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七
【故事简介】
十六岁,她进入叶家成为同胞姐姐叶绯的替身,从此开始她长达六年的傀儡人生。做傀儡替代品太久,就连她那名义上的弟弟对她的表白也是说,我用钱买你的一生。真是让人甜蜜又恶心。恶心地让她只想离他们远远的,不再做受制于人的傀儡……
楔子
陆绿萝窝在未婚夫怀里看电视,电视上在放文物鉴定的综艺节目,这个节目挺残酷,一旦被鉴定是赝品,主持人就要举锤把赝品砸个粉碎,今天的宝物大多是赝品,一连砸碎了好几个,看得未婚夫心惊肉跳,忍不住说:“赝品也挺好看的,为什么一定要毁掉呢?”
陆绿萝做的工作是文物修复,她枕在未婚夫腿上,看着一件件赝品变成碎片,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声音却冷淡:“赝品无论做得多精美多接近,也只是赝品而已啊。”
一、
陆绿萝进叶家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叶缙远的敌意。
十五岁的少年站在二楼的扶梯后,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她。
即将在这个家里长久地待下去,十六岁的陆绿萝友善地冲着叶缙远笑了一笑,叶缙远却只是嫌恶地皱了皱眉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叶缙远的父亲叶志良看了看叶缙远的背影,对陆绿萝说:“他脑子坏掉的,不用搭理他。”
他让用人带陆绿萝去房间休息:“晚上再带你去见阿姨,你姐姐走后,她精神就有点不好……你多担待。”
时隔十三年,陆绿萝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同胞姐姐。
照片里的女孩有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与姐姐挨着脸合照的少年是叶缙远。他笑得很开心,完全不是刚才那副倨傲愤恨的面孔,照片上写着一行字——叶绯叶缙远摄于阿远14岁生日。
是的,死去的姐姐叫叶绯,而陆绿萝,即将成为她的替代品。用这个人的名字,在这个人住过的这间房间里,长久地待下去,直到她有能力出走离开。
陆绿萝把相框朝下扣在桌面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面墙突然响了响,陆绿萝吃了一惊,只见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突然被顶起,一张折起的字条落进屋子里。陆绿萝捡起字条打开,上面男孩子遒劲的字体写着:不许破坏这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陆绿萝笑了笑,不许破坏?她的到来已经是最大的破坏了。
她忍不住掀起那幅画,那幅画后面的墙上挖了一个洞,恰好能容许传递字条,陆绿萝把眼睛贴上去,对面的房间空荡荡的,但是陆绿萝知道,肯定是叶缙远。
晚上吃过晚饭,叶志良带陆绿萝去见阿姨——姐姐的养母。
叶志良说自从姐姐走后阿姨的精神不是很好,从阿姨的房间出来后,跟在叶志良身后,陆绿萝摸摸身上被抓出的伤痕,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何止精神不好,是干脆得了精神病吧。
陆绿萝与叶绯是双胞胎姐妹。她们还有一个弟弟,出生那年父亲突然去世,母亲无力抚养三个孩子,只得将其中一个送给没有生育能力的阿姨。
那时的阿姨是叶志良没有名分的地下情人,但她经济富足,有能力把一个孩子养得好好的。母亲选中了姐姐。
从生命的一开始,陆绿萝就是被抛弃的那个。
二、
叶绯在不久前死于意外,养母被刺激得发了疯。没有办法,叶志良去了陆家,再度领养跟叶绯长得一模一样的陆绿萝。
孀妇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陆家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好过,弟弟陆青叶音乐天赋极佳,但眼看就要埋没在贫穷之中。
叶志良承诺会供养陆青叶学音乐,陆绿萝跟着叶志良来到了叶家。
陆绿萝来叶家是为了做叶绯,但有人却不希望她做叶绯。
叶缙远与后母关系不好,但与叶绯却很亲近,这个从小丧母的少年,将叶绯当做他的姐姐,他的母亲,他的女神。
他皱着眉头对陆绿萝说:“我讨厌你顶着她的名字。”
陆绿萝正在熟悉钢琴的琴键,叶绯生前钢琴已经弹得不错。
陆绿萝停下手指的动作,转过头对叶缙远笑了笑:“真巧,我也不喜欢顶着别人的名字。”
叶缙远被她噎了一下,半天说:“那你为什么要来我家?”
陆绿萝眨眨眼:“为了钱啊。”
叶缙远愣了愣,说:“你等着!”
他噔噔噔地跑上楼,再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卡:“我的钱,十五万,买你离开我家。”
陆绿萝接过卡,那是一张银联卡,她摩挲着卡上烫金的字,不愧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小小年纪就能攒到这些钱,她俏皮地笑了笑:“对不起,叶先生出的钱比你更多。”
叶缙远气急败坏地上楼,听着满含怒气的脚步声,陆绿萝垂下眼睛笑了,她转过身去,开始笨拙地弹奏一首最简单的《致爱丽丝》。
可是即使她将钢琴弹得如李云迪般优秀,她也仍旧不是叶绯。
就算她身上穿上叶绯喜欢的小碎花棉布裙子,脚上套上叶绯喜欢的舒适白球鞋,手腕上戴上叶绯喜欢的檀木珠子。
就算她学叶绯把高马尾放下来披散在肩上,剪叶绯弹钢琴需要的短圆指甲。
叶缙远仍然横眉立目地看着她,“你不是她!”
你没有她白,你的皮肤比她粗糙,你的眼神没有她温柔,你的笑里带着虚情假意和敷衍……
陆绿萝只是微笑着静静地听他控诉。
三、
陆绿萝与叶缙远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话是托赖于陆绿萝受伤。
叶志良让陆绿萝每天抽一段时间去陪阿姨说话,阿姨的病时好时坏,人阴晴不定,有时她把陆绿萝当成叶绯,这时候她就会是一个慈母的样子,对叶绯嘘寒问暖,问她的钢琴,问她的学习,问有没有男孩子追求她;有时她认出陆绿萝是个冒牌货,把陆绿萝视作夺走叶绯生命的恶鬼,尖叫撕咬摔东西,每次都把陆绿萝弄出一身伤痕。
这一次,陆绿萝被她推搡着撞到了柜子,右手肘正顶住柜子角。
陆绿萝疼得吸气去找用人,找遍屋子也找不到,叶缙远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用人今天都放假了。”
陆绿萝没有搭理他,叶缙远觉得无趣,讪讪地上楼,再下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药箱:“让我看看。”
陆绿萝愣在原地没动,叶缙远走过去攥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拧,看到伤口的时候忍不住啊了一声,陆绿萝的手肘青了一大片,肿得老高。
叶缙远在手心里倒一点药酒:“你忍着点。”
陆绿萝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洗过手了吗?”
叶缙远眉头一拧,抬手在陆绿萝的肩膀上轻轻打了一下。
叶缙远一只手捏住陆绿萝的腕子,另一只手蘸了药酒在陆绿萝的伤口上按揉,陆绿萝痛得眉头皱了很久。
而叶缙远的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
陆绿萝的手臂看上去很纤细,但是因为骨架细细,所以手臂其实很多肉,少女的肌肤仿佛有吸附力,叶缙远心猿意马,忍不住想起“腻如羊脂”四个字。
叶缙远笨手笨脚的,揉了很久才放下陆绿萝的手臂,陆绿萝觉得有点稀奇,这次叶缙远竟然没有多说废话,放到以往,他必定会讽刺自己,说这是自己拿钱就应该付出的代价,然后再次挑唆鼓动她离开叶家,诡计不成就气急败坏……但是这次全没有。
纨绔子弟的脑袋就是比较奇怪,陆绿萝心想,叶志良说得没错,叶缙远的脑袋是坏掉的。
受伤事件后,叶缙远对陆绿萝的态度有了点微妙的变化,他不再逮住机会就对陆绿萝大加讽刺。也不再拒绝与陆绿萝一道去学校,只是依旧会走得飞快,将陆绿萝远远地甩在身后,但到转角的地方,还是会停下来等她一下。
陆绿萝改了名字叫叶绯,在家里、在学校里,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叶绯的角色。
叶绯生前爱好钢琴,阿姨很喜欢听叶绯弹钢琴,叶志良于是让陆绿萝也学钢琴。
钢琴摆放在客厅里,叶缙远有时路过,听到陆绿萝弹钢琴,忍不住评价:“你和她不一样。”
陆绿萝笑笑:“当然不一样,她学了十年,我这才打底。”
叶缙远摇摇头:“不……她喜欢李斯特,你适合德彪西。”
下次叶缙远再路过的时候,就听到陆绿萝把弹奏的曲子换成了李斯特的练习曲,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陆绿萝为人聪敏,叶志良请的老师也好,陆绿萝的琴艺提升很快,成年的那一年,她已经能达到叶绯去世那年的水准了,有时她在弹钢琴,正在发疯的阿姨也会安静下来。
叶缙远认为陆绿萝大学会读音乐,然而陆绿萝却报考了北方某城市的文物鉴定与修复专业。
知道消息后叶缙远去找陆绿萝,陆绿萝正坐在花园的秋千架上发呆,手里还捏着一片叶子,叶缙远在她面前站定了,问她:“为什么?”
陆绿萝表情淡淡的:“老师说我已经达到叶绯当年的水平了,钢琴这一项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不想再学了。”
她站起身来,这些年她又有拔高,只比一米八的叶缙远矮了一个半头:“说真的,我讨厌钢琴,我讨厌那种机械的声音。”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叶缙远愣在原地,这些年来,不管他说什么话,陆绿萝的回答都是好,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厌恶。
在陆绿萝走出自己的视线之前,叶缙远最后喊了一句:“我出钱,买你继续学钢琴,做不做这个交易?”
很多次,叶缙远对陆绿萝说这样的话。
我出钱,买你帮我写寒假作业,做不做这个交易?
我出钱,买你不要告诉爸爸我逃课,做不做这个交易?
说得最多的还是,我出钱,买你帮我写封情书,做不做这个交易?
陆绿萝很爱钱,每次她都欣然接受说成交,这些年来,陆绿萝帮叶缙远写了几十封情书,言辞煽情恳切,从不重复。
但是这次她却只是留给他一个背影,没有回答。
四、
陆绿萝去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叶缙远发现了她的秘密。
事情发生的那天,正是叶缙远十八岁的生日。
高考完的人总是分外轻松,陆绿萝每天都早出晚归,生日那天的早餐上,叶缙远搅拌着粥,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陆绿萝:“你今天要出去吗?“
陆绿萝已经在擦嘴:“是啊。“
吃过饭她就走了,好似完全不记得今天是叶缙远的成人礼,叶缙远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堆教辅资料,赌气地全部从窗户里扔下去,然后悄悄跟踪了陆绿萝。
陆绿萝来到江堤边的树林,叶缙远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然后他看见了那男孩子。
那是个很高却很年轻的男孩子,微微有些驼背,他拉着陆绿萝的手喊她阿萝,叶缙远听得忌妒死了,来到叶家后,陆绿萝就改了名字叫叶绯,对同学对老师对新朋友介绍自己,她都说自己是叶绯,这个男孩子是什么人,竟然喊她叫阿萝,而不是叶绯。
陆绿萝与男孩在石凳上坐下,男孩絮絮叨叨地同陆绿萝说些什么,陆绿萝只是微笑着看他,离得太远,叶缙远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他们说了半天话,然后站起身挽着手一起走了,叶缙远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走到一家连锁酒店,陆绿萝去前台开房间,然后拿着一张门卡和男孩一起进了电梯间。
叶缙远握紧拳头,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去。
晚上陆绿萝回来的时候,发觉整个家里漆黑一片。
叶志良带着阿姨与生意合作伙伴一起去了国外度假看医生,用人也被叶缙远放了大假,家里只有陆绿萝和叶缙远。自从她来到这里后,这家里晚上一直没有黑过灯,陆绿萝有点轻微的夜盲症,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壁灯,就要摸到那个凸起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一股熟悉的气息,她试探着问了一句:“阿远?”
半天,叶缙远才回答她:“别叫我阿远,只有绯姐才有资格这样喊我。”
陆绿萝轻轻笑了笑:“那我该喊你什么,少爷吗?”
她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激怒了叶缙远,叶缙远猛地将她掼到墙上去,屈起腿压住了她的膝盖。陆绿萝的手腕被他按着,正撞上壁灯开关,整个屋子一下子亮起来,陆绿萝看到叶缙远的脸,叶缙远的脸逼得很近,因为愤怒而五官扭曲,他已经不是陆绿萝刚来时候那个十五岁的稚气少年了,这是一张年轻的成年男人的脸。
陆绿萝突然觉得有点难堪,她偏过头去,尽量把语气放得平静:“别闹了。”
叶缙远很暴躁:“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以为你真的是我姐姐吗?”
陆绿萝回答她:“我知道你的姐姐只有叶绯。”
她垂着眼睛,冷淡而又楚楚可怜,叶缙远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摩挲她白腻的下巴,慢慢地把她的头抬起来,屏住呼吸凑了过去。
陆绿萝被他的行为给搞蒙了,只睁着一双眼睛呆愣愣地看着他,就要吻到陆绿萝的刹那,陆绿萝突然反应过来,奋力推开叶缙远。
叶缙远冷不防一下子被她推到地上去,手肘与地板撞击的那一刻,叶缙远突然想到了那个男生,想到了那张房卡,热血涌上头,他声音几乎撕裂地对着陆绿萝喊:“下午去和人开房,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女?恶心!“
他松开陆绿萝,猛地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
陆绿萝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她惊魂未定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跌跌撞撞走出了家门。
她走出大门的时候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个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水钻的光闪了一闪,一只领带夹静静地躺在垃圾中,除了清洁工,再无人发觉。
五、
叶缙远再次见到陆绿萝,是在四年后。
那天晚上陆绿萝被叶缙远惊吓到,匆匆离家在外面酒店里住了一个星期,叶志良夫妇一回来,她就回家收拾了行李,提前去了大学报到。
大学第一年的寒暑假,她借口跟老师实习,没有回家。
直到大学第二年,叶缙远也考上了大学,陆绿萝开始回家,但她待不长久,每次都与叶缙远回家的时间错开,她避讳叶缙远如躲避瘟疫。
有一次叶缙远从用人那儿打听到陆绿萝要回家,他匆匆订了机票逃课飞回家,却没想到,陆绿萝的飞机因为天气原因航班延误,再过几个小时,陆绿萝打来电话,说临时有事,不回来了。
还有一次,叶缙远千里迢迢去陆绿萝的学校看她,却只从她的室友那儿得到陆绿萝跟老师去了外地参观的消息。
上天入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叶缙远找不到陆绿萝。
他只有陆绿萝手书的几十封情书,那是他用钱买来的,每次他都告诉陆绿萝,是自己看上了一个姑娘,想要追求,每次陆绿萝都笑他老套。陆绿萝不知道,那些情书叶缙远一封也没有送出过,他根本没有看上过任何女孩子。
他只是喜欢在夜里,在寂静的时候,拿出这些字体娟秀的情书,想象这是陆绿萝在将情话对他讲。
甜蜜而酸楚。
这些年,阿姨的病渐渐好转,她不再执念于叶绯的死,陆绿萝与叶家之间的纽带死结,无非一个叶绯而已,这个死结慢慢打开,陆绿萝与叶家的关系越来越疏远,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十六岁才进叶家用来抚慰人心的替代品,叶志良对她没什么父女感情。
况且陆绿萝已经成年,渐渐地也就没人关心陆绿萝回不回家,在做些什么。
叶缙远在大三那年谈了恋爱。
女朋友是父亲生意伙伴的女儿阿隽,和他考到同一所大学,这姑娘小时候见过叶缙远一面,再次见面,叶缙远长成了英俊挺拔的男人,阿隽感叹缘分其妙,开始追求叶缙远,但叶缙远心里念着陆绿萝,一直对阿隽不冷不热。
直到大三那年,叶缙远和人打架被板砖正敲中后脑,当即血如泉涌呕吐不止,被送进医院紧急手术才保住一条性命。叶缙远在病床上昏迷了很多天,他想睁开眼,眼睛却像被胶水黏住,只能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说话,一双女孩子柔软的手在擦拭自己的掌心,揉捏自己的手臂。
那双手的指尖有点薄茧,就像很多年前,他不小心握过的、陆绿萝的手。
第四天,叶缙远反手握住那只手腕睁开了眼,眼前是阿隽哭红的双眼。
父亲说是阿隽一直在照顾自己,叶缙远没有说话,神智稍稍清醒后,他要了手机拨通了陆绿萝的电话,过了很久那边电话才接通,声音很嘈杂,像是在车站或机场,叶缙远轻声问:“你在哪儿?“
陆绿萝的声音静静的:“在机场呢,要和老师去国外参加一个研讨会,还有事吗,没事我先挂了,要登机了。“
出院后,阿隽的父母去叶家拜访了一次,冬天来的时候,叶缙远和阿隽在一起了。叶缙远去景德镇的时候曾经买了一只花瓶给她,随手送的小玩意儿,她却很宝贝,结果有天不小心让用人给打碎了,急得她直跺脚,非要找人把花瓶修补好。
然后叶缙远想起了陆绿萝,陆绿萝学的是文物修复,最擅长的就是将一片片破损的东西重新黏合。
他知道陆绿萝大学毕业后没有继续进修,她托老师的关系进了老师的朋友处做器物修补工作,多是一些民间收藏的略有价值的玩物。
叶缙远心里一动,对女朋友阿隽说:“带你去北方旅游,捎带修一下这只花瓶。”
在北方,陆绿萝工作的店里,叶缙远终于再次见到陆绿萝。
四年不见,陆绿萝已经二十三岁,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比别人经历得更多,因此酒香得愈醇花开得愈烈。北方初秋冷,陆绿萝穿着长裙上身套一件粗线绿毛衣开衫,坐在桌子前细细修补一件民国仿清制的罐子,裂痕和伤处已经补缺,陆绿萝在填腻子,细细如菩萨的手指捏着笔,专注而美丽。
不知道为什么,叶缙远突然很想落泪。
对于他的到来,陆绿萝似乎不太诧异,在阿隽面前她表现得很得体,很有一个姐姐的样子,她无偿为阿隽补好了那只花瓶,又送给她一只镯子做礼物,陪她和叶缙远在这座城市里游玩了两三天。
从小她就擅长伪装,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弟,好似四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未曾存在过。
叶缙远恨得牙痒。
离开前最后一天,阿隽不舒服,叶缙远独自去约陆绿萝看夜景。
站在这座城市的古城墙上,看着下面万家灯火,叶缙远轻声说:“今年我出过一次事,差点死了。”
夜风冷,陆绿萝紧了紧衣服:“是吗,那以后多小心。”
叶缙远怅惘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去看我。”
陆绿萝侧了侧脸看向前面:“抱歉,这件事叔叔没有告诉我。”
她没有再说话。
六、
叶缙远带着阿隽、修补好的花瓶以及一张与陆绿萝的合影回到家。
向用人要了叶绯房间的钥匙,叶缙远推开那扇关闭了四年的门走进去,他突然发现,陆绿萝没有在这房间里留下任何东西,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突然有人敲门,叶缙远回过头,是父亲。
叶志良走进来:“听说你去看了绿萝,她最近怎么样?家里最近有个舞会,你帮我给她递张帖子吧。”
叶缙远原本以为陆绿萝会拒绝邀请,没想到,她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叶家的舞会,陆绿萝以叶家大小姐的身份参加,绾起头发穿一身小晚礼坐在客厅的钢琴前弹奏一首舞曲,灯光打在她裸露的长颈和肩臂,她整个人散发出珍珠一样柔和的光晕。
叶缙远远远地看着她,几乎着迷。身边父亲在向最新的生意合作伙伴聂先生介绍自己的一双儿女,陆绿萝在他的口中是个最完美不过的女孩子,长得美,性格乖巧伶俐,有高超的钢琴技艺,连工作都听上去那么古典而浪漫,修补裂痕,修补伤口,修补人世间的一切不足。
一曲结束,陆绿萝站起身来鞠个躬,引来掌声雷动。
在场所有客人里,聂先生的巴掌拍得最响。
当晚陆绿萝住在叶家,她回来前两天,用人打扫过房间,她还住在原来叶绯的房里。
舞会上叶缙远喝多了酒,他睡不着,悄悄起身,走进陆绿萝房间隔壁的那间空房。
上次去叶绯房间的时候,他带走了那幅画,那个墙洞不大不小,恰巧如一个眼睛,叶缙远将眼睛轻轻贴在墙洞上。
叶绯房间里温柔的灯光扑面而来,然后叶缙远看见了陆绿萝,陆绿萝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敲打键盘,淡绯色的丝质睡衣熨帖在身上,露出半个白皙细腻的背,叶缙远这才知道,陆绿萝的背上有一个婴儿巴掌似的胎记。
陆绿萝发现了异样,她朝这面墙走过来,粗暴地把几支笔塞进墙洞,叶缙远赶紧往回缩,捂着眼睛惊魂未定。
叶缙远发现陆绿萝在与聂先生交往,是在舞会结束一个星期后。
阿隽的生日,他和阿隽去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陆绿萝正与聂先生一起走进来。
陆绿萝披散下长发,穿了一身宽大的麻布裙子,手腕上还套了只银镯子,像是网络上正流行的所谓森女。
叶缙远活见鬼似的看着她,这不是她的风格,在北方的那些天,陆绿萝是陆绿萝的那些天,她喜欢绾个发髻穿工装裤,像个潇洒不羁的男孩子。
聂先生很绅士地为陆绿萝拉出椅子,叶志良的生意最近涉足新领域,而聂先生已经是该领域的大鳄,既然已经成为大鳄,那年纪必然已经不小,虽然看上去还算保养得当风度翩翩,但毕竟已经四十多岁。
陆绿萝又是如何跟他搞到一起去的?他们只不过有一场舞会的交集。
陆绿萝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为了钱吗?
七、
当晚陆绿萝晚归,叶缙远在楼梯口等她到凌晨,陆绿萝一脸疲惫,提着一双鞋径自往上走,视他为无物,叶缙远紧走几步堵住她:“你在和聂先生交往?”
陆绿萝一脸的不耐烦:“是啊,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和谁交往,没义务向你报备吧?”
叶缙远皱眉:“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陆绿萝笑了:“对于年轻女孩子来说,男人的年纪是魅力,他们有事业会享受生活……”
叶缙远讽刺地笑了笑,打断她的话:“对,以及带年轻女孩子去开房。”
陆绿萝耸肩:“随便你,我很累,麻烦让一让。”
叶缙远却攥住了她的手腕:“我不干涉你谈恋爱,但你至少也要找个正常人吧。你知道聂先生为什么看上你吗?他年轻时有过一个女朋友,长得美,弹钢琴,做陶艺,会修补瓷器……你懂了吗?”
陆绿萝偏着头笑了笑,挣脱开他的钳制,后退两步轻巧地转了个圈:“看到我身上穿的什么了吗?森林系少女。”
她晃晃手腕上的银镯子:“如果我不知道这些,为什么会打扮成这样?”
叶缙远厉声喝:“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傀儡?”
陆绿萝嗤地一笑:“难道你忘了,从十六岁进你们家我就一直在做傀儡。”
叶缙远握住她的小臂:“为什么?”
陆绿萝点点他的太阳穴:“记性真不好啊少爷,我十六岁就告诉过你了,为了钱啊。”
叶缙远愣了愣,继而急切地说:“那我出钱,买你不要做聂先生的傀儡,这个交易做不做?”
陆绿萝俏皮地笑了笑:“No,聂先生出的价格比你高太多。”
她扔下叶缙远,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上了楼,叶缙远独自坐在楼梯上,坐到夜深人静双腿麻木,踉跄着站起身来,一抹脸,满手水渍。
阿隽发现叶缙远的那些情书是在叶志良与聂先生签约后不久。
叶缙远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翻出来这些东西,阿隽一封一封地看,一封一封地念,对叶缙远粲然一笑:“你小时候真受人欢迎啊,不过这些都是谁写给你的,为什么这些情书都没有抬头和落款啊。”
叶缙远舒了一口气,他走过去把散了一床的情书收起来:“这么久的事儿了,我哪里还记得。”
当晚叶缙远坐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把这几十封情书又认真看了一遍,他绞尽脑汁地想象着陆绿萝的声音,想象陆绿萝读这些情书给自己听,她的声音一向是冷冷的,像玉那样火烧不温,他想了又想,始终无法想象。
叶志良突然来找叶缙远商量婚事,说阿隽的父亲这些年身体不好,希望能早日看到阿隽和叶缙远结婚。
叶缙远呆呆地听着,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爸,我想娶的不是阿隽。”
叶志良沉默了半晌后开口:“你死心吧,你想娶的人,没可能。”
叶缙远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你知道?”
叶志良拍拍他的肩膀:“知子莫若父,绿萝讨厌我们家,你没有看出来吗?”
叶缙远的口气有些伤心:“不,她不是讨厌我们叶家,她只是爱钱而已,一次次地出卖自己去做傀儡,不过是为了钱而已……”
叶志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最后,叶缙远说:“可我还是想尝试一下。”
叶缙远找到陆绿萝:“这是我所有的存款,以及我未来能从我父亲那里继承的财产,这些所有加起来,够不够买你一生一世?”
陆绿萝笑了笑,然后开口:“够买我一生一世。”
她顿了下,接着说:“一生一世永远在你眼前消失。”
八、
陆绿萝说到做到,她真的从此消失在了叶缙远面前,一生一世。
最后一次见面,她对叶缙远说:“叶缙远,我小时候,邻居家小孩养了一只狗,有一次小孩去外婆家,那狗不小心食物中毒死了,我听见小孩的父母商量,不要告诉小孩这件事情,去找一只相似的狗来替代,就当是原来那只狗。”
她说:“被你父亲带来叶家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那只狗。”
她说:“叶缙远,我讨厌你们,非常讨厌,你们算什么东西,把人当做物品,用钱交换赎买。”
那一刻叶缙远觉得恐慌,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的,他惊慌失措地攥住陆绿萝的手腕:“对不起,阿萝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
陆绿萝拿起一只花瓶:“看上去完美无缺是不是?”
她抽出一支签字笔,在花瓶上画出几条线:“这只花瓶曾经摔成这样四分五裂,我是做文物修复的,我对伤痕的敏感就像婴儿的皮肤对化纤,粉饰太平这么多年,我不想再粉饰了,裂痕就是裂痕,弥补得再天衣无缝,伤口也还在那里。”
她笑了笑,继续说:“更何况,我想你忘了一件事情,我住着叶绯的房间,你给她写的情书,我全看到过。那么多年在我面前装得与叶绯姐弟情深,真是让我觉得可笑,恶心。”
她说:“我卖了六年青春,得到我应得的,还了我应还的,我不想再和你们有任何瓜葛。你们让我觉得恶心。”
陆绿萝就此离开叶家。
叶缙远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线,心如刀割,却始终动弹不得。
陆绿萝离开后第六个月,叶缙远娶了阿隽。
神父问叶缙远,你是否愿意与她结为夫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无论疾病或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贞如初,直至离开这个世界?
叶缙远看看阿隽期待的眼神,看看她略有些狼狈的站姿和左右搀扶着她的人,陆绿萝走后不久,叶缙远与阿隽逛街时险些被一辆违章车辆撞飞,多亏阿隽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叶缙远,可是她自己却不及躲闪受了伤,一个原本健康活泼的女孩子为他变成这样,他不能不负责,于是他最终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婚礼顺利进行。
后来阿隽的腿通过复健健康如初,后来叶缙远有了儿子做了父亲,后来叶缙远又有了女儿,再后来叶缙远接手了父亲的事业……
可是陆绿萝去了哪里?
聂先生家,她读大学的那座城市,她原本的家,处处都没有她。
如她所说,她出卖六年青春,得到应得的还了应还的,转身而去,不再与旧人旧事有任何瓜葛。
后来这一生一世,叶缙远再未曾见过陆绿萝。
九、
陆绿萝后来的这一生一世,其实过得与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去了新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开了个小店照旧做器物修补,但是不补花瓶,偶尔去给小朋友当家教,教教钢琴,但是不弹李斯特。
二十七岁的时候,陆绿萝认识了后来的丈夫,那人在生物研究院工作,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陆绿萝问他:“你觉得我长得眼熟吗?”
那人看了看她,摇了摇头,说:“我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陆绿萝听了就很开心。
做了太多年的傀儡替代品了,她厌倦别人对她说你长得好像我的一个熟人。
做了六年叶家的傀儡,换来弟弟在学习音乐上一路通顺,考上大学的那年,弟弟来找她,对她说:“姐,等我有出息了,就带你走。”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说,等你有出息了,我就离你,离你们远远的。
她没有想到,带弟弟去住旅馆竟然会被叶缙远误会,他认为自己是可以出卖一切的人,潜意识里给她定了罪,那她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反正,她迟早会离他们远远的。
听从叶志良的安排,做了聂先生已故女友半年的傀儡,换来弟弟得到出国深造的机会,弟弟从国外寄来一张学校为自己灌制的音乐唱片,陆绿萝心想,冤情孽偿,是时候离开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叶缙远会突然向她表白。
那个自以为是的,从她进叶家起就仇视她的,把她与钱这个字牢牢拴在一起的叶缙远,就连表白也是说,我用钱买你的一生。
真让人觉得甜蜜又恶心。
让陆绿萝想起很多年前,叶缙远花钱买自己帮他写情书,她在台灯下一笔一画地写,叶缙远知道吗,这是她想对他说的话,在昏暗的台灯下,她小心翼翼地轻声细语地念那些情话,心里充满了怅惘酸楚的甜蜜。
然后在下一刻,翻找东西的时候,在抽屉的深处,她发现了那些叶缙远曾经写给叶绯的情书。
姐弟情深,嗬。
阿隽的事她略知一二,先是叶志良来找她,旁敲侧击提醒她,叶缙远的妻子只能是阿隽,然后是阿隽拿着那些情书来找她,让她离开叶缙远。
她看着那些泛黄的纸张,想说你误会了,想说我也不过是个傀儡,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为了留住男朋友,竟然有这样自残的决心和诡计。
她做了六年别人的傀儡,现在竟有人,来做她一生一世的傀儡,真滑稽,这算不算轮回?
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叶缙远大三那年因为打架受伤时,接到消息,陆绿萝放弃了与导师去国外参加研讨会的机会,即刻赶赴叶缙远的城市,在他的床前坐了整整四天,却在叶缙远即将醒来时离去。
趴在叶缙远的床头,陆绿萝做过很多梦,其中有一个是,她在厨房围着围裙煲汤,叶缙远在客厅里看报纸,他们的孩子在逗弄金毛大犬,屋外天色很暗又很暖。
可是现实里,陆绿萝的余生是,补补裂痕,填填缺口,弹弹钢琴,洗手做羹汤,红袖夜添香——然而没有叶缙远。
一生一世,就是这样了。
一生一世,也只能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