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正
楔子
白雪皑皑,凛冽的冷风席卷整个冰鼎国。四季严寒,周而复始。
皇宫内,文武百官神色忧戚,长跪殿堂之下,期盼帝王三思而后行。
丞相道:“陛下,吾冰鼎属极寒之地,遭遇百年罕见之雪灾致使颗粒无收,历年节余仅能维系半年,此时莫说攻打夏裕国,军队是否可以顺利抵达其领土皆成问题。”
众臣附议,又因宝座之上发出的一声讪笑而停滞。
“丞相所言极是,那就等着饿死好了。”
倏地,冰鼎国女王白苓拂袖而去。
众臣喟叹,冰鼎国并非女权国,但先帝独爱白苓,当然,疼惜此女并非没有缘由,她容貌倾城,饱读史书并且矫勇善战。
白苓十四岁那一年,便率领大军成功围剿驻扎于冰鼎国外围的山贼。十五岁,单枪匹马潜入敌国阵营,翌日提回敌方主帅首级,迫使企图吞并冰鼎国的敌军落荒而逃。
先帝驾崩前夕,一纸遗诏将皇位传给十七岁的白苓。就此开辟冰鼎国女子称帝的新篇章。
然而,登基三年来,白苓一未拓展民生,二不参与军事商讨。甚至,常在议政时心不在焉。说句大不敬的话,呈上去的奏折她是否详阅?朝臣在奏折中一而再再而三提到百年大风雪将至之事,倘若早早做好防御准备也不至于落得朝廷手忙脚乱、百姓怨声载道。
如今大难临头,白苓终于想起出兵抢地了?唉,为迟已晚。
兵部侍郎凑到丞相身旁,附耳道:“目前能救吾国的办法还有一个,夏裕国国王不是有意迎娶陛下吗?陛下拥有闭月羞花之娇容,不如……”
“胡闹!九五之尊岂能下嫁他国为后?!”丞相大怒。
说到容貌,翰林书院老臣陷入回忆。翰林院有教导皇子公主学习的职责,那时的白苓总在脸上蒙着一块薄纱,上课永远坐在角落里,一句诗翻来覆去念仍是记不住,正因如此,皇兄皇姐常骂她是丑八怪、猪脑袋。
关于丑的问题,朝中无人亲眼所见,传言她脸上有块红色的胎记。
皆是道听途说罢了,又或许是女大十八变加之韬光养晦,否则白苓怎会在取下面纱、披上戎装那日,惊艳四座轰动朝野?
当然,流言蜚语一刻不曾停止,不过话说回来,纵使女王陛下登基以来碌碌无为,但是美丽的姿容以及赫赫战功不容诋毁。
1.消失的少年
夕阳西下,失去阳光照耀的冰鼎国笼罩在冰冷与阴霾之中。
宫女几次阖窗却又被咆哮的疾风吹开,无奈之下只得使用有碍观瞻的木板、木条将门窗牢牢桎梏。
皇宫且是如此,可想而知百姓住房将在雪灾中遭受怎样的蹂躏。
白苓凝视铜镜中的自己,多美的一张脸,却中看不中用,早知如此……哐当一声!她将铜镜狠狠砸向木门。
贴身宫女小绿闻声而来,忙安抚道:“请陛下息怒,大批锦衣卫正在寻找蓝公子,一定可以找到。”
“三年!足足找了三年!冰鼎国如今面临饥荒与死亡,你叫朕该如何冷静?!”白苓按住钝痛的太阳穴,都怪她,怪她欲壑难填,否则不会逼得蓝生不告而别。
“是朕无能,辜负了父皇的重托……”
小绿陪伴白苓长大,也是唯一了解来龙去脉之人。“陛下万不可气馁,只要找到蓝公子您便是可以重振雄威。”
白苓摊开画卷,手指拂过画中的少年,少年身形挺拔高挑,肌肤白而通透,黑眸迷人深邃,那是一副绝美的容颜。
“可是他一声不响地走了,不管朕了。”白苓曾是懦弱的爱哭鬼,是蓝生让她变成快乐又自信的女子。
“不会,蓝公子性情纯良,承诺扶持陛下登基便做到言出必行,而陛下,也曾许诺待到成年时嫁他为妻,因此他没理由背叛陛下。兴许遇到了大麻烦?”
“背叛?”白苓扯了下嘴角,“朕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美貌、身材、智慧、武功等等!但这些对于目前的局势毫无帮助,没有蓝生在旁协助,莫说披挂上阵,朕看到人血都会哆嗦。”
有关她的胜仗皆是蓝生的功劳。她后悔没来得及索要“勇敢”。
“倘若蓝公子得知陛下有难,奴婢猜想他不会置之不理。”
白苓无奈一笑。“世间没有无怨无悔的付出,也许蓝生正是厌烦了朕才选择离开。朕的蜕变由他施法幻化,他也可以随时收回去再一手毁了朕,不是吗?”
小绿思忖片刻,不由得大惊:“所以……陛下打算?”
白苓眼中划过一道冷光,压在掌下的画卷伴随力道皱成一团。
“是。朕要他死。”
她不想回到过去,不愿再成为遭人耻笑打骂的可怜虫。只有蓝生灰飞烟灭方能使她高枕无忧。
小绿感到不寒而栗,欲望原来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气秉性,那个温柔可爱的白苓小公主早已不复存在。
白苓移步窗边,命道:“蓝生曾亲口告诉朕他是妖,朕乃一国之君岂能嫁给妖孽?你即刻出宫,去找一位叫邱四的降妖师。”
“遵命,不过奴婢该去何处找寻邱大师?”
“邱四行踪诡秘,据朕所知他喜欢钓鱼。记得十五岁那年,朕正与蓝生在结冰的湖面上嬉戏,偶然见到坐在冰窟窿旁垂钓的邱四,当时蓝生拉起朕拔腿就跑,蓝生说此人降妖术了得,被他逮到必死无疑。”
“恕奴婢多嘴……陛下真动了杀害蓝公子的念头?”
白苓望着在狂风中乱舞的鹅毛大雪,脑海中浮现出蓝生纯净的笑脸。
蓝生,你曾对我说,贪婪是深不见底的旋涡,我此刻相信了。
无论如何,朕要保住其一。
2.边关失手
屋漏逢风连夜雨,刚巧形容冰鼎国面临的局势。
冰鼎国位于极寒之地,领土中蕴藏丰富且珍贵的药材,譬如熊胆、麝香、冬虫夏草、人参果、雪莲等。冰鼎国不仅靠这些物产养活世代,更重要的责任是,抵制过度采摘,保护植物幼苗茁壮成长。
于是乎,趁冰鼎国粮草匮乏天气恶劣之际,觊觎本国名贵物产的邻国蠢蠢欲动,不到三日,攻破边关,大军正向主城逼近。
“一群小人!”白苓拍案怒问,“伤亡多少?”
丞相答道:“敌军率领两万精兵强将来袭,吾冰鼎兵将只剩五千余。”
众臣哗然,那岂不是只能等死?
兵部侍郎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微臣斗胆提议,请陛下屈尊俯就,三千里飞鸽传书请求夏裕国国王出兵支援。”
四季如春五谷丰登的夏裕国?白苓冷齿,前几日她还想着偷袭夏裕国抢些粮草渡过难关,众臣一致反对也就罢了,如今反而叫她出卖色相?
不过不满归不满,形势岌岌可危,若想保全领土还有它法吗?
有,如若蓝生在此,她便可以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兵部侍郎见她缄默不语,按照与文武百官事先商讨的对策,不约而同跪地行大礼,继而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吁。
“吾等深知罪该万死,但是为了保住吾冰鼎领土不受侵犯、不受面临割让之辱!陛下理应以大局为重。倘若夏裕国出兵条件正是迎娶陛下,吾等冒死恳求陛下先退位再商议婚事!”
话语落定,殿前呈现一片肃静。众臣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笃定倡议,就连一向偏袒她的丞相也弯下年迈的身躯。白苓瘫坐在龙椅上,幡然醒悟,未遇到大事,她确实一言九鼎,一旦局势不利,她连个说“不”字的权利都没有。
恍惚间,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那是一个受欺负只会躲起来哭泣的女童。
她的母亲本是父皇的贴身侍女,地位之低不必多言,一生下她又撒手人寰,众妃嫔望向耳垂下方生有胎记的女婴,唏嘘不已。而后,父皇为了让她的日子好过些,将她交给皇后抚养,皇后倒未故意责难,只是对她漠不关心,许多时候,看到皇子们对她非打即骂,皇后总是开怀大笑。
年幼的白苓想到了死,奔出皇宫,躺在冰天雪地里等待死亡的来临。然而,就在失去知觉的一瞬,蓝生带着灿烂的笑容出现在她悲惨的世界里。
蓝生拥住她冻僵的身躯,将阳光般的温暖传递到她心底。他拥有一条蓝色的尾巴,她却不惧,想死的人什么都不怕。
“为何要救我?我没有朋友,容貌丑陋笨手笨脚,活着好痛苦。”她不确定蓝生是否能听懂人语,只是想说说话。
蓝生莞尔一笑,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
“谁说你丑,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漂亮。”他态度真诚。白苓不自觉地摸上脸颊,皇兄们说她奇丑无比,所以她从来不敢照镜子。
“我脸上有一块难看的胎记。”她不确定胎记长在哪里,不过肯定有。
“倘若我有办法让胎记消失,你是否不再难过?”蓝生问。
“是,不过你在说笑吗?”
话音未落,胎记无翼而飞。
白苓鼓足勇气望向冰面中的自己,当看到一张洁白无瑕的容颜时,不禁搂住蓝生喜极而泣。
“我叫白苓,你叫什么名字?”
“蓝生。”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娘子,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十四岁的白苓对于感情处在懵懂期,不过她从未见过比蓝生更英俊的少年,她知道那种感觉是喜欢,不需要蓝生再给予任何,陪在她身边就好,于是,她草率地为自己定下终身大事,待年满十八,嫁蓝生为妻。
3.大婚前夕
经半个月的浴血奋战,冰鼎国士兵与夏裕国援兵联手反击,终于将虎视眈眈的敌国军队击退。
夏裕国使者千里迢迢送来大婚贺礼,该是白苓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小型议政厅里,白苓请来几名重臣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在场诸位乃是冰鼎国三朝元老,关于继位一事,不妨直言。”白苓态度平和,仿佛已做好出嫁的准备。
元老面面相觑,深知提名一事或许会引来杀身之祸。
“兵部侍郎,你来讲。”白苓道。
“这……军事乃国之命脉,微臣斗胆提名三王爷。”
文武双全的三王爷是皇后的儿子,曾是她继承皇位的最大威胁,于是她向蓝生诉苦。次日,三王爷便在大殿之上无端端宽衣解带,此行径必然遭到众臣耻笑。事发之后,纵使皇后极力维护爱子形象,但是皇上仍旧认为他不适合做储君,随后派去守护山林。
往日嚣张跋扈皇后就此一蹶不振,积压在白苓心里多年的委屈终于得以释放。对了,还有骂她愚蠢的四皇哥、用泥巴丢她的七皇弟、用蜡烛烧她发辫的五皇姐,以及视她为垃圾的各宫妃嫔,一桩桩一件件,只要白苓开口,蓝生都会替她讨回公道。
后来,恶作剧式的报复已无法满足白苓,她变得冷酷无情,要那些曾经羞辱她的人非死即伤!
蓝生劝她收手,她便指责蓝生心慈手软胳膊肘向外拐。蓝生不愿惹她生气,只得一次又一次实现她越发残忍的愿望。
然而,蓝生的纵容与宠爱并未使她罢手,她的野心更为庞大,要当女皇帝,蓝生如她所愿。当上女皇帝,她又要整个冰鼎国冰雪融化万物复苏,蓝生说改变环境会导致动植物灭绝,他不能这样做。
软磨硬泡仍遭到拒绝,她不禁恶语相向,声称绝不会嫁给一个废物!
就这样,蓝生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白苓起初并不认为他真会离开,因为他与自己一样彼此相依,吵吵闹闹偶尔也会发生,但是蓝生向来迁就她,每当她发脾气之时,他会想尽各种方法哄她开心。白苓时常问蓝生为何对她这般温柔体贴,蓝生会笑着反问,夫君关爱娘子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是的,他一刻不曾忘记海誓山盟,无论她有多无理取闹,他亦是笑脸相迎。
“陛下?夏裕国使者候在门外等待召见。”兵部侍郎加大音量唤回她的神志。
“告知使者朕身子不爽,让他回吧。”不等众臣劝慰,白苓疾步离开议政厅。
当一个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时,舍弃真的很难。
何况,她根本不想嫁给夏裕国国王,且不谈情感,入住陌生的尔虞我诈的宫闱,纵使贵为皇后又怎样?她已经被蓝生惯坏了,不懂得如何讨好男人,一旦失宠,冰鼎国难免再次陷入窘境。
似乎扯远了,先说说眼前的问题,倘若蓝生知晓她要嫁给别人,谁能保证他不会在一怒之下收回法力让她原形毕露?届时,夏裕国国王看到娶回家的丑八怪,也定会暴跳如雷甚至攻打冰鼎国。
怎会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白苓心如乱麻。
蓝生,你究竟在何处?你准备报复我的不忠,对吗?
4.微服私访
白苓谎称抱恙一月有余,夏裕国使者显然失去耐心,以强硬的口吻要求白苓即刻坐上花轿,否则惹怒龙颜后果自负!
白苓为避免朝臣施压,连续数日未曾上朝。
正焦虑,太监来报,锦衣卫队长求见。
“快传!”
宫门紧闭,白苓急问:“找到了?”
队长沮丧摇头,五十名锦衣卫潜入各国各山,不眠不休寻找画中少年将近三年依旧未果。要说起来,凭少年出众的容貌不该如此难寻,为何丝毫不见头绪?
白苓喟叹,蓝生是一只不会变身的妖,唯一可以伪装的部位便是那条蓝色长尾,不过隐藏时间不可超过一个时辰,所以他们跑到集市玩耍时都不忘估算时辰。
蓝生对人类生活感到非常好奇,但在没有认识白苓之前不敢轻易踏入凡人领土,于是,白苓承担起解说工作。带他品尝民间小吃,给他买新衣裳,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对于白苓而言,那是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风雪小了,随朕出宫散散心,无须惊动他人。”
微服私访?锦衣卫身着便服行动自如,即刻领命,退到后宫偏门准备小马车。
白苓穿上保暖的裘皮大氅,戴上遮挡风雪的帷帽,悄然离开皇宫。
车轮碾过厚重的积雪,耳畔传来商贩嘹亮的吆喝声,白苓徒步穿行在既熟悉又陌生的闹市街。说它熟悉,她与蓝生留下太多回忆,说它陌生,暴风雪压垮大片房屋店铺,如今正在重建当中,已然失去往日的繁华。
她透过帷帽望向一家饺子馆,径直走去,不知不觉点了蓝生最爱吃的牛肉馅饺子。记得蓝生初次吃到饺子的神态,瞪大迷人的凤眸,嘴角溢出惊喜与幸福的笑容。
白苓不自觉地笑起来,刚准备动筷子,队长赶忙咳嗽一声加以制止,唯恐食物不洁伤到龙体。
“放心吃吧,这家的饺子很出名。”
“陛下久居深宫,怎会了解?”
锦衣卫队长看不到白苓的表情,但能察觉她情绪低落。白苓视线一扫,无意间看到躺在道旁的乞丐。
乞丐瘦骨嶙峋年过古稀,干瘦的脸孔上布满皱纹以及恶心的烂疮,双眼失焦似乎是位盲人,他正蜷缩在破布头堆里打着冷战。
天寒地冻,围坐炉边烤火姑且勉强暖身,曝露在外实在难挨。白苓心一软,端起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到乞丐身旁。未等向前递,乞丐已嗅到饺子的香气,继而迫不及待地抓过去狼吞虎咽。
白苓无奈长叹,雪灾导致大批百姓颠沛流离,国库又严重亏空,为了整个国家,除了嫁给夏裕国国王别无选择。
思及此,她忽然注意到乞丐的衣裳,顿时脸色大变。
她一把揪起乞丐的衣领,质问道:“衣裳来自何处?!”
这是蓝生的衣裳,她亲手缝制而成,袖口还绣了一朵雪莲花,不可能认错。
然而,老乞丐置若罔闻,闷头吞饺子。
“这位姑娘莫问了,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倘若不是街里街坊轮流救济,这老头儿早就饿死了。”一位大娘解释道。
饺子馆老板则是一脸不悦地接过话:“这乞丐好生烦人,打发走又爬回来,眼瞎耳聋但是鼻子挺灵。”
听罢,锦衣卫大致料到白苓所为何事而激动,上前一步扶住她摇晃的身躯。
“我们先把这老乞丐带回宫,回去之后再慢慢拷问?”
白苓恍惚地点下头,没错,老乞丐一定见过蓝生。
商讨于此就要想办法把乞丐弄回宫,可是乞丐浑身恶臭手脚长满冻疮,走不能走爬又太慢,最终,白苓决定让乞丐上车。
马车里臭气熏天,白苓捂住口鼻几欲呕吐。乞丐或许许久未享受到如此温暖的环境,心满意足地躺在地板上酣睡。
“请陛下再忍耐片刻,即刻抵达皇宫。”锦衣卫策马扬鞭。
白苓望向乞丐,做工考究的长袍早已破烂不堪,脑海中闪过赠送长袍的场景……收到长袍的蓝生开心到忘乎所以,托起她原地转圈,又拉起她跑到集市上显摆,险些露出尾巴都不知晓。
蓝生曾说过,这是他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还半开玩笑地说这辈子都要穿着。
可如今,却随手送给了乞丐。
三年过去物是人非,他黯然离去,她想除掉他永绝后患。
有时候,她也害怕自己。
5.降妖师
后宫没有乞丐容身之处,所以锦衣卫给乞丐准备了一间条件相对优越的牢房,说是牢房,床褥桌椅齐备,一日三餐准时发放。
白苓携带御医来到牢房为老乞丐治疗,试图从他口中得知蓝生的讯息。
“能让他开口说话吗?”白苓问御医。
御医回道:“这位老者心脉极其微弱,全身生疮加之溃烂,唉,恐怕命不久矣。”听罢,白苓旋身欲走,御医又道,“陛下且留步,他似乎有话要讲!”
她疾步返回,只见乞丐伸出苍老僵硬的手指,指尖在桌面上滑动,看似在写或者在画什么。
见状,白苓命御医退下,关闭牢房门,走到老乞丐身旁。
“慢慢写,别着急。”白苓知晓他眼盲耳聋,却忍不住安抚。要说起来,这名老乞丐确实可怜,脓疮与冻伤令他看上去像个受尽折磨的老妖怪。
白苓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馨香,老乞丐深吸一口气,弯起褶皱的嘴角,倏然伸出手,紧紧攥住白苓的手腕。
白苓身份尊贵岂能被肮脏的乞丐轻薄?于是她甩动手臂,又狠狠抽了老乞丐一耳光。“朕乃冰鼎国女王,休得放肆!”
乞丐头撞墙壁摔倒在床,但是他不顾流血的额头,吃力地爬起来,摩挲着再次靠近白苓。
白苓百般嫌弃,倒退三步,老乞丐仍不放弃,从床榻上滚落到地,依靠双臂的力量吃力移动,继而抱住白苓的脚踝,发出“咿咿呀呀”的呐喊声。
黢黑的指印弄脏长裙,她怒火攻心,猛力踢踹老乞丐的肩膀与头部。锦衣卫队长听到噪声,推门而入,惊见老乞丐死死抱住白苓的小腿不松手。
这乞丐已被打得口吐鲜血却仍不肯放开陛下究竟为哪般?
“岂有此理,还不快弄开他!”
“遵命!”
宝剑出鞘,队长刚欲砍下,宫女急报——小绿与一名中年男子宫外求见。
“小绿找到邱四了?”白苓感觉事态会出现转机,再看趴在脚边的老乞丐,“就让他在这里安度晚年吧。”
队长收起剑,强行拽开乞丐,扔回床榻。
另一边,白苓为避人耳目,选在寝宫召见邱四。
邱四一副我行我素的态度,非但未向她行大礼,还叫她弄点酒肉来。
白苓有求于他岂敢怠慢,命宫女呈上佳酿玉食。
邱四畅饮数杯之后,方道:“我记得你。”
“实不相瞒,朕也见过邱大师。”白苓亲自为他斟满酒,坦言道,“倘若朕并非遇到棘手之事,绝不会劳烦您亲自出马。”
“哦?说来听听。”
“您还记得与我同行的少年吗?”
邱四捻了下山羊胡,点头。
“他……是一只妖?对吗?”白苓明知故问。
“是,那又如何?”
白苓故作一脸惊异:“妖会吸收人的阳气,莫非此言有虚?”
“妖分很多种,你认识的那只妖并非恶妖,难道他对你做过何事?”
邱四见她闪烁其辞,直言道:“陛下如若不愿告知原委,那邱四帮不了你。”
“倘若朕全盘托出,敢问邱大师是否可以找到他……并降服?”
“不成问题。”邱四自信满满。
大婚逼近,蓝生又杳无音讯,白苓唯有指望邱四先保住她的容貌。因此,将她如何与蓝生相识,到三年前的一切全部告知邱四。当然,也包括蓝生施法帮她解决的种种难题。
有关他俩的故事很长,直到天亮才讲完。
“如陛下所述,最后的结局是,那只叫蓝生的妖一声不吭离开了你,因为你对他说,绝对不会嫁给他,对吗?”邱四的脸色很难看,眼中仿佛有怒浪在涌动。
“正是,朕那时年幼无知,居然承诺嫁给一只妖,确实荒谬,如今为了冰鼎国下上,朕必须嫁给夏裕国国王,所以……”
“自私!虚伪!统统是借口!”
只听轰隆一声,餐桌被邱四猛然拍下的一掌击碎。
白苓自从登基之后便无人敢在她面前大呼小叫,她抽出宝剑指向邱四的喉咙。
“敬酒不吃吃罚酒,有妖不捉你还自诩什么降妖师?捉住蓝生,朕大大有赏!”
邱四嗤之以鼻,怒道:“你可知他是哪种妖就命我捉?你就不怕遭天谴吗?!蓝生为你付出这么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倒头来,你非但不懂感恩图报还想杀了他?你的良心莫非让狗吃了?!”
“你!那朕能怎么办?!一旦蓝生收回法术朕会变回丑八怪大蠢材!夏裕国因此发起战争谁能担得起?!”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正因为蓝生帮你完成本该由你完成的一切,所以你自始至终不过是个傀儡!”邱四异常愤怒,暴戾的拳头冲上门柱,“蓝生如今必定危在旦夕,我想救他都无法感应妖气!”
危在旦夕?白苓愣怔,丢下宝剑急问:“你在说什么,他为何会死?他是妖啊!”
邱四抡起拳头冲向她的面颊,又因她是女子戛然而止!
“这种妖叫‘瑞吉,生来一副绝美容颜,寿命与人类相仿,他们拥有强大的妖力,但一生只可以为一位心仪对象实现愿望,愿望实现一次他的寿命将减少一年!而后便是听觉、视觉、嗅觉直至五感全失、蓝尾消失、灰飞烟灭!”他怒指白苓,“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担心极其多余!他不会收回法术,因为他的付出从不计后果!也根本没有学过收回法术的咒语!你方才说,小到一支发簪都让他使用法术,你想过这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吗?!”
面对血淋淋的真相,画面在她脑中急速流转,渐渐地,她的视线模糊了,为何蓝生不告诉她,他在用寿命帮她实现心愿……
邱四骂得没错,她真是猪狗不如啊!竟然还对他起了杀念。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邱四身前。
“救他,求你救救他。”
磕头声当当作响,很疼,但比起蓝生所承受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
“一旦蓝尾消失,说什么都晚了,何况我不知他在何处。”
白苓潸然泪下,喃喃道:“或许……请大师随我来!”
尾声
牢房里,邱四口中念念有词,一手压住老乞丐的天灵盖,俄顷,只见老乞丐的腰部闪过一缕微弱的蓝色光芒。
“没错,正是瑞吉!”邱四兴奋大喊。
白苓却一点也不想笑,曾经的美少年,如今已变成面目全非的老者。她还打他,嫌他脏,他拉住她的裙摆正因为他是蓝生。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该死,对不起……”她一把搂住蓝生,满心懊悔失声痛哭。
蓝生看不到也听不到,但是嗅觉还在,闻到属于她的馨香,伸出颤抖的手指,抚了抚白苓的长发。
他的外貌变得丑陋,但心没有变,仍是那个深爱着白苓的蓝生。
邱四长吁一口气。“三年前他选择离开你,我猜想,并非伤心欲绝或负气出走,而是他知晓自己阳寿将尽,不愿拖累你。”
白苓心如刀绞,根本不配拥有蓝生赋予的一切,她才是魔鬼,贪婪的魔鬼。
“不要了,全都不要了,求上苍把蓝生还给我!”
凄厉的哭声绕梁三日,邱四见她真心忏悔,讲出一个可以救蓝生的方法。方法便是背着蓝生攀上雪国之巅,此举或许会感动雪神出手相救。不过希望渺茫,更大的可能性则是双双死在雪山之中,因为山顶高度直达云霄,严寒刺骨,并非人体所能承受。
九死一生的考验,白苓却没有退缩。她连夜写好诏书,将皇位移交于众望所归的三皇子。随后拜托小绿向夏裕国国王致以十二分的歉意,并通知朝野,白苓暴毙驾崩。
出发前,她准备了足够多的干粮与绳索,给蓝生穿上最保暖的衣裤,然后牢牢地绑在自己的背部,义无反顾地走出皇宫。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冰晶的雪花犹如盛开在夜空中的繁花,虽然冷风吹乱她的长发,却照亮她的心。白苓遥望远在天边的雪山之巅,那座山仿佛是屹立天与地之间的神柱,高耸而陡峭。
蓝生好似知晓她要去何处,不停在她眼前晃着手,白苓则握住他的手搓了又搓。
“暖和吗蓝生,这次换我保护你。无论生死,我再也不会撇下你。我不敢奢求得到你的原谅,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
这条路漫长且艰险,也许会耗费余生终是徒劳,也许会因为她的手脚长满冻疮而失去攀爬的力气,又也许,她会被野兽生吞活剥。但是她的脸上却洋溢起憧憬的笑容……此刻终于醒悟蓝生无法用法术赋予她“勇敢”的原因。勇敢,并非不惧生死,而是学会取舍。
她紧紧握住蓝生的手,为了她深爱的男人,与天斗又有何惧!
蓝生感受到她给予的温暖,将脸颊埋在她的肩窝里,眼角滑下晶莹剔透的泪滴。
……白苓,你的善良从未改变,只是偶尔被乌云遮住了双眼,我不曾后悔,你也不要感到自责。只要不分离,去哪里都好。因为我爱你,永远。
就这样,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