关系,一个基督徒为主的西方国家和一个穆斯林为主的横跨两洲的国家,能建立一个充满尊重、安全繁荣的现代国际性社会,这个社会里没有冲突,即使是文化间不可避免的冲突。”
在2011年的大选中,埃尔多安已然是土耳其最强大的人了。他去安纳托利亚参观,村里和城里的每个人都出来见他。他的妻子,戴着头巾,总是站在他身边陪伴,但不说话。
埃尔多安当选后,他在议会的权力更大了。尽管土耳其今天很成功,但是人们仍担忧着未来。许多专家认为土耳其的经济是一个随时会破裂的泡沫,而埃尔多安掌握了太多的权力,反对党无法与他竞争只好与他合作。
这个改变了土耳其世界地位的人,是一个脾气火爆但是有超凡魅力的政客,他在集会上的演说能迷住大批的人。他是一个有着四个孩子恪守穆斯林教义的父亲。他不喝酒不抽烟,根据信仰,他也不让自己助手吸烟。
在演讲时,他会引用宗教哲学家的话以及流行的土耳其民歌,吃惊的观众也会跟着他唱起来,就好像他是一个明星。“我们一起走在路上,我们一起被雨淋,现在每当我听歌的时候,一切都让我想起你。”
埃尔多安将国家权力从西方化的城市精英手中转移到来自中心地带、严守穆斯林教义的阶级手中,挑战了军队与司法制度,承担了不少风险。
同时,他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雇了几十个私人保镖,比任何一个欧洲政治家都多。
很多土耳其人敬重埃尔多安是因为他给这个几十年来被混乱的联盟与军事政变交替控制的国家带来了稳定,但是他对抗议者的顽固态度正使他失去人们的支持。
“他派来大批的警察,设置路障,释放催泪弹。这样对表达异见的人堂而皇之地炫耀权利与武力,让人们很困惑。”保守派《萨曼报》的评论家皮纳·乌如库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埃尔多安无法正确对待对他的批评,还封锁了很多国内媒体报道。
“电视上几乎看不到关于这次抗议的报道,报纸也一样。”土耳其作家、记者穆斯塔法·阿克约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阿克约尔是《不极端的伊斯兰》一书的作者。在书中,他认为土耳其的政治体制是世俗和温和伊斯兰宗教的完美结合。但针对这次事件,身为《土耳其每日新闻报》记者的阿克约尔,只能为英国《卫报》写评论。
“他肯定落单了。除了他在AKP的追随者,很多伊斯兰团体都离开他了。他依然会得到多数选票。然而,他当选日思夜想的总统是不太可能了。他的独裁主义在这个体系内行不通,在公民心里也通不过。” 艾尔坎·萨卡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示威的人们仍在公园的帐篷里睡着,喊着反对政府反对埃尔多安的口号,每个人都在等着看最后的结局。埃尔多安已经盯紧了明年的大选,由于总理连任不能超过三届,他希望竞选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