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说·一生寂

你不知道的是，我那样喜欢着你。

1.

元贞爱吃鱼。

这是四海八荒里的神祇精怪都知道的事，那一年，战狼族族长元炽带着自己的独女去瀛海之上的缥缈宫求医，宫主九戌老儿性格是出了名的怪，医与不医完全看心情。

那日九戌心情约莫是不好，窝在院内扯着嗓子往外喊：“九戌还未醒，你们且等一等。”将一行人晾在院外。

等到他同自己下完三盘棋，又小憩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捋着胡子打开了门。

“何人求医？”

元炽连忙走上来，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揖：“是小女元贞。”回头一望，却发现元贞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前去寻的仙娥哆哆嗦嗦地回来禀报，说了句小公主在莲池，然后便说不下去了。

待众人赶去莲池，看到的就是元贞仰着毛茸茸的肚皮靠在一旁的石头上打饱嗝的场景，而她的身边，是一堆鱼骨。

九戌爱鱼成痴，宫内的莲池蓄养着各种珍稀鱼类，其中最珍贵的便是一尾无鳞，无鳞是上古遗族，到如今，也只剩下这唯一一尾，可现下，这最后一尾无鳞同一池的鱼，都进了元贞的肚里。

元炽脚下一个踉跄，暗道糟了。他带着元贞四海八荒地求医，九戌是最后一位，这最后一点希望想必也化为乌有了。眼风往九戌那儿瞧去，见他先是愣住，而后颤着唇，大叫一声，声音震得整个瀛海都在颤抖，瀛海内外的小仙纷纷往缥缈宫飞去，看看是发生了什么事。

元贞自然是被惊醒了，不明所以地望着对着莲池老泪纵横的九戌，在看到元炽一脸又愁又急的神色后，迟钝如她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还是连她爹都没法子蒙混过去的大祸。

闻声而来的仙众越来越多，她怕极了，尤其是那个哭得脸变形胡子都歪了的老头儿，恶狠狠地朝她走来时，她更害怕了，哆嗦着往后退，直到撞上某样东西。

她眼一闭，转头咬住那样东西，四爪并用死命抱着，微微发抖。

她听见四周的抽气声，和头顶传来温润沉稳的声音。

“这是谁家的小狼，模样生得真好。”

她便被一双手轻轻柔柔地捞了起来，睁开眼，正对上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她慢慢张大了嘴。

好漂亮的人哦，她在心中感叹。他说她模样生得好哎，她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惊吓，朝面前的人儿咧开嘴，乐呵呵地傻笑。

“这、这是小女元贞，纯玉上神若瞧着喜欢，就将小女带在身边，好好教教她吧。”

说这话的是她爹，她回过头，正好看见她爹使了个眼色。

抱着她的那位上神看了看她爹，看了看她，看了看老头儿，点了点头，嘴角绽开温煦的笑意：“那我就先将元贞带走了。”说着，扬手招来一朵祥云，抱着小狼踏云而去，围观的仙众躁动起来。

“是苏家十七哎。”

“纯玉上神怎么会在这儿，那只小狼运气真好，居然被纯玉上神抱了。”

“上神也是兽族啊！自然好兽。”

大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连忙互相拜别，奔走相告这件秘闻。

2.

纯玉上神好兽这样的传闻传到苏纯玉那儿时，他甚感无奈。

他前些时日降魇魔时中了乏咒，身子一直处于困乏状态。那日他从瀛海回青丘，祥云刚行到上空，就被缥缈宫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便从祥云上掉了下去。

他好不容易在空中保持好风度翩翩的身形落在人群里，将将站定，就被一团灰扑扑看起来像狗的东西咬住了腿。

他差点就叫了出来，可作为一个有风度有教养的上神，这种有失形象的事从来跟他苏纯玉沾不上边，是以，他幽幽吐了口气，垂眼看下去。

是一只小战狼。四个爪子还紧紧抱住他的腿，一副宁死不放的样子，他弯下了身，将它从他腿上拽了下来，道：“这是谁家的小狼，模样生得真好。”

话音刚落，前方一人迅速窜了出来：“这、这是小女元贞，纯玉上神若瞧着喜欢，就将小女带在身边，好好教教她吧。”

虽然那人的眉眼挤成一团，但还是能辨认得出，那是战狼族族长元炽，他又望向那只咧着嘴不知在乐些什么的狼身上。

原来这便是那天资愚笨的出了名的元贞啊！

再看那九戌老儿气急败坏的模样，和池边的鱼骨，他隐约猜到定是元贞吃了九戌宝贝的一池鱼，他甚感欣慰。

他和九戌不和，这是四海八荒都知道的事，那时他的侄女受天刑，被打得魂飞魄散，他抱着她来求九戌的转魄丹，却被九戌挡在门外，还请天君拨了两队天将守在门口。

他苏纯玉，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又怎会放过这样一个羞辱九戌的机会，是以，他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始作俑者。

苏家十七纯玉上神的名讳，在四海八荒内是颇有些影响力的。他三千岁时就修得人形，仅比九重天上的月暗上神迟了五百年，满万岁时，就以司乐上神的身份入了神籍。

一袭白衣飘飘的苏十七不知惹得四海八荒内多少女子的倾慕，但他偏偏万年来洁身自好，对谁都和善，却从不与谁亲近。

可如今，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竟落上了个好兽的污名。

他想了又想，叹了又叹，最后将目光斜斜落在抱着自己的腿酣睡的罪魁祸首上，不动声色地抬起腿，向前踢去，罪魁祸首骨碌碌滚到一边，然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又摇着尾巴扑了上来，抱着他的腿，好整以暇地闭上眼，没一会儿，就传出浅浅的呼吸声。

他握着茶盏的手不断握紧，想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像她这么黏人的玩意儿。

他将元贞带回青丘没多久，她爹就来了，还带来了许多奇珍异宝，通通送进他的狐狸洞里。

“这些都是我族自祖辈遗留下来的，多谢今日上神出手相救小女。”

他面上挂着一贯温文的笑：“举手之劳而已。”眼风朝狐狸洞里瞄了瞄，那段沉香木他寻了上千年，此刻竟意外得到，甚好甚好。

现在只要将趴在他肩膀上的那团东西物归原主就好了，他抱下她，刚朝元炽递去，意外就发生了。

元贞死死抓着他，哀哀号叫，好不凄惨，他都要以为自己在做的事情实在惨绝人寰。

“看来元贞很喜欢上神，不想走呢，”元炽干笑着，“我们元贞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早就过了化人形的年龄，她晓得自己同族里其他人不一样，是以不大爱同别人亲近，总是一个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呢。”

他看着重新扒拉上他肩膀的小狼，忍不住问：“那她要什么时候才不这样？”

元炽想了想：“大概要过些时日吧。”

元炽在狐狸洞住了半个月。

像害怕他会再次将她丢开一样，半月来，元贞寸步不离自己，并且从不拿正眼瞧她爹，最后，她爹不得不先行回去，临去前又拜托又作揖，以一族之长的身份担保战狼一族便是青丘的臣民了。

战狼一族，是创世初期陪着父神四处征战的古老族群，连天君都对他们敬三分，他们愿对青丘称臣，如此好的交易，他没理由拒绝。

可是，近日来，他越来越后悔当初没有拒绝元炽，被狗皮膏药一样贴上，谁都会觉得头皮发麻。

纯玉上神在自己的狐狸洞里，极清俊的脸皱成一团，悔不当初地叹了又叹。

3.

托元贞的福，苏纯玉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荣登三界八卦榜榜首。

外人不知元贞黏人的功夫，只道一向孤傲清高的纯玉上神对元贞很是喜爱，去哪儿都要捎上她。元贞虽然是兽形，但她到底是个雌性。

未久，天君就将青丘山脚下的一处府邸腾了出来，让他同纯玉指腹为婚的外甥女紫苑带着几个仙娥在那里住下。

紫苑常带着她的仙宠赤蛇上青丘串门，巴掌大的红色小蛇绕在她的耳郭上，吐着发丝一般的芯子，竟不觉得可怖。

至少纯玉上神是很喜爱的。

元贞小心翼翼地趴在纯玉的肩膀上，看着他同紫苑观赏琅澜江边的桃花，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时不时飘到左旁美人的耳郭。

她过去听阿爹说过，赤蛇身形巨大，一条沉香树那么长。可紫苑耳朵上的那条，都没有她的尾巴长。

或许那条赤蛇和她一样，都跟族里其他人不一样，像她，不仅化不了人形，即便是狼形，也比一般的狼要小上许多，以至于纯玉上神久居昆仑的十四哥回来见到她时，开口的竟是：“老十七，什么时候养了只狗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对赤蛇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朝它投过去一种“我了解”的眼神，然后就被小蛇突然发出红光的眼睛吓得扑通一下摔了下来，刚巧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

她痛得龇牙咧嘴地哼唧起来，一双柔荑将她抱了起来，宽袖带出阵阵清香。

“这便是元贞吧，算起来有一万五千岁了？”

纯玉手中的折扇停了停，点点头。

她看见紫苑美艳的面容，桃色沾染的唇瓣轻轻吐出三个字：“真可怜。”

她愣了一愣，继而剧烈地挣扎起来，紫苑抱得紧，她挣得急，反射性地往那双白玉似的手上咬了一口。

“啊。”

紫苑一松手，她扑通一声摔了下来，痛意还未散去的身子抖了抖，一抬眼，看见纯玉上神拉着紫苑的手，他修长宽厚的手盖在那双小手上，将紫苑护在身后，像是怕她再次冲上来咬她一样，皱眉对她道：“元贞，你这是做什么？”

他生气了，因为她伤了紫苑。

她在青丘这么久，他从来都是一张沐着春风的脸，对谁都和气，即使青丘的子民犯了祸事，他前去处理时也是一副笑脸。他本就不适合皱眉。

她有些后悔，又觉得心里难受，蓄着半眶泪的眼望了望相偕的俩人，刺溜一下窜进密密掩掩的桃花林。

被惊扰纷扬落下的桃花瓣中，隐约闪过几名天将的身影，紫苑回头望了望，轻道：“这下他们好回去向舅父禀报了。”转头见纯玉盯着元贞消失的方向发愣，轻笑道，“不去追元贞吗？”

纯玉收回视线，淡淡一笑：“她不会走远的。”

元贞果然没有走远，她跟在俩人十步开外，保持着一种想靠近又拉不下脸靠近的距离。

俩人在月望镜对面坐下，那其实是一帘瀑布，正对着月宫的方向，入夜就被亮银色的光晕包裹着。她在高高的草丛里卧下，看见俩人有说有笑，心里五味杂陈。其实她不是真心想要咬伤紫苑的，只是她不喜欢“真可怜”三个字，那是自她出生以来她听到的最多的话，就像一道咒语。

她曾经也是个活泼的小狼，也很乐意其他人亲近。她小时候同花姑子琉璃交好，俩人摸鱼掏鸟窝的事没少干，有一次俩人遇上凶狠的隼，她从树上掉下来，本以为是小伤，可因为她本身的原因，连烧了三个月差点没命，病好后她听说琉璃被永久驱逐出北荒，还降为妖级，从此后，大家都不再敢同她玩乐，生怕哪里不注意，磕着碰着，族长宝贝的小公主就没了，那是他们怎么也担待不起的，大家于是对她的同情更深了。

她之后避世而居的孤僻性子也是这样来的。

星子已经冒了出来，和清冷的月并成一排，她从前不知道青丘的夜比北荒的还要凉，或许这是青丘夜晚的本来面貌，只是她过去总贴在纯玉上神身边没有感觉到。

她拼命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又冷又饿地合上眼。

月望镜前瀑声如落玉，但纯玉还是听见身后的草丛里传来的细微呼吸声，那声音先是接二连三地叹，最后逐渐变得平稳。

他听了一会儿，同紫苑话别，朝蒿草深处走去，不多不少，刚好十步，停在那团睡得不那么安详的毛球面前。

露水带着寒气，将她身上的绒毛透湿，他轻轻抱起她，使了个诀，暖意从手心源源不断地涌向怀里的元贞，她舒服地动了动，半梦半醒地看着他，发出咕噜噜地声音。

她说的是兽语，他是狐狸，自然也听得懂，脚步顿了下，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元贞，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被月光照得近乎透明，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一个单音节的字。

“笨。”

4.

那之后纯玉就常常说元贞笨了。

贪食酒蜜丸子醉了七天不省人事是笨，《耶菩蛮》背了两百年仍读不顺是笨，就连好不容易化成人形了还是笨。

元贞是在青丘的第五百年修得人形的，虽然修得不是很精，头顶上的耳朵和身后的尾巴都没化掉，但对整个战狼族来说，却是个天大的喜讯。

毕竟，在四海八荒内，一万五千岁的高龄还未化成人形，大家也早不期待她有修得人形的一天了。可这会儿修得了，那便是不得了的事情。

元贞修成人形的那天，元炽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上青丘了，一路上锣鼓震天，引得地仙山魅尽数围观。

父女俩在狐狸洞里唠嗑，说到化人形必挨的天雷，元炽颇为感叹：“看来你这些年跟在纯玉上神身边很有长进，挨了三道天雷，还如此生龙活虎，想当年为父可是在灵渊谷里休养了大半年才能走动呐。”

元贞歪着头道：“我并未挨天雷啊！”

“啊？”元炽瞪大眼。

“一觉睡醒就变成这样了，”元贞托着腮，认真地想了想，“不过，昨夜睡得迷糊之际，好像是有听到雷声，”又同情地啧了两声，“大概是劈歪了，劈到哪个倒霉的人身上去了罢。”

元炽赞同地点点头，环视了眼四周，咦了声：“不过……怎么没见到纯玉上神？”

“他和紫苑赏花去了。”元贞鼓着嘴将纯玉最爱的沉香木踢到柜子下。

纯玉确是和紫苑在一起。

不过俩人没有在赏花，而是在月望镜后，月望镜每日汲月之精华，是一处灵气旺盛的宝地，可供疗伤或是清修。

一身月白衫的纯玉坐在中央的青玉石上，脸色也同衣衫一样白。

紫苑将仙气缭绕的汤药注入瓷碗中，端到纯玉身边，一边递，一边奇道：“上神早历完劫，怎么会挨天雷。”见纯玉一副事不关己地喝下药，屈起手指搭在唇下咳了声，“我今日来时，刚巧碰上战狼族的元炽，听说元贞修成人形了。”瞥了眼纯玉，又道，“不过，好像她并不知道有天雷这回事哎。”

纯玉沉默了会儿，淡淡道：“那雷劈得有些歪。”

“哦？”紫苑杏眼微挑，掩唇笑了笑，“那雷可忒不懂事了。”

纯玉在三千岁时化人形，来得毫无征兆，那时魔族少主来青丘同他三哥打架，他和十四哥躲在远处观战，中央那俩人祭出自己的法器，他同十四哥争抢一包瓜子滚成一团时，天雷就这么劈了下来，由于和十四哥离得近，十四哥也顺带遭了殃，后来十四哥就常说，四海八荒再也找不到像他一样的倒霉蛋，挨了两次天雷。

如今四海八荒有了第二个倒霉蛋，托的是元贞的福。

元贞同他形影不离，睡觉自然也是在一处狐狸洞，一张被褥下。元贞身形瘦小，第一道天雷打下来时，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其实如今以他的修为，躲开天雷易如反掌，但就在那瞬间，他忽然想到身下的元贞。

四海八荒但凡有点仙资的人，都知道战狼族小公主的身世，万年前那场三界浩劫，元贞的爹娘也牵扯其中，与炎兽那一战，元贞娘不幸身亡，她那时已近临盆，元炽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找到她，悲痛之余竟发现她的身下有一只带血昏睡的小狼，便是元贞。

元贞娘以尸身生下元贞，死前又受了重伤，腹中元贞未成形的元魄也一样受重创，是以，虽然她娘用尽最后的灵力生下她，她的元魄也是零碎的，她被放在南极长生大帝的长生镜里，昏睡了五千年才睁开眼，带着那一丁点不知道何时会消失的元魄存活下来，她一万五千年都未修得人形，其实也是因为元魄零碎的原因。

纯玉心中明白，若天雷劈到她身上，她仅留的那一点元魄就会不复存在。

到那时，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元贞了啊……

这样的念头出现，他的心中忽然划过异样的痛感，指尖翻转，在熟睡的元贞身上织出一道发光的结界，而他，以肉身硬生生接了那三道天雷。

他不愿叫人看出，千里传音唤来了紫苑，借口赏花，实则是疗伤。

他在月望镜中待了整整半月，被天雷劈的伤早好了大半，可心中那瞬间出现的痛感，怎么也不能消失。

5.

元贞不是很习惯她的新身子。

她仍保留着做兽时的很多习惯，看到纯玉时总忍不住往他身上跳，然后被一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抵住额头。

纯玉盯着手中的书卷，头都未抬，淡淡道：“别闹。”

她瘪着嘴委屈地“哦”了声，在手指上摸了两把，万分不愿地退了一步，头搁在桌案上，叹了口气。

纯玉那张如沐春风的脸上又多了点温暖的笑意，伸手翻了页书。

狐狸洞的帘子被掀起，紧接着晃进一个身影，看清他俩的神态，愣了一愣。

元贞抬头望去，眉开眼笑道：“阿爹。”

元炽冲纯玉作了一揖：“见过上神。”又转头向元贞道，“元贞，你跟爹出来一下。”

父女两人行至远离狐狸洞的一处桃林，元炽忽然转身，与同时没反应过来的元贞撞了个满怀。

元贞揉着鼻子正要抱怨。

元炽就握着她的肩膀，一脸愁容道：“你是不是喜欢纯玉上神？”

她愣了愣，点了点头。

元炽又道：“那你可知，纯玉上神同紫苑仙子是有婚约的？”

她瞪大眼，摇了摇头。

元炽一拍脑门：“是为父欠虑了，你又怎会知道这件事，纯玉上神同紫苑仙子一日出生，天君一个高兴，就给他们定了婚事，本来要是换成别个，你若甘做第二人也是没什么的，偏偏是天君的外甥女是比翼鸟，一贯是一夫一妻，断然不会容下第二人。”见元贞还在愣神，凝着脸下定决心道，“我会派人去同上神说，咱们即刻回北荒。”

走了几步，发现元贞并没有跟上来，回头正要催促，却只看见灰色的尾巴消失在桃花林中的刹那。

元贞跑回狐狸洞时，纯玉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在看书，听见动静，也不抬头，待到书卷最后一页翻过，他合上书，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微微抬眼望向一动不动的元贞：“有事？”

她寻思了半天，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被他这么一问，竟没有任何修饰地脱口而出：“你同紫苑，有婚约？”

纯玉放下茶杯，从容道：“我同紫苑，是有婚约的。”“约”字将将落音，元贞就似火烧屁股般逃了出去，他愣了愣，对着还在晃动的洞帘说出剩下半句话：“可是我不会娶她，她也不想嫁我。”

这半句话，自然没落入元贞耳中。

元贞其实也没走远，坐在洞口的桃花树后，抱着桃干，嘴里咕哝着什么。北荒的沉香林里，有一棵沉香王，她有什么心思就爱对着沉香王的树洞说，来到青丘后，这棵桃树就成了沉香王的替代品。

她其实不太理得清对纯玉的感情，她过去觉得，她喜欢纯玉，就像喜欢阿爹，喜欢琉璃是一样的。可当阿爹告诉她纯玉同紫苑有婚约，让她回北荒时，她又觉得那种喜欢是不一样的，她觉得心里难受，像有人在那里凿了个洞，有风空荡荡地吹过。

她不是不愿他娶紫苑，毕竟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的元魄来讲，她从来都不会去幻想成为纯玉的妻子，她只是不想因为这个就成了要离开他的理由。

她想到五百年前，她在缥缈宫里头一次见到纯玉的场景，她闯了那样的祸事，连自己阿爹都没了办法，唯独是他，他从未见过她，可却对她伸出了手。

那样一双温暖的手，她那时就想，要是能在这手心里躺上一辈子就好了。

她可以很小心很小心，藏着对他的情意，不叫紫苑和纯玉看出来，只要她还可以留在他身边，就像赤蛇之于紫苑，她也愿意安心当纯玉的仙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过去一万五千年，她都是一个人，秉持着多活一天赚一天的想法，她活得很开心。

明明就习惯了一个人不是吗？为什么才五百年，她就那样害怕回到当初的原点？

“没有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可是一旦拥有，而后失去，真的好孤单啊……”

她抱着树干，声音低如蚊蚋。回应她的，只有翩翩落下的花瓣。

6.

元贞有一个鲜少有人比得上的优点，就是认命。她爹一直觉得她是当初在南极长生大帝的长生镜里待过，受佛理禅悟感染的缘由。

这个优点很好，无愿无求，很容易让人活得开心。

只是世事十分难料，元贞弄清自己对纯玉的感情后，就有那么点不认命了。

她想活得久一点，至少不要让她每天都担心一觉睡下就再也醒不来。尤其是自她化成人形后，不知为什么，她总有种身子越来越轻的感觉，有几次，甚至还瞄见自己的手或脚突然变得透明。

她心里害怕，又不敢同人讲，她知道归墟有那么一株仙灵草，可以修魂补魄，虽然不知道对她这种元魄天生破碎的有没有效。

但，姑且可以死马当活马医。

这样珍贵的仙草这么多之所以还能在归墟傲然生长着，绝大部分原因是守着它的那条九头蛇。

当那条傲然盘踞在归墟上的九头蛇出现在越渐稀薄的云层下面时，元贞腿一软，差点没从祥云上掉下来。

关于仙灵草的一切，元贞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如今她敢打赌，写那本书的人，一定没有亲眼见过九头蛇。

她不由得打了退堂鼓，脚步往后挪了几步，又咬咬牙驾着祥云慢慢往下落。

快要靠近九头蛇时，空气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她仔细去辨，看到那条九头蛇的九个头都软软垂下来，身下的海面尽被血染红。

难道有人先她一步，拿走了仙草？

心中暗叫了声不好，她趋使祥云迅速落了下去，果然，海面上原本该长着仙灵草的那处只剩下一个发着黑光的坑。耳边忽然传来愤怒的嘶吼声，她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地转过头，看见九头蛇其中一个头竟然立了起来，巨大的染血的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张着血盆大口朝她俯冲下来。

“啊——”

只是一瞬间，她感觉到锋利的牙齿刺穿身体的痛，下一秒，她就被九头蛇甩头丢了出去。

“元贞！”

不如自己料想的那样，她跌落在一个熟悉温暖的怀里，她的眼睛被血糊住，只看得见一个模糊的剪影。但她知道那是谁。

“上神……”

抱着她的那人身形晃动，然后就是九头蛇响彻天际的惨叫声，世界慢慢静了下来，她感觉到自己身边风迅速地拂过，纯玉带着颤音的声音传来：“元贞，不要怕，我会救你。”

她想抬起手抹掉遮住自己眼的血，却终归没有抬起来，在她生命中最后一刻，她居然都没法子看清她最喜欢的那个人最后一眼。

她终于明白，人啊，还是得认命。她是命中注定的短命，命中注定不配伴在他身旁。

她的身子慢慢变沉，嘴角却扯出一个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叹：“幸好，你不知道。”

7.

战狼族的小公主元贞，湮于她一万五千五百二十岁那年。

而青丘的纯玉上神，也在那一年避世青丘，世人再难一睹他白衣红伞的翩翩风采。

关于这两件事间的联系，四海八荒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就是，纯玉上神为了元贞单方面毁了婚约，同元贞私奔的途中，遇到九头蛇突袭，那条九头蛇，是紫苑仙子仙宠赤蛇的近亲，恶战中，元贞和九头蛇同归于尽。纯玉上神伤心过度，一夜白发，避世而居。

传这个故事的人，突然就消失在了三界，千年后，才被人发现吊在蛇谷的悬崖上，救下后，就再也不敢说一句话。有了这个先例，就没人敢讨论纯玉上神和元贞之间发生了什么了。

元贞往生后的两千三百年，纯玉狐狸洞外的那棵桃树修成正果，化成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童子。

小童子四惑未开，还不太会说话，却经常重复着几句话。那话被纯玉上神身边的侍婢听见，急急将小童子带去见他。

那小童子重复的不过是三句话。

“我喜欢纯玉上神。”

“如果早点认识纯玉上神就好了。”

“没有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可是一旦拥有，而后失去，真的好孤单啊！”

纯玉只听了一遍，就猜到了个中缘由。

这些话，都是元贞心中的话。

他过去常看见她抱着桃树说话，当她小女孩心思多，却不知她说了什么。她说了那么多年，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桃树听得多了，便记下了。

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幸好，你不知道。”

她不想让他知道的是什么呢？

他想了好多好多年，现在终于明白。她想要说的是，幸好，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幸好，你不会感受到我的孤独。

可她不知道的事。

他也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

他不知道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黏人的小东西渐渐成了他命里不可或缺的东西，好像他与她，从来就是该绑在一起的。

也许是在那日月望镜旁的蒿草丛里，灰扑扑的小狼对他说“我好喜欢上神”时，他的那颗心，就同她的扣在了一起。

所以，才会替她挡天雷，为她去归墟取仙灵草。

她体内的那点元魄，其实很难承受她化而为人所需的灵气，他早就察觉到她化人后身体产生的变化，她变得易乏，身体频繁地在某一瞬变得透明，他的天眼看得见，她的元魄正在一点点暗淡下去。他本想取来仙灵草让她吃下，因九头蛇是上古遗物，他只重伤了它，可他没想到，他的一念之仁，竟然害死了元贞。

那日他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子去缥缈宫，他在宫外跪了许久，最后九戌出来，为难地告诉他，不是他还在记恨而不救元贞，是他，没有法子救。元贞，已经死了。

元贞已经死了。

这六个字，是在他意识模糊了许久后才清晰认识到的，他缓缓低下头去看她没有生气的脸，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打湿她脸上已结痂的血，汇集成小小涓流淌进他的心中，他的心痛再未好过。

他与她之间，不过是在青丘短短五百二十年的光阴。他之后那么长的日与夜，注定相思与孤独常伴左右。

有的人一夜白发是参透红尘凡俗，得了道。而他，是相思成疾，一夜老去。

8.

归墟无边的海面上长了一株沉香木，无根无缘，等到被每百年来归墟巡一趟的天兵发现时，已长了半人高。

天君请了西天几位有名望的尊者前来查探，都未探出个缘由。最后不了了之，就道是天地间的神物，放任它长着。再过几年，这样的消息传到青丘避世多年的纯玉上神耳中，隔日消失在青丘。

归墟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无尽海面上，远远那人一袭白衣，撑着把红伞，踏波而来，不带一丝涟漪，就像害怕惊扰了谁人的安睡。

他在沉香木前停下，半跪下来，修长的手指轻抚沉香木上灰白的新芽。

“元贞，是你吗？”

银丝轻柔地垂下来，同新芽缠绵交缠在一起，风拂过，新芽摇摆着发出沙沙声。

是千万个梦里久别的重逢。