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鲤
我受前朝太子之托,作为烟花师进宫献技,只为取悦女王陛下的男宠,他是个瞎子,却说喜爱我制的烟火,他忍辱负重,多愁善感,又有自杀癖,我却明知他是南墙,还总不要命地往上撞,直到头破血流为止。
1.
女帝当道,世风日下。
我在城中转了一圈,发现卫国的百姓们都在议论那位臭名昭著的君氏女皇。
君凤芝君氏,鸢国的女帝,数月前攻破卫国都城平阳大门,卫国皇帝连同数位皇子、重臣被尽数剿灭,唯太子宁泽远外逃,慎王宁肖被俘,一朝间,平阳城改朝换代。
如今,君凤芝暂居于卫国皇宫,只等局势平息后正式称帝,统一宁鸢两国。
几天前,君氏一纸皇榜张贴于城楼口,扬言要招一位烟花师进宫献艺,以取悦她的一位男宠,佳者必有重赏。
巧得很,我正是一名手艺颇精湛的烟花师。
太子殿下被迫出逃,已与镇北大将军会师,复国是迟早的事,我作为他手下的一名女细作,掌握一门手艺是很有必要的。
此番我进宫的目的很明确——盗取虎符。待到万事俱备,太子殿下自会领兵入城,我自在城内与他里应外合,夺权复国指日可待。
于是我换上一身男装,以烟花师的身份入了宫,拜见过大名鼎鼎的君氏女帝后,傍晚时分,由小太监引我到指定地点放烟花。
那小太监点着灯,带我左拐右拐,绕到一条偏僻冷清的宫道。四周漆黑一片,前方不远倒是有处宫门掩着,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应该是自那女帝入主皇宫一来,便荒废在那儿了。
小太监在墙根停下脚,回头知会我道:“小师傅,您且在这儿放吧,奴才就在前面候着,您莫走远了。”
我心中越发觉得荒唐,怪得很。既招我进宫放烟花取悦男宠,至少也要把那佳人请出来才能细细欣赏吧,这倒好,叫我在灰红的墙围下对着一片漆黑夜色放烟花,未免有失情趣。
等我一一展演完毕,想起正事来。今夜表演过后,按规矩,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宫,所以今晚务必要寻到那虎符。
我将石子弹出,前方的小太监应声而倒,我娴熟拖他入了前方的宫门,打算换了他的衣裳,方便行事。
不出我所料,这里果然是处荒院,一片漆黑,无一丝人气。
我把太监丢在一边,开始脱自己的衣裳,上衣刚刚褪下,突然一个男声响起:“是小花吗?”
黑夜中,一个清瘦的身影渐渐浮现,我揉眼一瞧,前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青衫男子,正直勾勾地瞧着我。
我急忙合起上衣,颤声道:“你……你看见了什么……”
那男子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是个瞎子。”
我半信半疑走上前,在他眼前晃晃手,他眼神空洞看向前方,没有一丝反应,嗯,貌似真是个瞎子。
我思忖,这人怕是哪位过气的男宠,被那君凤芝打入了冷宫。
“方才听到有烟花声,想出来看看。”他的眼神有些黯然。
我心一抽,女帝为新欢放烟花,他一个被冷落的瞎子,连看的份都没有,只能走出宫院用耳朵听听。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想想就心酸。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别灰心,陛下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的。”
他凄然一笑,半月从密云中钻出,一抹银光打在他瘦削的侧脸上,映出他狭长冷厉的凤眸,嘴角微扬,他这一笑,直叫我看痴了。
莫说我没见过世面,这天底下出名的美男子我也瞧过不少,太子殿下的气质已算是上乘,俊逸中带点阴沉,随和中带点不羁。而此人相比太子,则少了几分阴鸷,多了几分清冷,像一团谜,让人初见便不愿把眼移开。
这气度,倒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那小太监转醒,见眼前情形,急忙起身,朝那男子作揖:“啊……奴才该死,打扰了宁侍人的清修,奴才该死……”
嗯,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侍人。
等等,宁侍人……
我转念,抬头细看眼前男子,此人该不会是慎王宁肖吧?
2.
小太监作了礼,匆匆引我出了宫院。
路上他一直在嘀咕:“怪了,我怎么会睡在宁侍人宫里……”
我在一旁打哈哈:“公公突然晕倒,怕是劳思过度,我便拖公公去那边找人帮忙。”我耐不住性子,还是张口问了起来,“云公公,方才的宁侍人是……”
小太监顿了一顿,左右瞧了瞧四周无人,拉我到墙角,趴在我耳畔道:“是前朝的主子,您可别说是奴才说的,宁侍人正是从前卫国的慎王,宁肖。”
太监又补充说,宁肖性子喜静,不爱旁人打扰,陛下特意将他安置在这处偏宫。这并不是说他不得宠,恰恰相反,陛下最心爱的男宠便是宁肖,烟花师就是为他而招。只是宁肖作为阶下囚,对她这位征服者从来都是闭门不见,这叫女王大人挠头得很。
我唏嘘,昔日的皇子竟被一介女流圈养在宫中做男宠,这是怎一种忍辱负重的气魄!我佩服他。
托他的福,我也没再抽着机会看探虎符,只好先出宫,另做打算。
次日一早,我方行至神武门,云公公拖着小步赶来,说是那宁侍人昨夜“看”了我放的烟花,在女王陛下面前大加赞赏。须知这宁肖自做了男宠以后,就没给过女王一个好脸色瞧,难得今次有上心的物事,女王见佳人微有动容,一个心花怒放,就恩准我留在宫中,日日放烟花讨宁侍人欢心。
总算峰回路转,虎符的事也可从长计议。因我是以男子身份入宫,君凤芝自然不担心我会勾引宁肖,所以安心将我置在离宁肖不远的一处偏院。平日里我除了忙着赶制中秋节表演用的烟花,得空便要去宁肖那里陪着说个闲话。
他虽性子冷清,经过我厚颜无耻的不懈努力,几日下来,他与我也熟稔许多。
一个夜晚,他对我说:“英琅,我想去玉琼池嗅嗅荷花,你扶我去吧。”
“夜深了,明儿一早小的再扶主子去吧。”
他脸暗下来,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宁国皇子很没出息?”
我愣了愣,说实话,如果我是宁国皇子,被杀父仇人囚禁做了男宠,我早就找块石头撞死了,哪有颜面活下去。这个宁肖看来不像贪生怕死之徒,想必是有什么筹谋也未可知。我面上只得笑笑,没答话,心一软,就一路带他到了玉琼池。
他摸索着石栏坐上,对我道:“英琅,放个烟花给我看吧。”
我默了一默,哀怨地望着他。我又不是军火商,谁走到哪里还把火药桶随身背着。我从袖中取出一支焰火棒,点燃,拉着他的手,示意他拿好。
他不作声,默默听着焰火棒燃尽,周遭又恢复沉寂。我望着他暗淡无光的双眸中那团火焰从绚烂转而消逝,不禁动容:“小的斗胆相问,不知侍人为何如此喜爱烟火?”
宁肖垂眸,嘴角微微上扬,道:“只有经历过最寒冷的黑夜,才会知道,烟花就像希望,它提醒你,白日迟早会回来。”
我望着他,眼中再次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我总觉得我和宁肖是见过的,他的言语,他的神情,他的一些小动作,都让我感觉似曾相识。
我还未回过神,他突然从石栏上下来,摸索着我的肩,毫无征兆地就从身后抱住了我。
我又是一阵麻酥酥的感觉。虽然他瘦削的身子骨硌得我生疼,却莫名觉得心暖,他将脸靠在我脖子后面,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不敢回头,心里却窃喜,幸好他看不见,因为此刻我的脸一定是红的。
“哦,原来在这里。别怕,我只是想找准你的位置。”
他脱下外袍,缓缓覆在我身上,拉起我的手,道:“回吧。”
我压抑着荡漾的春心,引他一路回宫。夜凉露重,被他握着的手心竟也冒了一层热汗。
他一定是看出端倪,才会笑着调侃我:“怎么你很紧张吗?”
我急忙抽出手,把汗擦在衣衫上,又装作不经意地去牵他。
不得不说,这世上的确有种人,天生就能吃定你。
直到到了宫门口,他才比较娴熟地进了院子。院里的路他是不需要人扶的,因为走了太多次。
我拜别他,回到自己的宫院,才发现他的外袍还在我这里,琢磨着明儿一早要给他送回去,免得落了旁人口舌。
正打算将袍子挂起,突然袍子里落出一样物件,我拾起来一瞧,顿时大惊。
那是我遗失多年的琥珀串子。
3.
我小时候跟着烟花师父学手艺,结果正赶上城里禁燃,没了吃饭生意,沦落到街头行乞。后来走投无路,遇上太子爷,他给了师父一笔钱,要我们绑架一个人。
因当时师父实在饿了三四天没吃饭,一见银子,猪油蒙心,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日,太子暗中吩咐我们躲在皇家围场中,按照预定计划,我佯装成被绑的小姑娘,只引那兔儿上钩。
没一会儿,一个十来岁年纪,华服打扮的小公子策马而来。
先前我有见过画像,知道眼前的小公子正是要绑架的人,当时我因居社会最底层,对皇室子弟了解甚少,只猜度这小公子既能入围场,必定是皇亲贵胄,具体是何身份却不得而知了。
“救命啊!”我昧着心喊了一声。
他果然不假思索上前施救,趁着给我解绳子的当口,被我师父从脑后一记手刀劈晕。
师父将他捆在柴房里,待到明天一早,就按计划将小公子趁夜送去边陲之地。
夜里,我趁师父出门的空当,去柴房里给他松了绑。因太子多次叮嘱,务必办妥,师父也不敢唐突,将他绑得很扎实,因而他手腕上的红痕直叫人触目惊心。
我为他松绑并非要救他,须知这处院落四周高墙耸立,大门紧闭,即使三头六臂,也横竖是逃不出去,松绑他不过是因为可怜他不久便要被送去蛮夷地。说来我也算个小帮凶,多少有些对不住,走前能让他舒坦些就多舒坦些。
我递给他一块馒头,他睬也不睬,却扭头问我:“是谁指使你们的?是太子吗?”
我只得摇头装傻。他眼神越发暗淡,又望了望四周的高墙,眼下情况心知肚明,也不再徒做挣扎,自顾自坐在石阶上,一声不吭。
那眼神忒苍凉,我当时便觉得,这少年怕是对生活失去希望了。
我从后房取来我自己制的焰火棒,在地上插了一组太阳的形状,在少年面前燃了起来。
多彩的烟火赶走了一室灰暗,少年终是难掩孩童性情,抬头,眼中渐有了光彩。他的眼睛很美,睫毛又长,懒散地垂下,越发衬得双眸澄澈。我自小在大杂院里长大,从不知道,这世间竟有如此高贵亮丽的人,心中满是欣羡。
第二日,师父将他捆在马车中,往郊外赶。我在马车中看守着他,他眼中有自嘲,张口对我说:“昨晚,谢谢你的烟火,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记住的。”
我心中五味杂陈,热血一冲脑,就替他解开了绳子,在他耳畔道:“别出声,我救你逃出去。”
我们小心翼翼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还是惊动了前面驾车的师父。他追着受伤的我俩行至一处险崖,我俩一时失神,没收住脚,抱着滚下了山。
约莫到了傍晚时分,我被一群嘈杂人声吵醒,朦胧中睁眼,见那小公子被一群下人往后拉,小公子却拼命扯住我的手不放,口中喊着:“母妃,带她一起回去,救她!求你!”
一旁的美妇人眼神冷厉:“她是绑你的帮凶,必定是太子的人,让她自生自灭已是开恩了。”
小公子不依不饶,可终是不敌几个壮丁力气,抓着我的手被一点点松离,最后只扯下我手腕上的琥珀串子。我还记得,那琥珀曾被我磕掉一小块。
我望着他在风中朝我嘶吼,身影越来越远,意识渐渐又不清晰。
后来,我从太子府中转醒,得知我那黑心师父因着事败,携了银两逃命去了,太子在崖下找到我时,我只有半口气在。我言说事情原委,表示歉意,太子却也没多责怪,还送我去宣山学功夫,学成归来,我便顺理成章成了太子的人,时刻须得替太子办事。
往事如烟尘,过了这么多年,这些事我本不愿记起,当日的小公子究竟后事如何,我也无从知道,只是午夜梦回,还常常能想起那夜在院外放烟火的情景,他那双澄澈的眸子我永远也忘不了。
今日见这串子才知,当日的少年,是宁国六皇子,太子殿下同父异母的弟弟,慎王宁肖,如今已做了女帝的侍人。兜来转去,又聚到了一处,这是何等的纠结。
次日清早,我朝宁肖寝宫行去,顺便问问那串子的因由。方行至宫门口,就见一行太监宫娥往玉琼池方向跑。
我疑惑,只听前方一个小太监跟同伴道:“赶紧去看看,听说宁侍人跳玉琼池了!”
4.
宁侍人果真跳了玉琼池,不过自杀未遂,被途经的小厮救了下来,现下已养在寝宫里,太医都来看过,除了呛了池水,又因身子本就虚乏,所以一时不得清闲,旁的倒没大碍。
女王陛下却盛怒,言说宁侍人是个瞎子,又从未出过寝宫,如何能分辨去玉琼池的路线,必是有人从旁指点协助。
一来二去,竟也查到些始末。据一名小宫娥报,昨天夜里,她曾见到我领着宁侍人往玉琼池方向行去。
事情算是水落石出,正是在下不才,怂恿宁侍人去跳池塘。众人添油加醋,就给我加上一桩残害妃嫔的大罪,罪不可恕。
呃,我是带他去了玉琼池,谁想到这货记忆力如此惊人,会起自杀的歹意。
我被拉去刑部大牢,连夜拷打,拷打累了,那牢头径自吃酒去了。直到后半夜,牢门大开,我抬头,隐约见宁肖被宫娥扶着,摸索着入了大牢。
他吩咐宫娥退避,缓身坐在一旁,眼中满是歉意,对我道:“连累你了。”
我望着他深不可测的黑瞳,见他眸间映出伤痕累累的我,突然脑子里冒出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浑话。想到今夜恐怕难逃一死,遂壮着胆对他说:“你要是觉得对不住我,那便以身相许吧。”
我见他眼光一紧,笑着对他说:“便是你乐意,这辈子我也怕是无福消受。”
我轻轻上前环住他的腰,顺势解开他的腰带,他身子一颤,用手推诿,我忙解释:“别怕,我只是借你腰带一用。”
说罢,我将那腰带往牢顶一系,又用手拽了拽,嗯,宁肖的腰带够结实,用来上吊刚好,回身对他道:“能托宁侍人的福一死,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横竖那女帝不会轻易放过我,到时候让她探出我女子身份,牵出太子,恐怕后患无穷,届时百般折磨,倒不如现在来个痛快。
他一听这话,眼神突然慌乱起来,匆匆起身,伸手向四周摸索。我离得远,他摸不到我,遂大声呼喊:“快来人,有犯人要自杀!”
我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宁肖竟宁愿见我不得好死,我气得差点昏倒。只见狱卒们鱼贯而入,把我按倒在地。
消息传到前殿,女王匆匆赶到,见宁肖不顾伤病,深夜来牢房探我,更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即刻将我就地正法。
宁肖却不慌不忙,淡淡对她道:“要杀她,先杀我。”
女王盛怒:“宁肖,你为了这个贱男人,居然要以死相逼?”
宁肖冷言道:“你不是一直想与我同房吗?只要你放了她,我便从你。”
这话激得我一抽搐,伤口又是一阵隐隐作痛。当年横竖都是我算计他在先,如今我因他丧命也算活该,他又何必为了我一条贱命献出身子。
我望着他莫测的眸子,心一横,道:“陛下还是赐草民一死吧。”反复思量,我终觉得,如果活命的代价是把宁肖推给旁人,那我倒不如死了。
女王一听“同房”二字,哪里还听我纠缠,显然对宁肖提的条件表示相当满意,即刻就免了我的罪,差人把我送回寝宫,还派了太医为我疗伤。
这其间,宁肖一直守在我身侧。
趁太医去写方子,我讪讪对宁肖说:“你何必牺牲自己?”
宁肖摸索着拉住我的手,深情道:“不想你死。”
我厚着脸皮,反握住他的手,道:“可巧,我也不想你跟陛下同房。”
他低低地笑:“那你想我跟谁同房?”
我自然听得出他话语间的打趣,可脸颊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红着红着,突觉有件事不妥。我自进宫一直是男人打扮,这慎王爷该不会是个断袖吧?
他像是猜出我的心思,道:“放心,我不是断袖。”俯身趴在我耳畔轻轻道,“太医已告诉我你是女子,不过你放心,他是我的人,此事我会替你兜着。”
我还要说什么,那没眼力见的太医进了屋,宁肖拉他到一边又在说着什么,我却听不清楚。没多久,他便被太医扶着出了屋子,出门前回眸对我道:“好好休息,今晚有事,就不陪你了。”
有事……这话说得未免含蓄,我一个踉跄就从床上滚了下来。
5.
夜里,我辗转难眠,索性披了件衣裳到院子里闲逛。
一只信鸽落在我肩上,我从它脚上取下信条,打开一看,是太子殿下传的书信:杀宁肖,取虎符,中秋举事。
我取出火舌将书信烧毁。
先帝有六个儿子,大皇子宁泽远被立为太子,除六皇子宁肖尚在,其他四位皇子皆在君氏女帝攻城之际丧命。如今宁肖已成敌国阶下囚,又目不能视,即便没有国破,也全然无能力与太子争锋,我实在想不通为何太子会如此忌惮宁肖。
不知不觉,我沿着宫墙行至宁肖的宫宇,还当是走错了地。只见宫门口张灯结彩,宫内也是红彤彤,亮堂堂,十分喜庆,与先前灰暗的宫室截然不同。
宫人们纷纷议论着宁侍人与女王陛下同房的喜事。
望着那红彤彤的宫灯,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那晚过后,我再未见过宁肖,不多日,宫里又传出更大的喜事。
女王陛下有喜了。
我很是佩服宁肖的本事,他平日里总一副弱不禁风的病态形容,又是个瞎子,竟一夜间让女王怀了身孕。
女王一高兴,就宴请了宫中几位有头有脸的侍人,我和宁肖也位列其中。
宁肖一身薄衫,乍一看还是病态模样,许是夜里操劳过度。几日不见,他越发瘦了些。
他被宫娥搀在我身侧坐下,我打了声招呼,便独酌起来。
宁肖先开口说话:“英公子今日颇有些借酒消愁的形容。”
我笑了笑,复把酒樽满上,朝他敬酒:“宁侍人说笑了,您哪只眼看见小的借酒消愁了,陛下喜得龙子,小的高兴都来不及呢,哦,这还多亏了宁侍人的功劳,小的敬您一杯。”我见宁肖脸上有些难看,却仍是恼他,不等他作答,便自顾自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喝到半场,坐在我对面的陈侍人突然发话:“陛下,琴生听闻英公子颇好男风,陛下何不趁此家宴,好好犒劳一下英公子。”
我一口酒喷出,顺着眼风却瞥见一旁宁肖拿在手里的酒杯一个不稳,酒洒在桌上。
我心知这是场鸿门宴,怕是女王仍忌惮我对宁肖有不轨之心,特与陈侍人上演了一场双簧戏码,要将我和宁肖彻底拆开。嗬,她们费心了,宁肖既然已经是女王陛下的人,我又如何蹚得了这趟浑水。
女王支了两个壮丁在我身侧与我填酒伺候,喝到最后,我才发觉这酒有些不对劲,等察觉出异样时却为时已晚。身子软绵绵,我被两个壮丁拖回寝宫,临走还记得女王在座上吩咐:“好生伺候英公子。”我模糊中回头望了眼酒席上宁肖孤清的背影,没有一丝动容,我苦笑,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跟别的男人如何如何,怕是还入不了慎王的眼。
等到了床榻上,两个壮丁争先恐后要来扯我衣衫,我心道不妙,若女子身份败露,必定东窗事发,引人猜忌。奈何手中却全无力气,功夫竟一点使不出来,难道今夜当真要失身于此吗。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前殿传来一声呼喊。
“走水啦!”
6.
那晚,宁肖的寝殿突然失火,火势据说还不算小,闹得全宫上下都来施救。拜他所赐,我与那两个壮丁的春宵一夜自然是黄了。
我疑惑这场火来的时辰蹊跷,本着礼尚往来的心。往他寝宫行去,总归刚经历一场火事,我还特地去厨房炖了只鸡,替他压压惊,走到花园,忽听两个太监在嚼舌根。
一个道:“你说,陛下腹中的孩子是宁侍人的吗?”
另一个道:“我看未必。宁侍人与陛下同房那晚,不是突然晕倒了吗?我听云公公说,陛下刚进屋,宁侍人就开始吐血不止,吓得女王慌慌张张跑出来,太医都去了,同房的事多半是黄了。”
我唏嘘,宁肖吐血,这事我确实没听人言说过,怕是女王碍于面子,将此事小范围压下了。我因急切想知道事情原委,三步并作两步往宁肖宫里行去。
一入内殿,宁肖独自躺在床榻上,无人伺候。
我上前,把鸡汤端出来,他听到声音,缓声道:“是英琅吗?”
“不过一场火,竟叫宁侍人病成这样。”我笑言。
他淡淡说:“是我身子太弱。”
我知他是不会说真话,只得跟他挑明:“怕是前几日宁侍人吐了不少血,才把身子糟蹋成这样。”
宁肖不置可否,强撑起身子。我又问:“陛下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他含笑道:“横竖不是我的。我一瞎子,可没那本事。”
我点点头,嘲讽他道:“你没本事助陛下得孕,倒是肯花心思折腾自己身子。那日你拉着李太医出去说了些什么,我虽没听真切,也能猜个大半。你无缘无故吐血,还吐得正是时候,没有李太医的毒药相助,怕是不成。”
他见我分析得头头是道,索性坦然承认:“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我记得好像是某人跟我说的,她不想我跟君凤芝同房。”
我心里一暖,偷着笑,嘴上却不能让他讨便宜,遂说:“昨天的火,是你故意放的吧?看来某人也不想我跟旁人同房。”
他沉沉一笑,而我一见他这形容,顿时如沐春风,灌了迷魂汤般也跟着傻笑。他拉起我的手,脸上仍旧笑意不减:“你揭我的底揭得很欢乐,是不是该轮到我了?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太子的人吧?”
他这突如其来的摊牌委实让我惊了一惊,可即便他知道我是太子的细作,也没道理揭穿我,毕竟在国之大义面前,太子和慎王都是站在复国这一边的,他定然不会帮着女帝打自己人。
我一鼓作气,一把握住他的手,干脆和盘托出:“太子殿下已经调兵遣将,只待时机成熟,一定会重夺国权。你再坚持一段时日,太子定会救你出去!”
他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句:“是吗?”
我忖度着,太子虽然说过要取宁肖性命,可这些在复国大事面前,也不是紧要之事。中秋佳节举事之际,即便太子动杀机,我也可以趁乱带宁肖出逃,不过是浪荡江湖,做一对隐世神仙,也是个好去处。
想到这里,心又有些痒起来,届时,不知宁肖肯不肯跟我走呢?我这厢却已经开始不知羞地计划起游山玩水的路线了。
宁肖从袖中取出一块素手帕,放在我手心,我展开一瞧,上面是一团红色的陌生印纹。
他说:“这是我偷印下的虎符印本,你拿去交给太子吧,这是我唯一能帮的。”
我收好手帕,身子一倾,厚着脸皮,在他唇上印了一下,他欣然接受。我自佯作娇羞跑开,出了门,复又转身对他道:“你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7.
起事将近,我将虎符的图式画在纸上,着信鸽送去太子处,便紧锣密鼓开始筹备中秋节的烟火表演。届时,听风台上空升起的炫目烟花将作为攻城的信号,引太子直捣黄龙。
平日里,我忙着制烟火的时候,宁肖偶尔会坐在我身侧,有时不作声,有时会自嘲几句:“我喜欢的人能制世上绝顶的烟花,我却无福一窥,所谓瞎子点灯,说的便是我吧。”
我正沉浸在他那句“喜欢的人”之中,忽又想起,当年我和师父绑他时,他并没瞎,却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何变故,我遂拐弯抹角地问他。
他云淡风轻地与我讲述:“小时候曾经被人绑架,跌落悬崖,摔伤了头,起初还当没事,不想几天工夫,视力越来越差,最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心中凄楚,这样说来,害他成了瞎子,其中还有我一份功劳。
我望着他,在心中默许。
宁肖,如果我们能活过中秋,便让我用一生来照拂你吧。江湖那么大,总有法子能医好你的眼睛,十年,二十年,我都愿意等。若你永远无法复明,就让我做你的眼睛吧。
中秋终于如期而至,女王携众男宠及各卿家一同前往听风台赏烟花。
我在幕后忙里忙外,吩咐着众太监点火,那烟花就如星辰般,绽放,而后陨落,徒留一片深深夜幕。
万丈烟花下,宁肖遗世独立,人群中,我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想起传我功夫的恩师曾说过,心里若装着一个人,一定会在茫茫人海中一眼找到他,这话说得实在不假。
最后一团烟火燃尽,众人还沉浸在方才的绚丽中,突然,一阵箭雨从天而降。
只听太监大喊一声:“护驾!”
该来的还是来了。太子携众将士兵临城下,已突破至听风台下,城内兵将短兵相接的厮打声全然淹没在方才壮丽的烟花声中。
马背上的太子宁泽远在台下大喊:“无耻君氏女贼,拿你的狗头祭我父王在天之灵吧!”
女王不怒反笑,走上前去,对着台下的宁泽远说:“别忘了,你的弟兄还在我手上。”说罢,拍拍手,宁肖不知何时已被悬在高台之上,“想救慎王,就乖乖退兵,俯首称臣,我保证既往不咎。”
我大觉不妙,太子的阴狠我早就知道。如果说当年派我师父绑架宁肖时,尚存几分兄弟情义,留他性命,那么如今万事俱备,他岂会因一个他一直想除掉的人而功亏一篑。我望见他举臂拉弓,向高台上的那个人影比去。
我拼命往高台处跑,可仍是隔得太远,眼睁睁看着太子一箭射去,直中宁肖胸间。
中箭的宁肖缓缓向我这边的方向望过来,眼神复杂,似有自嘲,似有自怜。这种眼神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仿佛一眼探进了我的心底。
我在台下声嘶力竭地哭喊,却见他眼神越来越涣散,最后,终于徐徐闭上了眼。
他这一闭眼,我只觉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似有千万只小虫在吞噬我心脏一般,一口血生生涌出,登时昏厥过去。
8.
我在病榻上躺了三天三夜,到今日才缓过神来,环顾四周,自己依旧置身于卫国皇宫,想必太子殿下顺利夺位,铲除女帝了。眼前突然又闪现出宁肖被一箭射中的画面,我急忙捂着发疼的胸口,徐徐起身。
一抹黄袍映入眼帘,我顺着向上打量,直到我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一颗心总算落定了。
“宁肖!”
他没有死,真好。
宁肖走过来,坐在榻边,扶着我,道:“一切都过去了。”
我先是惊异他穿着黄袍,随即又想起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宁肖,你的眼睛……你能看见了?”
他将我搂在怀中,却不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我终于可以亲眼见你制的烟花了。”
我还有许多疑问在心中,正待再问,却被他一把用嘴堵住。他吻得很深情,动作轻柔地把我压在身下,从双眸,到耳畔,再到嘴角,衣服被一件一件褪去,我仿佛被他带到天边,却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一挺身,我忍着痛,发出蚊子般的呻吟。
他抚过我额间的汗水,双唇轻轻舔舐我锁骨处的桃花烙,轻声道:“从前,你也是这般,在太子身下婉转承欢的吗?”
我回过神来,欲火瞬间被他这番话浇熄殆尽,起身疑惑地看他。
我的确已是太子的人。犹记那日他醉酒闯入我房中,我虽知他不过一时情欲,却也没抗拒。他并非我的良人,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命都是他给的,他要我的身体,我横竖没甚资格拒绝。
此刻,宁肖抚过我锁骨处的桃花烙:“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有个癖好,就是在每个他玩过的女人锁骨位置烙下一朵桃花。”
我一瞬间便全然清醒,用被衾盖住身子,挡住他满是嘲讽的目光。
“你是装瞎,那日我在你宫院里换衣服,你看见了我身上的桃花烙。”如果宁肖有机会见我的身子,也只有那次了。
他起身,慢条斯理地将龙袍穿上:“太子和我是同父兄弟,可从小就忌惮我,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那次我被人绑架,也是出自他手,我落崖后被救回,起初确然失明,不过没几日便又恢复了。太子杀我不成,自会想方设法再次加害于我,于是母妃就要我装瞎。十八岁那年,太子进谏父皇,要我领兵攻打鸢国,他知道我一个瞎子,自然是有命去,无命回。事实上,我确实差点送命,却被鸢国的女帝,也就是君凤芝救下了。我与她达成盟约,由她起兵攻打卫国,除去那些毒瘤后,我便以复国皇子的身份将她制伏,重夺皇权。”
我凄然一笑,好手段,好计谋,宁肖作为皇帝的么子,如果公然造反夺位,那谋权篡位、杀父弑兄的恶名便坐实了,届时,百姓必会声讨,朝臣必会不服。不若这招移花接木,借女帝之手除去与他夺权的任何人,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只须扮演好复仇的王子一角,天下人只会夸赞他卧薪尝胆,有勇有谋,忠贞不渝云云。
“既然你一早就知道我是太子的人,为何不杀我?”
他回身,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额头:“傻瓜,我需要你将消息传递给太子,自然会留你到最后。”
我苦笑着点头:“你之前百般抗拒君凤芝,甚至不惜跳玉琼池,都不过是为了让我不去怀疑你和她的勾结?”
他不置可否:“太子出逃,一日不杀他,我的皇位便一日无法坐实,所以我利用你将虎符奉到他手上,引他入城。君凤芝早已暗中从后方调兵遣将,只待中秋之日,来个瓮中抓鳖。如果那日高台之上他放我一马,我自会放他一马,只可惜……”
太子一箭射杀宁肖,自是背上为夺权杀亲兄弟的恶名,城中千万双眼睛看着,只“人和”这一条,他便远远落于宁肖之后了。
“所以,一直以来,你于我,都只是在做戏?”
他徐徐为我合上衣服,脸上依旧挂着莫测的笑容:“人生不就是一出戏吗?真真假假,英琅又何必太认真?不是徒伤身心吗?”
是啊,真是徒伤身心。
我痴笑,原来自始至终,不过是我空做落花有意罢了。从前种种,现下想来,真是无限嘲讽。
所有的美好和期许,若能留在中秋前夜,该有多好。
我穿好衣裳,平静面对他。宁肖这二十多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我竟觉得我从未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杀父弑兄,就为了一个血淋淋的皇位,值得吗?”我反问他。
他不怒反笑:“从前我从未打过皇位的主意,太子却仍旧百般猜忌,最终,我连想守护的人都没有能力守护,这才明白,皇位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瞧见他手中不知何时,紧紧握着我那串琥珀链子,眼神黯然。
我才知道,我跟宁肖,早在崖下分离的那一刻,便从此错过了。
9.
一个月后,宁肖登基称帝,暗中将君凤芝要的天阙十六州割让给了鸢国。
我知道,眼下的割地不过是暂时的隐忍,待到时机成熟,宁肖就会起兵攻打鸢国,失去的土地也迟早会悉数而归。
一切恢复平静,我求宁肖赐我一死,他却留我性命,我复求他放我离开,他却硬留我在宫中。按他的话说,如今这偌大的天下哪里不是他的,我要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我找到一个叫程浩的小太监,他是当年太子安在宫中的内应,一旦事情败落,我可托他驾水车将我送出宫。太子安排得周全,我却从未想过会走这一步。
夜幕四合,宁肖仍在内殿处理政事。
我取出焰火棒,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曾为一个少年点亮过一室光华。
我将焰火棒插在地上,拼成太阳的形状,点燃,那火焰便真如烈日般,照亮了整个宫院。
宁肖,不管你能不能看到,我会将这太阳送给你,让它代替我给你温暖,让它代替我在你耳畔说,黑夜总会过去,请永远充满希望。
有些爱,来得太早。
有些爱,来得太迟。
我踏上水车,不复回头,缓缓离开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