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是我的正业,杂文是业余。所以,我写了几十年杂文,还是业余水平。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就当了记者,后来上大学,学的也是新闻。天有不测,正当我风华正茂之际,一顶右派帽子压了二十二年,改正后回到《人民日报》,重操旧业,每天写稿、编稿、上夜班、改小样、改大样,一直干到退休。有时我和人开玩笑说:“我是职业报人。”
我始终认为,新闻工作者,做学问的人极少,做学问的时间也极少。职业使然,今天东,明天西,一会儿这精神,一会儿那思想,刚有点自己的思路,马上就被打断了。不过新闻工作者接触新鲜事物多,了解民间疾苦多,一有运动,就在风口浪尖上,头脑里常常会擦出一些火花。这些火花,这些办报的边角余料,就是新闻工作者写杂文的得天独厚的优势。许多杂文大家,远点的,如夏衍、林放、邓拓、廖沫沙、蓝翎等,近点的,如朱铁志、王乾荣、鄢烈山、陈小川等,都是搞新闻的。
我既是“业余”,写杂文的时间也多在业余。我在《司晨集》后记中说:“集曰《司晨》,原因有二:一是本人癸酉年生人,属鸡;二是集子里所选的文章,多是本人每天早起两小时——晨鸡报晓的时候所写的。”说来也怪,退休后,时间有了,不必“司晨”了,文章却少了。离新闻远了,离杂文也远了。人就是这样怪!常看到“某某文章老更成”之类的客套话,奉承话,其实是不能当真的。一般来说,应该是“人老难有好文章”,包括巴金、冰心、琼瑶、茅盾等大家,都是。有人说:“离退休之后没的干了,可以写点东西了。”这纯属屁话。说此话的人,还真的以为自己有江郎不尽之才,退下来后,连篇累牍地大写特写一些似小说非小说、似纪实非纪实、似报告非报告的大块文章,糟蹋历史,欺骗后人,浪费时间,浪费版面。我当编辑的时候,最怕处理这类“回忆录”,尤其是带着上面的“旨意”批下来的,子女们抹着眼泪送来的,通过人际关系转来的,我真的很无奈。轮到我自己退下来了,我绝不愿把当年自己的无奈再“回敬”给后人。
198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两个研究生写了一篇我的专访,题目是“杂文家的脑袋”,我对他俩说:“写杂文的人,一要有创新意识,不能人云亦云;二要贴紧生活,抓注矛盾;三要有胆识,敢做敢当;四要始终把笔锋对着封建余孽和极左思潮。”现在看来,当年的这些话,不能说不对,也不能说全对,更不能说是写杂文的秘方。按照我上面说的去做,百分之百是当不了杂文家的,甚至连一篇好的杂文也写不出。鲁迅是公认的杂文界的祖师爷,但鲁迅就是鲁迅,鲁迅属于他自己,鲁迅属于他的那个时代。这辈子学鲁迅成不了鲁迅,下辈子再学鲁迅也成不了鲁迅。就像曹雪芹之后,《红楼梦》后四十回只能是文学史的遗憾。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我认为我在杂文上的成就是微不足道的,在《台下文存》的后记中,我说:“我自己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文章写不短,理又说不透,一知半解,还常常出错。出过的书,估计读的人也不多;有人读了,若有所获,也是人家再思考、再探求的结果。有我书的人,请随便处理吧!”明末清初的大才子李渔曾这样表述自己著书立说的心境:“我无尚论才,性则同姜桂。不平时一鸣,代吐九原气。鸡无非时声,犬遇盗者吠。我亦同鸡犬,吠鸣皆有为。知我或罪我,悉听时人啄。”尽管李渔先生已经离我们很远,但我却觉得他的这些话,是几百年前为我说的。
2013.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